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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撩人

发布: 2009-2-06 08:15 | 作者: 王安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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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提到陶普画廊三个月,第一次有大老板那边的人过来。事前潘索就关照,第二天要早起,果然,上午十点钟光景,潘索就带人到了。
      
       谈话进行并不长,中午十二点就结束了。吃饭的时间,老板的代表却谢绝了潘索的邀请,坚决地辞去了。从这点看,谈话不甚顺利,有一些不可通融的意思。潘索和两个跟着的画家送那人下楼,复又上来,三个人坐在椅上,摊开了手脚。方才的紧张这时松弛下来,松弛过头,形骸都散了的样子。就像是干了场出力的重活,筋疲力尽,喘息了一阵,那两个开始骂人。骂了一阵,出了气,便笑。忽然想起了抽烟,才发现已经禁烟一上午了,于是,再骂。眨眼间,画廊里云遮雾绕。潘索进门就趴在桌上,等两人安静下来,就听见他的鼾声。他哪有这样早起的,等于是熬夜。这一觉,直睡到下午四五点,窗外炸响一声,哪一家商厦在搞促销活动,放了一个热气球,正好在陶普窗外爆破。停在金属架上的麻雀鸽子惊起,犹如一片云样掠过。潘索的鼾声戛然止住,他坐起来,说了句:我不是不赚钱,我只是赚得比较慢。然后,头垂在膝间,又不动了。不动了一时,他爬下桌子,上厕所一趟,回来之后,没有上桌,而是钻到桌子底下,在人们的腿之间躺下,又睡着了。
      
       潘索再一次醒来,人都走净了,四周十分安静,窗外照进薄薄的光,染在他身上,他就像浸在水里。他睁开眼睛,看着上方的黑暗,心里一片空明。有一些市声从墙缝和窗缝里渗进来,更加衬托出陶普里的静谧。他渐渐认识到他的环境,是在桌子底下,他甚至辨出在他顶上,桌子背面的一个漩涡状的木纹,从暗中浮出来。他侧过脸去看周围,却看见离他很近的一张脸,在薄光里几乎是平面的,像一张纸面具,但是有轻微的温暖的鼻息。五官也从暗中浮现起来,有了立体占位,于是,变得生动了。是提提,她伏在地板上看他,眼神好奇,带着探究和疑问。他向她龇牙做了个狰狞的兽脸,她笑了,因为这是一头和善的大兽。她笑出了牙齿,牙尖上有细细的锯齿,是一头小兽。他一伸手揽住她,拥进怀里。她与他一起躺在桌子底下,脑门抵着他的下巴,他在她脑门上亲了一下,除此再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她想: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嗅着地板的蜡香,还有这个人的体味,辛辣得呛鼻,很奇怪的,含着一丝沁甜。她试图也去亲他,可他是那么厚重和结实,而且庞大,她的亲吻简直轻如鸿毛。结果,她是在他下颔啃了一口。
      
       天亮时分,他回家去了,她爬出桌肚上了自己的小床。傍晚光景,他再来的时候,就好像没有发生过昨晚的事情,态度正常。他与她,并不因此而有一点亲密。提提在吧台里边,手肘撑在台面,托着下巴,看那个坐在桌边的人,抽着烟斗。烟草的气味弥漫开来,她又嗅到了他的体味,辛辣中带一丝甜。她这才发现,陶普里四处都是他的体味。当潘索偶一回头,正看见提提转头向着空中嗅着鼻子。他忽然想起了昨晚那一个玩偶之夜,他真的是与这娃娃度过了一个夜晚。这一晚,他留下了,但不是在桌子底下,而是在提提的小床上。他们玩的是正常男女之间的那一套游戏。这可说是祛魅的一夜,两人都脱去了神秘性,变成可理解的了。
      
       过去一段日子,潘索才想起,提提和他并不是第一夜。他不禁也有些好奇,这个精灵娃娃,似乎还没有来得及游历人间,她是在哪一个节骨眼上度过她的第一次呢?潘索是个明朗的人,又生活在艺术的世界里,他对人世间其实耳目蒙塞,他根本无从想象提提那一类人的生活,他们是通过虚拟的形式进入他的认识。对世界写实性的一面,潘索不求甚解,略微碰壁,思想便转移开了。就像前面说的,他的思想是在虚无与感官的两极,中间的现实一段是越过的,所以,一旦脱离开玄思,他立刻进入肉欲。每一次新鲜的经验都带给他盎然的情绪,而和提提,在盎然之外,又生出惊喜。这女孩子有一股特别的生气,几乎可以和他打平手呢!他不知道,这其实就是粗鄙。在她那个纤巧的小身体里面,藏着连她都不自知的野心,勃勃然鼓胀着,一旦叫醒,就会冲击出极大的力度。
      
