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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水(三)

发布: 2009-2-06 08:20 | 作者: 陈谦



       
       日子这样过着,不知不觉的,依群开始盼望起艾伦的到来。其实她跟艾伦常常不过是在公司里的大厅里站着说几句话而已,可就是这样短短的时间,也越来越让依群感到了期盼和珍惜。在艾伦到公司里来的那天,依群早上在镜子前停留的时间竟会比平时长起来,依群除了出席公司的圣诞派对或参加婚礼,平时是不化妆的。如今她开始在意起她眼角的那几点雀斑,就忍不住找出了粉盒,试着涂上去,人果真精神起来。走到公司里,人们都开始夸她的气色好,多了几分女人味,很动人。从此,她就开始每天都打点粉。依群虽还是喜欢穿中性色调的衣裳,却开始注意买一些裁剪比较时尚、领口、袖口有些细腻装饰的衣服,穿到身上,便又多出几分味道。有一次,她换上一件浅茶色的衬衣后,忽然心血来潮,找出一条依慧从中国带回来给她的咖啡色花案的小丝巾,系到脖子上,都有点认不出镜子中的自己了。那天到了公司里,是人见人夸。到了下午见到艾伦,艾伦也一连说了两遍,你今天真是很神气。从此,依群的衣物上,不时就会变化出一些小小的配饰。
      
       虽然依群不愿意承认,但是她还是想到了“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其实不对,她又想,是“己悦者”吧,她在心里轻轻一笑。夜深人静的时候,有时不能入眠,在黑暗里她会大胆地想,这会不会是人家说的那种“爱情”的感觉呢?见鬼,依群没等自己回答,就总会先啐一口。每到这时,依群就在床上翻来翻去,终于有一天,她意识到,其实脑袋是管不住的,便借了黑暗,让自己再放松下来。管它是什么呢?依群跟自己说,反正她喜欢想到艾伦时,那种内心自然流淌出的甘润,若有若无的,还有些甜蜜的微颤。依群得过那么多年的心脏病,对这样的生理感觉最敏感。依群虽然还是不能肯定是不是爱情,但她知道她是无求的,这点使她感觉到安全。可是转念又想,活到这个年纪,竟然不懂得到底那“爱情”的感觉是什么,心下便生出几分自怜。
      
       老德显然对依群的变化是敏感的,每次依群穿戴整齐地走出家门,老德虽不评论,但总会眯起眼,做出很夸张的表情,上下打量她。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一阵,有一天早上,他忽然说,看到你这样,我很内疚。依群的两只脚分别跨在大门槛的内外,停住了,老德就有点呜咽起来,说,其实那都是你应得的。我还应该谢谢他呢。只是我老了,生活却不能从头再来。依群没有说话,转过身去,很轻地在老德的脸上吻了一下,心里有点发酸,然后还是无言地离开了。
      
       依群不愿去细想老德的话,就像她那天见了母亲树文,母亲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说,你变了好多。见依群只是淡淡一笑,母亲又说,我有点为你担心。依群便说,你真的不必这样。母亲犹豫片倾,眼睛从依群脸上移开,说,我只能跟自己说,要来的总是会来的,说着,就拍了拍依群的肩膀,我只能相信你。没等依群答话,她又说,老德近来情绪不太对头,身体眼见着差下去,你得多陪陪他。人老了,就象是老话说的,真是风烛残年,那火星说灭随时都可能灭的。依群就叫了一声,妈!想要打断她。母亲转过身来,喝了一口茶,也不管依群,又说,妈只是希望你做事善始善终,老德不是一个平常的丈夫……依群看着母亲的脸,在心里同步说出了母亲嘴上说的话:老德他对你是有大恩的。她拍拍母亲的手,说,妈,这些话真的不必要老说的。母亲愣了一下,然后竟颌首。
      
       在深秋的季节,艾伦在依群公司里的工作告一段落。最后一个下午,艾伦离开时,下起了雨。艾伦来到依群的办公室道别,递给她一个小方形盒子,一边有点得意地说,这是我上回到多伦多时,专门到中国城为你挑选的。依群好奇地将盒子接过来,只见它是织锦缎面的,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方印章和一个小印泥盒,郑重其事地搁置在红绸垫上。印泥盒盖上刻着一个篆书的“福”,漆成了红色,侧边的小字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依群就笑了起来,再拿起那印章,只见顶上雕了一个马头,依群忍不住抬眼去看艾伦,心想他怎么就知道自己的生肖呢?艾伦笑着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再往下看。依群就又注意到印把的四周是一些雕刻的山水风景,刻迹简洁流畅,她将印章倒过来再一看,只见上面刻着“招财进宝五子登科”。依群哈哈地笑出了声,谢了,谢了,她一边说,一边努力想忍住笑,还是忍不住。艾伦就有点疑惑起来,说,这是我对你最良好的祝愿:事业顺逐,生活幸福。他们按我的意思刻的啊,有什么不对吗?依群心里便有些感动,将印章握在手里,说,很好,真的很好,谢了。
      
