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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水(三)

发布: 2009-2-06 08:20 | 作者: 陈谦



      
       老德压到依群身上的时候,依群感到了老德身体的变化。她紧张起来,身子无法控制地开始抖动,两条腿下意识地紧绷着。那个时刻随时就要降临,晚来不如早来,一了百了,姑娘和妇人间的那个鸿沟就跨过了。长这么大,憧憬过的所谓婚姻,这可不就是实质的仪式?依群的心上下起伏着,脑子里便是一段段的对话,没头没尾。可是老德压在她身上,却没有什么更实质性的进度。只是他的手在依群身上的抚摸开始失去了先前的韵致,变得章法混乱,时轻时重。依群有点失望,又不知所以,表情里有了点不耐烦。
      
       老德这时说,真对不起,我可能太累了,就有些慢了下来。依群并没有听懂老德的话,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懵懵懂懂地说,那就休息吧。老德就顺势下去了。依群看老德开始穿衣裳,就回过身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老德这时转过身来,抱住依群说,原谅我,我已经有些年没有跟女人生活过了,需要时间适应,真对不起。可是没等依群回话,他一下又调转头去,开始亲吻依群的腿,手又开始在依群的身上四处抚摸起来,比上一轮更坚决而粗暴。
      
       依群正要挣扎,老德的手已经伸到了她的两腿间,依群“啊”地叫了一声,下意识地一蜷腿,她感到体内似乎被剧烈地撕裂了,好像刚才那只在想象中钻入她身体里的老鼠,在她的小腹内用牙齿和利爪咬着抠着,紧接着五脏都象被利器狠狠地搅动起来,疼痛直抵心尖。“啊─”她沉闷地叫了一声,泪水就出来了。
      
       老德的手很快退出了她的身体,高高地在灯下举起。依群隔着泪眼,看到了那指上的血迹和老德痛不欲生的表情。你还是处女?你竟然是处女!我真的不知道,太抱歉了,很疼吗?你疼吗?我只是想要让你满足,我太没有经验了──对处女,天,处女!老德跪在床边,语无伦次。
      
       依群摇摇头,又点点头。她伸过手去,示意老德将手抬起来,老德拒绝了,将手背着,然后起身离开。当卫生间里响起流水声时,依群看到了窗外香港圣诞夜的烟花,正五颜六色地漫天开放,绚烂夺目。远远的,还伴着一阵阵沉闷的轰响。依群的泪水又流了出来,这是她的初夜,可是她还是处女,而且永远都将是处女,因为她并不是被男人用真正的武器变成女人的。这个奇怪而固执的想法就在那个夜晚植入了依群的心底。
      
       当依群洗净完毕的时候,老德已经从酒店客房服务部定来了食物,有中式汤面,也有西式餐点,花花绿绿地摆满在窗前的那个小圆台上。两个高脚酒杯里,倒上了红色的葡萄酒。老德穿了一件宝蓝色的浴袍,虽然眼神有些游离,但精神很饱满。依群穿着一套棉毛衣裤,神情有些忧郁地坐下来。老德凑过身子,拉起依群的手,吻了一下,然后抬眼看依群。依群很担心他再要提刚才的事,微蹙了眉,敏感地抽了抽手,没想到老德掏出一个黑色绒面的首饰盒,一只脚跪到地上,抖着声说,谢谢你愿意嫁给我,这是给你的定婚戒子。依群有些犹豫地接过来,拿在手中。你打开看看,希望你喜欢,老德温柔地催着。
      
       依群打开盒子,看到一个式样繁复的半克拉钻戒。老德看着依群的眼睛说,这是我祖母的遗物,一直留在身边,过去是想过给你姨妈的,现在到你手中,真算是物归其所,我真的很欣慰。
      