       在最初的时候,这种积压之后的爆发没有让潘索意识到危险,它激发了潘索的欲望涵量。倒也不是说提提在性爱上有什么登峰造极的表现,她一个小女孩子,纵然是赶不及地生活,又能有多少经验?难得的是她那么渴望经验,抱着学习的热情。每一次结束后,她眼睛里都发出征询的光芒:我还好吗?潘索鼓励地摸摸她的脸,她的脸就在潘索的手掌里滚动,这动作让潘索想起加州牛肉面馆门厅里的那一幕。那时脸上是湿漉漉的眼泪,如今是干燥与火烫着,他隐约感到有一股热力在释放出来,似乎不止是针对潘索,而是面向更广,更远,因而有些渺茫。他觉出“我还好吗?”这个征询里的客观态度,除去关心潘索满意的程度外,还是想了解她成绩如何,有没有进步,能打多少分。这让潘索觉着有趣,除祛的魅又回来了,罩蔽了事情的常态。事实上,在这魅里面,有着一双冷静的眼睛。
      
       他揉着提提的小脑袋,揉出许多细碎的绒毛,扎着他的大手掌,就像一种带刺的植物。小脑袋从手掌里昂起来,说出一句话:艺术就是弄虚作假!潘索移开手,看着她的脸,她脸上有一种讥诮的表情。她一挺身,站在床上,小床都没有动一下,潘索想:她真是轻啊!她说:人本来是这样的——她直着身子,两手贴了腿,赤裸的皮肤底下几乎见出淡蓝的筋脉,晶莹剔透,潘索伸手摸了摸,这身子暖暖的。她推开潘索的手,将腿绞在一起,手臂也在胸前绞成一股麻花:艺术非要把人变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潘索笑起来。“麻花”陡然间解开,又躺平在他身边:四不像,就是艺术!潘索笑得更厉害,提提越发得意,继续发挥:真的人很不值钱,你到人力市场上去看,推过来,拥过去的都是真人,谁也不要,吐口要一个人,几百张表格飞过去;一旦把人做成假的,纸上画的,木头刻的,石头雕的,烂泥巴捏的,价钱就上去了!潘索止了笑,她的胡搅蛮缠里藏着几分算得上真知灼见的东西呢!提提又捏了他的大鼻子说:你就是一个大艺术!潘索喜欢她这个评语,一冲动,他就告诉提提一个秘密。什么秘密?关于陶普的老板。你知道陶普的老板是什么人?温州人,靠卖鞋起家,如今资产以亿计!
      
       由于潘索的鼓励,提提很长了胆子,真以为得了要领,竟然有时候也参加进他们的讨论,一本正经地说着什么色彩啊,笔触啊,意蕴啊。远开八千里的,连边都沾不上。可现代艺术不是讲颠覆的吗?不是离经叛道的吗?沾不上边也不要紧。再说,她又有潘索的背景,就有了话语权。谁都知道她和潘索的关系,甚至在他们开始之前,人们就已经知道,现在,又知道了他们的结局。这个周期在旁人了然于心,只是潘索自己,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就这样,提提要和他们谈艺术,有什么办法?听着吧!潘索不会制止她,非但不制止,还很欣赏——女人是这么一种不自觉的动物,盲目地说和做,由着原始的动力,没有目的地漫游,你完全不能预测她向什么地方去。有一回,提提对一个画家带来的新作品郑重其事地说出三个字:太像了!潘索不由吃了一惊,她无意中说出了艺术的真谛,你能说没有到达彼岸吗?这个提提,有着什么样的本能啊!
      
