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月色撩人

发布: 2009-2-06 08:15 | 作者: 王安忆



       
       2
      
       子贡就是在陶普画廊认识了提提。那一晚,陶普画廊举行行为艺术展,只一个作品,题名:最后的晚餐。这个私人画廊,老板很神秘地隐在幕后,由一个操弄文字的人主持,因名字里有个“潘”字,人们称他潘索,从英文“PENCIL”过来,听起来就像是“蜡笔小新”的前辈。潘索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自由思想背景下成长起来的艺术先锋,到了本世纪初一浪接一浪的思潮兴起然后退潮,形成然后瓦解,二十年里积累起的价值资源被挥霍得差不多了,而他已经及时地奠定地位,拥有了话语权。这是时运里一个很微妙的悖论,就是说他在八十年代对传统的激烈反叛,正好够用于土崩瓦解的今天,承当权威的角色。似乎时代在转换中,忽然打了一个盹,后来人们经常用的“一不小心”的说法,大约就来自这里——“一不小心”,潘索从上一个时代囫囵到了下一个时代。陶普画廊因有了他,而有了革命的身份,足以吸引天才的年轻人,陶普的资金实力,也让它有耐心等待天才的甄别、筛选然后最后实现价值。关于那个投资者,人们有许多猜测,有说是瑞士银行家,有说是纽约苏荷区的经济人,也有说是中国权力高层人物,总之,与美协美术馆等等体制内的机构没什么关系,也和大众传媒系统没什么瓜葛,可是,在艺术人的圈子里,却相当活跃,并且颇具影响力。
      
       九时不到,陶普已聚满了人,大多是艺术家和策展人,也有领馆的外交官,因和潘索有私交,以朋友的身份前来助兴。人们手里端着葡萄酒杯,说话间,有两个小妹开始打理餐桌了。将椅子翻下,排在长桌的一边和两头,呈现出受观看的格局,古典主义格局。一数,正是十三把椅子。人们安静下来。排好椅子,再摆放餐具,每个座位前放一个大白瓷盘子,两边是刀叉。盘子在哑光黑漆的桌面上扣下一轮瓷白,分外耀眼。小妹们的装束原来也是黑和白,黑衣裤外面罩着白色帆布大围裙,就像作坊里的工人。发完餐具,餐桌后方的冷光灯亮了,灯下贴了壁是一道阶梯,正方形的黑木块搭成,通往房屋的半腰位置的平台,稍事停息,从台阶鱼贯而下一队人,一律裹着一袭白色斗篷,顺序步入席间,正好十三个。坐定,小妹们上菜来,每个盘里扣一大勺泥状的食物,十三个人埋头吃起来。斗篷的帽子罩了他们的脸,只看得见嘴动——张大,送进一团泥,再又合上。盘中的泥状物越来越少,直至全无,叉和刀还在盘上刮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啸声。于是,人们笑了,一直紧绷着的气氛松弛下来。最后,十三个人一并将刀叉放下,褪去斗篷的帽子,露出脸来。原来,坐在耶稣位置上的就是潘索。最意外的是,犹大位置上竟是个女孩,就是提提。
      
       提提,十九,还是二十岁,一张精瘦的小脸,头发从中间分开,编成两根乡俗的小辫,搭在窄细的肩头,直着腰背,套着白色的大斗篷,就像坐在一顶帐篷里。她抿着嘴唇,眼睛亮着,左右转动,完全是小孩子的得意和高兴。有人发问说:为什么犹大是个女人?不知谁回答道:因为女人的本性就是背叛!紧接着一片嘘声起来。一个外国人用发音夸张的中文说:中国文化里是不是有一种对女性的警惕,比如,红颜祸水。就有中国人反驳说:基督教文化不也有性别歧视,犹大的儿媳妇她玛,不是诱奸犹大乱伦?犯下了他的第一宗罪,之前,他还是仁义之士呢!于是,就起了这样一种猜测,“最后的晚餐”中那一个女人其实就是她玛,是犹大的变体。那么,耶稣是不是耶稣呢?倘是变体,又是谁?接下去,其他使徒的身份也都可疑起来。这时候,潘索探身向提提,双手握住她臂肘的上方,像提一个布娃娃似的将她从斗篷里提起来,放到他——耶稣的位置上,提提的空斗篷在椅面上撑持一时,然后颓然坍塌下来。
      