       依群抬起眼来,泪又涌了上来。远处天际的烟花这时开出了最绚烂的一束,夜空随即转入沉寂。依群点了点头,老德一下就拥住了她。谢谢你。老德又说,眼睛也红了。
      
       那顿晚餐是在温馨的气氛中完成的。两人慢慢地吃着菜,喝着酒,第一次说了那么多的话。虽然依群的英文、老德的中文水平都十分有限,可是依群奇怪地发现,在经历了刚才的那些事之后,两人之间忽然有了许多的默契。很多时候,依群只是结结巴巴地将句子说到一半,老德就显然懂得了她下面的意思;而她对老德也是这样,她虽然并不能全懂老德说出的每一个单词,可是她却已经能够领悟那些单词所表达的情意。借着酒劲儿,他们谈了他们的过去,将来和梦想。两人似乎都忘记了刚才那段经历,一下竟有了推心置腹、相依为命的感觉。直聊到街市的灯火越来越稀,两人才又相拥而眠。
      
       不知是因为酒力,还是因为决心,老德在下半夜时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冲动。这次老德成功地进入了依群的身体里。他激动地叫出了声来。屋里没有开灯,依群看不清老德的脸,只能感觉到他的力量,一边伴随着他急重的喘息。她的睡意给撞击得全无踪影,身下新鲜的伤口,隐隐作疼。她咬了牙关,五官都给扭曲得错了位。但她很有些为老德高兴起来,便抱紧了老德的腰。她真正成了老德的人了,依群在黑暗里有点欣慰又有点惆怅地想。老德持续了一阵,让依群感到了疲劳。
      
       夜就从此时开始真正安静下来。依群跟老德相拥着进入了沉迷的梦境,直到早晨,她忽然感觉到腿上一阵湿湿的冰凉,惊醒过来。借着晨光,看到老德仍在沉睡中,依群掀开被子,侧起身来,低下头去一看,只见老德侧卧着,内裤和大腿处的床单上一片湿渍。依群极是困惑,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那湿渍,这一摸让依群大惊:老德竟遗尿在床。
      
       依群呆呆地坐在床上,不敢相信眼见的事实。想起过去在母亲教书的医学院里,听人说到老年人因为年老肌肉无力,如果疲劳过度,括约肌就会松弛,并导致小便失禁。老德?可是老德只有五十六岁啊。依群坐在晨曦初露的屋里,看着面容苍白、鼾声大作的老德,六神无主。想到她满怀期待的新生活,竟是以这样的一夜掀开了序幕,一时不知是喜是悲。今后的生活,便一下显得深浅莫测。
      
       第一夜的残局,在依群和老德默契的掩饰下,留在了身后。
      
       依群和老德在第二天下午就离开了香港。依群和老德离开酒店时,在酒店的大堂里,又遇到了昨天给他们登记住宿的那个高个子女人。女人又很职业地向他们打了招呼,眼睛控制不住地在依群的身上大胆地扫来扫去。依群想到高个子女人昨天向人讲的称她“灰姑娘”的话,鼻子便有点酸。依群现在对美国的期待还是极有限的,可经历了昨晚那样的一个初夜,现在她站在这儿,心里却有些坦然起来。这并不完全是一个灰姑娘的故事啊,她在心里说,她也要付代价的。想到这点,依群迎上高个子女人的目光,很淡地笑了笑,比昨天多了些从容。
      
       回到美国后,依群和老德在春天里举行了一个小型的花园婚礼。在交换婚誓的时候,依群的手搭在老德的手背上,含泪听着牧师高声地说出:“无论顺逆、不论贫富、不论康病,相亲相爱、至死不渝。”
      
       那天的来宾都是老德的亲友。老德的前妻莉莎,竟然也在婚礼上出现了。那是一个个子矮小的美国女人,目光很锐利,脸上总是带着很外交的笑容:完美却冷漠。在婚宴席间,依群在花园的甬道上跟莉莎遇上了。那天莉莎穿了一条质地华美的白底细碎玫瑰红小花的真丝长裙,外面套了一件玫瑰红的薄毛衫,涂了玫瑰红的唇膏,头发吹理得纹丝不乱,风度极好,看得出年轻时是个可人儿。依群是一袭从旧金山唐人街买来的红色织锦旗袍,因为身材并不丰满,穿在身上些松垮。莉莎意味深长地赞美了依群手上的那枚老德家传的钻戒,然后故意漫不经心地说,我以前在老德奶奶那儿见过的,真美。没等依群说谢谢,莉莎话锋一转,直盯着依群的眼睛说,老德有很深的中国情结。他这辈子一直跟白人女子有沟通上的困难。现在真要为他高兴,他终于如愿以尝,尝到了中国女人的滋味儿,他会将你视为珍宝的,你真的很幸运。莉莎肯定是为了照顾依群的英文听力,所以话都说得很慢,依群清楚地听到懂了莉莎说的“尝到了中国女人的滋味儿“这句,一下子感觉很坏。
      