       潘索的情绪又逐渐高昂起来,和老板之间,严格说是和老板的代表之间的芥蒂度过去了。其实老板未必真的对潘索有什么不满,开办画廊本来就是一种预期性的投资,向潘索施加压力是提醒他的受雇佣地位。接着,潘索就策划了那一幕“最后的晚餐”。
      
       子贡是从一个德国人嘴里知道陶普画廊的,然后再介绍给另一些外国人。潘索对子贡的印象首先是,开脸开得很好——从发际经耳鬓,至腮和颔,无比的端正,秀丽,就像吸取了犍陀罗艺术的中国石佛,融会贯通东西方的美学要件,集为一体;其次的印象为,材质优良,他肌肤莹润,散发着贝类的光泽,令人目眩,是造人艺术的极品。绝色之下,其实隐匿着某些反常的因素,但这是现实领域里的内容,处于潘索越过的地带,潘索只觉着这张脸赏心悦目。举办展览时,有时会吩咐一声:给那开脸开得很好的人寄一张请柬!于是,子贡便来了。子贡对潘索有着崇拜之心,他感受到潘索身上照射过来的亮光,这是一个真正的明朗的人。像子贡这样,生活在阴湿地里的人,对光明最为敏感。他自己都不觉察地,具有着相当锐利的辨识能力,辨识那类与他截然不同的人,潘索就是其中一个。受到潘索的邀请,子贡总是很高兴,高兴中夹着一点酸楚,许多不期然的委屈忽然间泛上心来。他对潘索有着依恋般的感情,这感情让他生怯,他不能走近去,而是远远地站在角落里,和他领来的外国人说笑。潘索铮亮的大脑门上的光,总是在他的余光里。
      
       有时候,他的外国朋友希望与潘索交谈,请他做翻译。还有的时候,没有外国人的驱策,是他自己,鼓起勇气,与潘索攀谈。他请教潘索某幅画的涵义,他的问题显然很初级,因他已经看见潘索脸上宽容的微笑——在子贡的社会里,男人们的微笑通常是应酬的,相当程式化,而他,这微笑就像一道光,照亮了周围,子贡几乎要瑟缩了。潘索说:要回答你的问题,需要从美术史讲起。子贡不禁感到无限的抱歉,耽误了潘索宝贵的时间,有那么多人需要他,和他洽谈生意,讨论艺术,喝酒和胡扯——即便是胡扯,都比回答他子贡的问题有价值。由于不安,他一个字也听不进潘索的解释,只看见他生气勃勃的脸,子贡觉得自己在委顿下去,就像一支马上要燃尽的蜡烛,转眼间变成一摊油,没有形状。潘索为了更好地回答子贡的问题,就将他所发问的那幅画的作者唤来,让他们直接交流。子贡敏感到,潘索在打发他,心中就升起一股愤怒。而几乎是所有的艺术家,都有着一副肮脏的外表,简直是委琐的,把子贡当成画商了,于是急煎煎地向他说着自己的人和自己的画,全不像潘索那么豁朗大方,将全世界艺术家当成一家的胸襟。子贡很快倒了胃口,也采用和潘索同样的手法,把他转让给另一个人,那人恰巧从身边走过。画廊的酒会上,四处都是端了酒杯,无所事事,走来走去的人,一旦有人搭讪,就像觅了一个宝。
      
       子贡被潘索打发过一次,就再也不主动上前,他变得格外骄傲。有一段时间,他不再去陶普画廊,潘索呢,也好像忘了他,没有向他发送活动请柬。在这受冷落的日子里,子贡渐渐软弱下来,本来就是负气,对方又是浑然不觉,苦了自己而已。所以,有一天,不期然间收到陶普的请柬,子贡还是去了。这一回去,他打扮得分外亮丽:一件驳壳领,瘦身腰,黑平绒的西装,双排银扣;里面白缎衬衫,胸前是一层层的蕾丝,翻卷出来,好像一丛盛开的百合花。橄榄油保养过的手是象牙的白和细腻,送到潘索的手心里。潘索说:真是惊艳啊!他抽出手翩然走开,感觉到身后的潘索赞赏的目光。他已经知道,潘索是双鱼星座,双鱼座的男人,感情的边界是模糊的,他们都是唯美主义者。只是,子贡的美在了潘索跟前,便迅速地崩溃腐朽,这是个阳气旺盛的男人,而子贡是阴湿里的一朵花。
      