       你们说,潘索向着人们,你们说,现在她是谁?不等人们明白过来,潘索下结论道:她可以是任何人!先是静了一下,然后就有人紧问上来:为什么是她,而不是你?潘索说:也可以是我,甚至可以是你!那人没有被搞晕,坚持问:可事实上就是她,不是我,也不是你!人们都笑了,事情本来到此可以结束,但潘索却不,他是那类,在任何争辩中都要说最后一句话的人。他说:是的,事实上就是她——他伸出手,端住提提的脸,使她面向所有人,是她,毫无疑问,有没有听过歌剧《费加罗的婚礼》?里面有一个角色,伯爵的侍从,一个年轻人,可是历来都是由女性扮演,唱女中音声部——那是出于音色的考虑,有人应声道。潘索笑了:这不结了?还是他说最后一句话。餐桌顶上的射灯应声而灭,一阵桌椅碰撞,“使徒”们离座散席。他们走到人群中,饮酒聊天,依然套着斗篷,“最后的晚餐”还在继续。
      
       潘索有一张明朗的脸,眉宇宽阔,额头饱满,嘴呢,轮廓很好,有点像北魏石刻的观音,无论多么表情肃穆,依然有着宁和的愉悦感。这种愉悦感不止是来自脸相,更是由内涵决定,或者说,聪明人自有好脸相。他有着极好的天赋,感受能力超强,思辨能力也超强。倘若他生在古代,就是哲人,都能通天地,可惜如今的世界太多的物质,壅塞了人的耳目。而他又气场大,元气旺盛,特别能吸纳。
      
       潘索要了一杯酒,正喝着,提提从身后解开他白布袍襟的结,钻进斗篷,抱住他的腰,从腋下伸出小脑袋。就像一只出壳的小鸡仔,抖一抖身子,湿淋淋的绒毛一下子干了,张开了,放出纯洁的纤细的柔嫩的光。谁都看出来,这孩子正得潘索的宠呢!谁也都知道,不定什么时候,这孩子就会失宠。倒不是说,潘索逢场作戏,而是他是个大食量的人,一个提提远不够填的,十个、百个提提也不够填。如此广种却决不薄收,每一次他都能收获极大的激情。没有一次是肤浅的,全是深刻的情感,还有情欲。所有这些女性就像是灵感一样从他思想中闪耀起来,焕发出灿烂的光辉,没有一次是稍逊色一点点的,全都势均力敌。可是,谁能与他对抗呢?方才说过,他是有超常天赋的人,事实上,他所选择的,或者说受吸引的,也都是有一定天赋的,孱弱者压根儿不会进入他的视野。就好像拳击手,总是要和同一量级的人对峙。然而,差异在于,她们几乎是聚集了之前和之后,整整一生的激情的量,而他,只是一个阶段的激情,就够打个平手了。潘索的女性们,在这一阶段里,消耗了她们所有的能量,成了个人壳子,也是蝉蜕。在她们极其漫长的余生,这余生几乎可说就是她们的一生,因为这个阶段是极短暂的,转瞬即逝——在她们的余生里,当然还会发生感情事件,那又是什么呢?和艺术一样,是蝉蜕所生殖的,蝉蜕的蝉蜕,它们只是在外形上有着感情的特征。在他的身后,留下了一串的皮影似的人壳和爱情壳子。所有这些女性的命运,都不能为后来者提供前车之鉴,总是有奋勇者投入潘索的怀中,应该这么说,是被潘索攫来怀中,而她们束手待毙——潘索的蛊惑力就在此,在他是瞬间,你却相信是永恒。
      
       提提的脸挨在潘索的下颌,显得格外的纤巧和青白,鼻梁上横着淡蓝色的筋脉。老话说,青筋包鼻子,往往是小孩子生病的前兆。自从提提跟了潘索,就总是处于生病的前兆中,却终于没有生病,好比箭在弦上,悬而不发。看上去,储量已经掏空的样子,可是连潘索都感到惊讶,这孩子的内储掏空又生出,掏空又生出,似乎有一个神秘的泉眼,无穷无尽。很少有人能跟上潘索汹涌澎湃的能量,他总是超出一个,再超出一个,而他感觉到提提拼力不让他超出,她紧紧地跟定他,这让他感动,又为她难过,他知道,这无济于事。他终于是要超出她的。事情开始时,他就知道了结局。
      