       依群起身将艾伦送到公司的大厅前,握手的时候,她竟有些舍不得,握着艾伦的手,竟走了一下神,手便在艾伦的手里搁着,没有及时抽回。艾伦不动声色地松开了手,手心朝上垫着依群的手,往她的方向轻递了一下,依群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正想着该怎么说,艾伦就温和地一笑,说,你今晚有空吗?我想请你吃顿饭。艾伦这显然是临时的决定让依群觉得有点意外,依群忙说,我们倒是要请你呢,只是还没有定好时间。艾伦摆了摆手,说,这不关公事的,我个人的谢意。依群自己都有点吃惊,她竟没有任何犹豫,就即刻应承了下来。
      
       这顿饭便是他们的第一次私人约会。依群回到办公室,收拾了东西,出来后,坐进艾伦那辆墨绿色的JAGUAR车里。后来车子就穿过PALO  ALTO,开进山里一个需出示会员证才能进入的RANCH。在一大门左侧缓缓的斜坡上,有一个风格古朴的意大利餐厅。
      
       依群那天穿着浅灰色的薄绒衫,一条黑色的布裤子,齐肩的直发,除了手上那枚婚戒,再也没有其它的首饰,看上去十分朴素。可是因为她神情沉着,一步步镇静地走过来,显得风度极好,让人难免会想到,这是一个见过世面的女人。
      
       他们在靠窗的座位落座,外面正对的是一个高尔夫球场,因为下雨,草地上没有人影,看着有点肃杀的气氛。餐厅不小,背景里是时高时低的钢琴曲,开放式的厨间,炉上的火不时高高燃起,厨师们配合着高窜的火苗,总要叫一两声,烘出适当的热闹气氛。各台上都有一个小油灯,袖珍型的花瓶里,插着小花。客人入座后,侍者过来将油灯燃亮。因为不是周末,餐厅里人不多。艾伦很熟练地要了酒水,依群说她不喝酒的,艾伦便帮她要了不含酒精的果酒,然后两人分别点了菜。
      
       依群合上菜谱时,酒水和开味菜点就已经送了上来。依群四下看了看,说,这儿很漂亮啊,青青绿绿的,像我在中国的故乡。依群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提起故乡,只是自然地就想到了。艾伦微笑着说,是吗?我喜欢听你将周围的事情,跟你文化的根联系起来。依群就愣了一下,想起老德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艾伦就又说,其实这很重要的,我是说,对一个人的心理建设。依群点点头,却不知该说什么。艾伦将头转向窗外,说,靠山那边,还有个跑马场,我常到这儿骑马,一直可以骑到山里去,从上面看湾区的远景,特别绿,很漂亮的。唉,可惜啊,我那匹“德国温血”只能留在德州,好想它。依群听到骑马,一下来了兴趣,就说,骑马!听起来象是上辈子的事情了。艾伦立刻来了兴趣,呷了口酒,兴奋地问,你会骑?依群点了点头,说她过去在沙滩上骑的。那是Endurance Riding ,艾伦说。最近还骑过吗?艾伦又问。这一问,依群就一下停住了,拿着酒杯在那里转着,然后说,没有啊,好多年都没骑过了。
      
       艾伦很敏感地低下了声音,说,对不起──如果我问得太多了。依群淡淡一笑,说,哪里。艾伦就说,群,其实人心里真实的感觉,是需要发泄的。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你的气质里有太多超过你年龄的沉重,这真不是特别好的事情。你或许需要寻求职业帮助,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两位世界顶尖级的心理医生。相信我,你还很年轻,路还长着呢,有些负担如果能放下来,还是尽早放下的好。
      
       依群迎着艾伦的目光,看到了他眼里真切的关注。她动了动嘴角,却没有说话,心里想,人的有些负担,哪里是说放就能放下的?她很轻地咬了一下嘴唇,然后有点尴尬地朝艾伦笑笑。艾伦就前倾了身子,说,群,我说这样的话,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我很在乎你。你是个资质很突出的女人,你应该过得更好一些的。
      