       但是,很奇怪地,子贡并不对潘索的女孩子生妒,他在旁边看得很清楚,这些女孩子都是过眼烟云,而潘索天长地久。这么点琐细的鱼水之欢,于潘索,连面上的触及都谈不上。他的体量太大了,密度也太大了,简直天下无敌手。然而,那一晚,就是“最后的晚餐”那一晚,他看见钻进潘索斗篷里的提提,满脸得色,心下却不由有气,一半是气提提太自不量力,另一半,多少也是有醋意——理论上是“过眼烟云”,事实上,潘索与女孩子们亲昵的具体的景象,还是有刺激的。他受不了潘索看她们,尤其看提提的眼光,他也觉察到潘索对提提的心情不同于往常,可是,这有什么两样呢?根本的性质并没有改变。提提,铆足了劲,小脸都绷青了,也还是够不上潘索的一个小手指头。当然,潘索自己并不清楚,他正是将自己缩成小手指头的那个节上,一旦过了那个节,他又膨胀开来,成了个庞然大物。提提,一个小蜥蜴,那小尾巴上的吸盘,再也吸不住,只有坠落。可是,哪怕潘索对子贡有对提提的一半的爱意——他只对子贡赞赏,就像赞赏画廊壁上,或者底座上的一件艺术品,巧夺天工,而那些小女孩子,则是自然天成。所以,也是难免,子贡对这些小女孩子都不怎么样,挺挑剔的,经过一番挑剔之后,就不再放在眼里。对提提,挑剔得就更严格了。
      
       此时,提提沉浸在潘索的怀抱里,对什么都视而不见。子贡,一个美艳的男人,当然,要是美艳的女人又另当别论,一个男人如此之夺目,多少有些浪费,简直暴殄天物。她钻回自己的斗篷,端着点心托盘在来宾中穿行,停在子贡跟前,看他的手在托盘上挑拣,她感到自己的手和脸都变得萎黄了。可她还是高兴自己是自己,多么美妙啊!她有着这样的奇遇,就是遇到潘索。
      
       然而,她又懂得潘索多少呢?别看她与潘索朝夕相处,可她并不比子贡多懂一点。子贡看见她在与人谈论艺术,觉得很好笑,他承认他也不懂艺术,可他至少懂得缄默,潘索他,就在他的缄默里。《圣经》“箴言”篇,第二节“ 给年轻人的忠告”,第一句就是“敬畏耶和华是知识的开端”。他是有畏的,所以才有希望有知,而她,无知者无畏。提提经常拿潘索的话来打趣子贡,称他“开脸开得好”。子贡高兴听到潘索的赞美,只是经过提提的嘴,就受了一层玷辱,变得猥亵,这加深了他对提提的嫌恶。有一次,他找洗手间,推错了门,推开了那一间储物室,里面是提提的床。床单斜拖到地上,上面扔了几件衣物,有一股气味扑鼻而来,肉欲的气味。他退出来,心跳着,回到人群里,提提那张青白的小脸,钉子一样,尖利地凿进他的眼睛。
      
       下一次,提提再来调侃他,他带着阴沉的微笑,问:什么是开脸啊?提提一时答不上来,就有些僵,僵了一会,转身走了。提提并不十分了解子贡的心情,但自从受潘索专宠,她领受了好意,也领受了敌意,晓得多少人气她不过。提提缺乏细腻的感情,但却有足够的世故,懂得世态炎凉,所以吃子贡呛不在她意外,也就不怎么生气,还觉得好玩,决定将“开脸”的游戏玩下去。
      
       正是开春吃蚕豆的季节,她剥了粒大蚕豆,在豆粒的嫩皮上切几刀,蚕豆粒就变成一张戴帽子的侧脸。这是她们小时候的把戏,因这顶帽子颇似钢盔,就称这豆子为“美国兵”。提提将蚕豆摁在子贡的手心里,说:送你一个美国兵!“美国兵”的叫法刺痛了子贡,含着一种影射似的,怒意又从子贡心底升起,他强捺着,不把“美国兵”扔回给提提,问道:什么意思?提提答说:这就是“开脸”。子贡这才发现这颗蚕豆的妙处,提提的回答也很机智,不由笑了。子贡到底是个有幽默感的人,对提提的芥蒂也就释然一半,他看出这确是个有趣的女孩。最重要的是,他已经觉察出提提的失意了。
      
       不能不承认子贡有先知先觉,其时,潘索和提提还在热头上呢!然而,却有一件极小的事情,微妙地触动两人的关系。那一日,潘索与提提一同去一个官方画展的开幕式,时间还早,就在附近随便走走。两人无意间转进一座家具城,走上第三还是第四层,迎面就是一间敞开的卧室,提提跃出滚梯,直奔过去,将自己抛在中间那一架大床上。大床铺得极其厚软,整个人都陷在深红与墨绿再加姜黄的各种织物的铺盖中。她脸朝下地趴了一会儿,又一跃而坐起,回头向潘索一笑。
      