       夜里,依群跟老德提起了跟莉莎的对话,老德很轻松地说,其实莉莎人不坏,只是我们没有缘分,孩子都养了三个,他们都那么大了,还是要离。停了一下,老德忽然又说,莉莎年轻时很有魅力,我们新婚之夜,七次!一个夜晚。你喝高了,依群止住了老德。转眼间,老德就已经在沙发上睡了过去,留下依群一个人,在灯下想着“七”这个数目。她很凄凉地笑了一下,心里忽然恨恨地想,不知那会儿尿床了没有。
      
       后来的日子里,依群和老德在夫妻生活上一直不算和谐。老德总是时好时坏。依群原来因为身体不好,老德的弱点,倒让她觉得有些庆幸,互相都能包容。到后来日子走上了正轨,依群的身体渐渐强健起来,生理上也日益成熟,欲望便开始旺盛起来。可是到了这个时候,老德已经过了六十岁,虽然看着仍很健壮,可是生理上的颓势,愈发明显。对依群来说,可怕的还不是这生理上的颓败,而是作为一个男人,那种心理上的欲望却并没有随着生理能力的消退而减少,反倒更强,垂死挣扎似的,这难免让依群要有些鄙视。
      
       依群拼命地压制着自己的欲望,因为她害怕看老德的挣扎。老德年纪慢慢上去后,大概是因为意识到自己的大势已去,就越发急着挽回似的。他越来越喜欢玩一些花样,一时是弄些新奇的灯具,一时是弄些烛光、音乐,一时是要依群跟他一起看些情节暧昧的录像带子。这些新鲜的玩意儿,倒真能在依群愈发康健的身体内点燃熊熊的欲望之火,可是老德自己的身体里却象埋藏着一个定时炸弹,冷不丁地就要将他炸成残废。由着依群在黑夜里,咬着他的手臂,直到情绪平稳下来。老德毕竟是个美国男人,而且年长很多,他对自己的愧疚是不掩饰的,他常常会试图说服依群,其实夫妻间的快乐,并不一定只是那么单一的途径。这样的话依群从医生那儿听过很多,她也试图让自己能够接受这个现实。可是每当老德在她身上亲抚,他的手慢慢沿着她光滑的小腹往下滑去,那个初夜的噩梦,总是不期而至,让依群难受得几乎心肌痉挛。
      
       依群从此花在工作上的时间越来越多。美国人总是很敏感,在飞短流长上,跟中国人并没有实质上的不同。一时在公司里,关于做工作狂也是力比多的发泄方法之一的笑话,传得十分广。依群为了这类笑话,曾经偷偷哭过。可这是最不能与人争的痛处,何况她心里知道,其实他们并没有全错。
      
       依群在她四十岁、老德七十岁那年,正式跟老德分房而居。那我们真不会有孩子了──在分居的前夜,老德试图用幽默的口气,跟依群说。到了这个时候,依群自己都有点怀疑自己变态,就很淡地笑了笑,说,我大概也生不出来了。
      
       这样的生活方式,后来依群有意地使它成了公开的秘密。母亲树文为此很委婉地劝过她,母亲说,人的感情里,其实最重要的不是那些,老德对你是有大恩的。依群就淡淡一笑,说,这我晓得的,你放心,我会跟老德白头偕老的。只是话说到这里,依群忽然会觉得,白头偕老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却又不敢去问母亲。
      
       到了这时,公司里大家反倒有些同情起依群,虽然他们还是看不惯依群以公司为家的工作狂姿态,但他们再也不提“力比多发泄”这样的字眼了。可是,在大家逐渐接受了依群的生活方式的时候,公司总裁却出面干预了。
      