       在西南最繁荣的商业区,商厦拥簇中的美食广场,这一家日本料理“味千拉面”的餐桌,从店内铺到店外,就这样还排起等座的长队。穿一身红的小姑娘们穿梭在客人的吆喝下,脚不点地,应接不暇之间,却有一个,经过店门前,对着“味千”娃娃,那大红卡通人站住脚,面对面的,好像要做找朋友的游戏,然后歪头一笑,摸摸它顶上黑漆染的头发,又脚不点地走过去。这个动作让潘索的眼睛停了一下,他认定这个女孩子的身上会发生故事。后来的几天,他连着去“味千拉面 ”,因不是星期六和星期日,生意略要清淡些,气氛便也松弛许多。他每次去只要一样,猪手汤面,他喜欢,熬白的浓汤里调进大量的蒜茸,他是一个口重的人。吃着猪手面,看那女孩子往来于桌椅之间,受店长和客人的训斥,而她总是一副好心情,显然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她的眼睛特别大,一回头,看着你,就又睁大一点,含着呼之欲出的惊喜,好像遇见了老熟人。当知道你不过是向她要一个醋瓶,她转身就去取,送来时,微跷着脚尖,摇摇地走过来,勤快里带着些讥诮,好像说:不就是个醋瓶吗?潘索不知道他是为吃猪手面来,还是为欣赏这女孩。有一次,他只是有事从美食广场穿过,距“味千拉面”十数米远,就见溶溶的红光里,那女孩在向他热切地招手,他不忍拂她的好意,只得走过去,坐下,吃了一碗猪手面。埋单的时候,他对女孩说:其实我已经吃过饭了,看见你招手,忍不住又吃了一顿。女孩笑着收下面钱跑开了。他看见她跑到她的伙伴跟前,笑得弯下腰去,她的伙伴都回头看他。潘索晓得是在说他的笑话,不由地也笑了。这个女孩的快乐很有感染力。后来,他又来到“味千拉面”,却没看见女孩,向其他小姑娘打听,她们告诉他,那女孩不过是趁假期替人顶班,现在学校开学,就回去读书了。这样,潘索就知道,女孩其实是个学生,在市里一所大学读专科,名字叫苏提,大家都喊她提提。
      
       这还不算是开始。事过一年之后,他走在淮海路最喧腾的一段,竟又看见了那个叫提提的女孩。她站在临街的门厅。这一回,她穿的是绿衣绿裤,因是天冷,外面罩一件羽绒服。她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背靠墙,嘴里嚼口香糖,大声对路人喊叫:加州牛肉面,物美价廉,天下第一面,过口不忘,保准再来!她一迭声地叫嚷出一串,然后陡地收住,停一时,再起来。她的叫嚷恶狠狠的,好像对每一个路人有仇。她的脸还是原先的,精巧的小脸,可是那时的快乐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怨怼的表情。她下巴颏抵在胸前,抬着眼看面前的世界。这一排街面,都是餐馆,门前立着女孩,大声宣讲广告词,此起彼落,其中就有一个提提。潘索看见提提,第一个反应就是,这小姑娘将要发生故事了。
      
       当他过去招呼她时,有一瞬间怔忡,她想:这人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很快她认出他来,眼睛一潮,哭了。他也有些触动,这一年的时间倏忽从眼前经过,有些苍狗白云的意思。他抬手摸摸她的头,江南的暴冷天里,四处冰凉,她的小小的头颅却是温暖的,痒痒地刺着他的手心。她侧起脸,将眼泪擦在他手心里,脸是冰凉的丝滑。他喜欢她这个动作,有一种稚气的性感。他期待她再来一下,可她的脸却离开手心,向着街面又吼出一串:加州牛肉面,物美价廉,天下第一面,过口不忘,保准再来!他乐了,笑出声来,她也笑起来,问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不是吗?他们其实还是陌生人呢。
      
       他们站在门厅里聊天,耳畔是各类餐点的宣讲声,间或提提也要来上一段“加州牛肉面”,鼻腔里壅塞着加州牛肉面浓重的香料味,隔壁丸子汤锅的胡椒味,还有卡布基诺咖啡味,意大利匹萨的番茄酱味。中间,楼上下来一个年轻男孩,戴着厨师的白高帽子,下到楼梯半途,探身看提提,被提提的眼神逼回去了,过一时,又下来。潘索一眼看出在男孩俊朗的外表下是平常的资质,和提提不能同日而语,随即将他放在一边。又过了一天,潘索再来到加州牛肉面馆,将提提带走了。
      
       提提在上海就读的是内地企业委托办班的两年制大专,读完回原地安排企业内就业,照理是很好的出路,事实上也是企业专为职工子弟安排。提提却不喜欢那个专业,也不喜欢自己生长的地方,她喜欢上海。两年读完,她放弃就业,滞留下来。父母为逼她回家工作,断了供给。提提早就有防备,打工加节省,攒了一些钱,是给自己预留的失业金。提提的两年制大专文凭,有和没有差不多,所学的技术,又很狭隘,只能用于单一门类里的基础工种,但提提有一个优点,她对职业没有成见。出于一种多少是盲目的自信,她相信眼前的都是暂时,前景一定是远大的。所以,倒也不难找到工作,像“味千拉面”,“加州牛肉面”,还有“振鼎鸡”,“沈记靓汤”——听起来就可知道,都是餐饮业,从打第一份工开始,就定了终身。一方面是不稳定的漂泊的生涯,另一方面又是千篇一律,从一而终,不会有预期之外的可能性发生。这些打工的经历,不止是辛劳,也还含有着难为外人道的痛楚,这就是提提脸上怨怼表情的来源。然而,潘索的出现及时挽救了提提的信心,她想,可不是“暂时”的!二话不说,收拾起东西就跟潘索走了。
      