       潘索有片刻的怔忡,这一款红木家具镂雕十分复杂,通体是螺钿与铜饰,一具大橱面大床而立,侧卧一具五斗橱,相对一具梳妆台,空隙处是各种几案,坐凳,还有床前的踏脚。满堂油色,一团红光。是一户新富的乡下人家,洋溢着浅薄和天真的喜气,提提就是这家的新嫁娘。潘索怔忡着,提提已经起身,两人再又顺时针方向绕一周,眼看着开幕式也差不多到时间。这一幕很快被他们抛在脑后,但其中却极富隐喻,隐喻着一个结果,那就是,潘索和提提之间,无论是怎么开头,又怎么走过中途,最终还是落入男女关系的窠臼。而子贡却不会,因为开头就不是,所以最终也不会蹈入寻常的结局。这本来是使他孤寂的,这时则给他不期然的安慰。他想:只有他子贡才能知道潘索要什么,并且给潘索他所要的,那就是一个“无”字!“子贡”这名字来自孔子的门徒,却崇尚老庄。无论儒道,他其实都是向外国人学的,他不是在德国留学吗?德国,这个盛产哲学的国度,遇见中国人,一是想到中国菜,二是孔孟与老庄。入乡随俗,他就得学一点。
      
       …………
      
       当这几个男女出发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他们将去往哪里。在我,这也算得上一次特殊的经验。他们是一些虚构的男女,我指的虚构不是“虚构艺术”的那个“虚构”,而是指,我们完全没有出处,而以往我写作小说,多少有一点人物的原始面目,在这里,却是空穴来风。
      
       小说开始的场景,事实上也反映了我写作的处境,那就是一片混沌中,浮现出面具般的人脸,渐渐立体起来,有了生动性。那混沌——是由幽光与暗影织成,就像人物的襁褓,随了他们长成而脱离,到了光天化日之下,走入各自的命运。
      
       开始,我只是考虑他们的性格,似乎受到一种吸引,极力要靠近超乎常态的能量,这能量突破了普遍性的外壳,呈现出峥嵘崎岖,失了平衡。但这只是在个体,个体累积一定数量,彼此间就又形成另一个参差的秩序,达到更大范围的平衡,也叫作能量守恒吧。冲突越是尖锐,彼此越是契合紧密,在激烈的排斥中,勾连为整体,这也就是戏剧性。
      
       我为这些性格着迷,这是一种特别不安的性格,或可以说是荷尔蒙现象,不能以常理计的热情,几乎带有自毁的倾向,是以什么样的内涵充实起来的?是一个谜。我企图解开它,而事情的实质依然不变,还是缺乏现实的依据,从前提到逻辑,都在虚无之中。就是说,我先要设置谜,然后再解谜。这也是虚构的魅惑力所在,一切由你主宰,可冥冥中又受着制约,谁在制约你?自然的约律,你正企图要接近并且模拟的一个暗示。
      
       于是,我要为这些性格创造肉身,还要编辑前史,让精灵们降生于世。如此这般,我不得不调动我的现实经验,所见所闻,但这显然是不够用的,因我对他们抱有太大的期望。
      
       此时,我体验到现实与虚构的极大差异,其实这也是我们所以要去虚构的隐衷,就是现实远不够满足我们生活的欲望。
      
       就这样,我不得不想象——从那一点有限的经验出发,摸索着前行。还是在昏昧里,但一定有路径在,一旦涉足,不止能行,简直能飞。他们活动起来,眼见得栩栩如生,连我自己都要被骗过,以为真有其事。他们迫得我信赖,虚构在此时成了现实。而我依然持有着一种警觉,警觉到现实与虚构天人两隔。事情其实很分裂,就像一个我在看着另一个我。我一方面检验虚构是否合乎现实的规律,另一方面又需防止虚构蹈入现实的窠臼。随着他们越过活跃,这两难境地便越过深入。
      
       我不知道他们要往哪里去,只知道事情一定会有终局,只要循着那条暗中的路径,大约也是因此,我总是将情节安排在夜晚拉开帷幕,即便是白昼,日色煌煌,亦是白日梦魇。这里的人物,大约是我写作中最不像人的人,是形形色色的魅,也是因为,我给予他们过高的任务,这人物是什么呢?
      
       杂树生花,流星错乱之后,终于尘埃落定,我方才回过神来,事实上,这场戏剧很简单,就是关于青春和爱情,这青春于年龄无涉,爱情于男女无涉,两下里都超出了,是肉体的生命盛不下的,只有将它归到自然力上。自然力是以总量计,就是永恒。这样,谜面和谜底就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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