       依群开始有意识地减少在公司里待的时间。起先她还试着早点回家,可是老德每天没完没了地问一些琐碎的问题,家里收拾不完的垃圾废物,都让依群想要逃避。因为一时有了相对多的共处时间,老德便越发注意到依群的不耐烦。有一个夜里,他坐在客厅里,忽然就跟依群说,女王啊,我爱了你大半辈子,你是不是觉得是个负担呢?老德总是把对依群姨妈的感情也算进去,声称他已经爱了依群大半辈子。依群心里一沉,马上说,你说到哪儿去了呢?老德笑笑,眨了眨眼,说,其实我也是有私心的,我老了,心里是指望着你的。依群听管惯了老德那些“我要活过你,照顾你”的话,这夜忽然听到老德这样说,心下一惊。
      
       我知道的。依群望着老德苍老的面容,走上前去将手搭到他的肩上,轻轻地揉着。老德就也将手搭过来,揉着她的手,说,谢谢你,你是个好姑娘,知道就好。停了一下,又说,我最近常常会莫明其妙地心慌,总怕你会离开我。我老了,反倒脆弱了。依群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很轻地说,你要注意身体,别胡思乱想,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保证过的。
      
       经过了这个夜晚,依群有时就更想回避跟老德的交谈。可这些年来的拼命工作,使依群已经没有太多的业余爱好,而且所有的爱好,还应当考虑到老德能够参与的程度。他们不到非不得已,已经尽量不一块儿出游;一块儿跳跳西部舞、露营、爬山、骑马等等,都成了遥远的往事。其实老德也并不完全是没有体力,是忽然就没有了热情。早年两人还相互照顾着去看一些迁就对方口位的电影,可是现在老德年纪大了,反倒难妥协了,愈发要照顾他自己的口味。依群不喜欢老德喜欢的那种慢悠悠、好像是假声唱出来的老歌,不喜欢看那种节奏缓慢、演员表情夸张的老式喜剧片。到了这时,她也不太愿意妥协了。
      
       依群面临着两难的境地,只好常常是离开公司后,就到市中心图书馆去消磨时光。过了一阵这样的日子,依群忽然想到,何不再去修学课。就在这时,她看到了市图书馆门口的招贴版上,艾伦的职业生涯规划讲座的消息。
      
       那是一张淡绿的招帖纸,左上角还印有艾伦·劳森博士的照片。那是一个形像非常儒雅的中年男子,从容地笑着,让依群想到了不卑不亢这四个字。真是有闲了你,都这么端详起人来了,依群在心里跟自己调笑着。更要凑近了去读那个招贴。
      
       招贴上的消息说,劳森博士毕业于英国剑桥大学本科,获美国哈佛大学心理学博士学位,写过几本畅销于欧美的职业心理学、生涯规划主题的书,常年从事生涯规划咨询、教学工作,将于近日在圣荷西市立图书馆开办一场专题讲座。
      
       依群在艾伦讲座开始的那天,按时来到了市图书馆的东厅。那是夏天傍晚七时,厅里已是坐满了人。工作人员将依群一路领着,走向第一排最正中空出的几个位置,这是以备不时之需的,工作人员一路说笑着,又说,现在你成了VIP(贵宾)了。依群在这之前并不知道艾伦·劳森的名气,看到眼前的阵势,心里便有些兴奋起来。
      
       艾伦出现的时候,厅里的气氛活跃起来。他穿了一件浅蓝色的短袖衬衣,系一条深灰蓝底色、浅金波纹花案的领带,下身是一条沙色的布裤子,身裁高挑,有些瘦削,但并不文弱。他那一脸的聪敏相,说话时丰富的手势,口音里的英国腔,一下就将全场的注意力抓住了。依群就坐在艾伦的正对面,艾伦跟大家打招呼的时候,目光扫过她脸上,停了一下,应该说只是一个瞬间,可是依群就抓住了。她由衷地回报了一个微笑。后来艾伦跟她说,他注意到依群穿的那件白色绣花的短袖衫,竟然竖着高高的立领。“非常的东方”,艾伦强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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