       潘索将提提带到陶普画廊,做一名小妹。虽然也是扫地抹灰,端茶送水的活计,但却是换了人间。但潘索将提提安置下来,除了必要的吩咐,就不再与她多话。他就好像一时趁兴将提提带回来,然后就忘了。甚至有一次,他对着吧台里的提提,还喊了另一个人的名字。多少是令人失望的,但是同时,不消说,也让人放心。提提原先以为潘索对她抱着那种兴趣,她们做餐饮的女孩子,再怎么淳朴都懂得男人的这种兴趣,而且,小心里面,也懂得如何利用这种兴趣,很多机会是来自于此呢!此外,她们还能有什么机会?现在,提提隔了吧台,望了笼罩在香烟的烟雾中的潘索,他的铮亮的脑门在烟的氤氲里闪现,想:这是个什么人呢?
      
       这一天的中午,潘索去画廊。他平时极少在这个时间出门,这一回的例外是因为到机场送人。送走朋友,潘索就去了画廊。出租车停在步行街口上,他下车走路穿过,就是陶普画廊所在的大楼。一出车门,阳光就灼了他的眼睛。他是个长期生活在夜晚和室内的人,没料到太阳会有如此的锐度。他渐渐移开遮阳的手,睁开眼睛,景物如此鲜明而且立体,忽然间,有一股欣悦从心中生出。商厦刚开门,步行街上已经有些熙攘,有一辆冰淇淋车停在路边,还有观光电瓶车从石子路面驶过,车型是卡通式的,车身上也是卡通的人物图案,带着孩童的喜气。潘索走在街上,身心很轻松,觉得什么都很新鲜,左顾右盼,就被前方一幅图画吸引了眼睛。
      
       在步行街的水泥地桩上,立着一个人,摆出夸张的姿势,引身向上,双手在背后拧成麻花,形成一座雕塑,而且是现代雕塑。雕塑下面,还有一个人,一个男孩,仰头看着。停了一会儿,雕塑活动了,跳下水泥桩,越过街面,跳上对面的水泥桩。这一回的雕塑换了造型,是抱膝坐着,全身踡成一个球。男孩看了一会,也跳上一个水泥桩,趴成一个蛤蟆。“球”滚下来,再换一个基座,站一个大字。“蛤蟆”起身也换一个基座,来了个鲤鱼打挺。两人追逐着向前跑去,跳上跳下,就像两头矫健的小兽。潘索不由被他们吸引,尾随而去,那“现代雕塑”跑过步行街,跑入一丛楼群,男孩追了几步停住,然后折返身向回跑,正和潘索打了个照面。潘索觉得面熟,那男孩也像是认得潘索,很警觉地绕开走了。潘索忽想起是在“加州牛肉面”的门厅里,几次下楼探身看提提的男孩,这样,他才发现,“现代雕塑”是提提,她一径跑去的正是陶普画廊。
      
       所有关于提提的印象都回来了,原来她是这样一个活泼泼的女孩子。他还发现提提所扮演的雕塑,全出自画廊中的画和圆雕的造型,难怪会这么引他注意,她模仿得真有那么个意思。潘索站在太阳地里兀自笑了。接着,提提新的印象被摄入了。晚上,人们离去之后,提提挥动手臂驱散缭绕的烟雾,不时跳跃起来,两脚都离了地面,好像那烟雾是飞翔的鸟类。她的影投在四壁与天花板之间,犹如一个精灵。潘索站在门口看了一时,拉开门走了。走在空寂的过道,电梯行行地上和下,带走了最后一个人。很奇怪地,他觉得陶普画廊有一种魅,就像童话里的娃娃房,等人走净了,娃娃便活过来,快乐地玩耍,干下许多淘气事。第二天再去,看见提提,就觉得她的平静是佯装的,是假正经。千真万确,她眼睑下的皮肤泛着青蓝,分明是一夜未睡,光顾着捣蛋的痕迹。潘索又一次地想——这是一个会发生故事的娃娃。


32/3<123>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