       依群的手就抖动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她想掩饰,不由得将一块烟熏三文鱼片塞进了嘴里,心里走着神,没有细嚼,竟吞了下去,一下就噎住了,有点想咳。因为觉得狼狈,想强忍住,可这一忍,满喉道的熏鱼味,让依群憋得眼睛都湿了。她紧张地看一眼艾伦,却见艾伦已将头偏了过去,正招呼侍者拿水来。他似乎不知道依群的窘相,一只手却轻轻地拍着依群的手。艾伦将他的体贴,表现得如此含蓄细腻,让依群觉得感动和欣赏。
      
       依群安静下来的时候,艾伦就在对面笑了一下,非常温和,还有些歉意。依群连自己都没有想到,她竟转过了身子,开始了她的述说。跟上次在艾伦办公室不同的是,她这次向艾伦展开的是她私人生活的一面,在这之前,依群从来不曾跟任何一个人这样真实地坦露过自己的生活、她在人生重大关头的真实思想。依群说得特别地流畅,有时到一些关键处,她的心口给什么堵着了,因为要强忍着让自己平静下来,她会苍白了脸,嘴唇嚅嗫着。艾伦就握一下她的手。到了最后,依群谈到她的委屈,谈到她曾经寄托了所有情感的工作,也不为人们理解、赞赏。她说,我才发现,其实我什么都没有。虽然她马上意识到,自己已经太过情绪化了,可是她的眼泪,却已经控制不住了。依群想着,已经多少年,连个哭诉的机会都没有,就更放任了自己,将手遮住双眼,压抑地抽泣起来。
      
       起先艾伦似乎没有什么动作。依群想起身去卫生间,艾伦却握了一把她的手臂,示意她等会儿。依群接着便听到侍者上菜的声响。等侍者离去后,艾伦一边将餐巾布递过来,一边在依群的背上轻拍着,说,我很难过,真的。直拍到依群情绪平稳下来。
      
       依群起身到卫生间洗了脸,走出来时,见艾伦竟等在外面,并一路陪着她回到餐桌边。后来两个人也不再说很多的话。离开时,艾伦在车里跟依群说,我能得到你的信任,很荣幸,也很感激。你真是一个独特的女子,一个人如果有过你经历过的事情中的一件,就可能会被毁灭,可你竟然做得这么好,你应该感到骄傲。真的,我不是安慰你。你说出来了,会感觉好很多的。依群便第一次,由衷地给了艾伦一个拥抱。
      
       依群回到家时,已是夜里十一点。当依群在床上躺下时,她听到了老德的敲墙声,依群拿起电话,老德在那边说,我一直在等你,下这么大的雨,我不放心,你怎么也不来个电话?依群在黑暗里微皱了眉头,说,谢谢你。嗓子竟沙哑了,便轻咳了两下。老德在那边说,你还好吧?是不是着凉了?依群忽然觉得,她不再感觉老德唠叨了,她的心里感觉很踏实,温柔地安慰了老德,然后才将电话挂上。
      
       从那个夜晚之后,依群跟艾伦不时会见个面,一起吃个饭,聊聊天。因为艾伦在硅谷的事业发展得很顺利,他已经决定将家人接到这边来,在这里安家。这些事情艾伦从来都跟依群直说,所以依群跟艾伦在一起,感觉很安全。她自己但凡有什么烦恼,都会跟艾伦谈,就是艾伦出差,他们也会通EMAIL,总会注意让对方能够随时找到自己。生活里有了这样的新内容,依群的心境轻松多了,她觉得自己对生活是看开了。按艾伦的建议,她不再象过去那样,业余也只是选修专业方的课程,而是修起了钢琴、陶艺,感觉特别放松,也因此交了一些其它圈子里的朋友,大家时不时会在一起交流些艺技,喝茶吃点心。日子有了种新的味道。
      
       到了感恩节前,依群要到位于加州州府沙加缅度附近的一个INTEL分部出差。那儿离硅谷两个小时的车程,本来打算星期四去,星期五回来,可是到了那儿后,接到艾伦的电话,说他正在加大戴维斯分校开会,这周末就不回德州了。依群拿着电话,想到两个人都不在硅谷,却离得这么近,忽然心里有股很奇怪的冲动,马上说,那我也可以在这儿过个周末呢。艾伦说,啊,你有什么打算?你呢?依群问。我去骑马,在佛森湖边的一个半岛上,我朋友开有个很棒的马场。噢,你要不要也去?依群想也没想,便答应说,好啊,我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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