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受够了!”结果这句话脱口而出。
“够了?日子长着呢—— ”他故意拖长音调。
“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得有点儿长远观点。”
瓶盖拧碎了,飘出一股幽香。“那好,咱们离婚吧。”
“又是老话题,”他冷笑了一声。“你明天上午跟行政科打声招呼,卷起铺盖,请吧。”
尹洁陡地转过身:“去哪儿?你让我去哪儿 ? ”
他靠在床上,胳膊交叠在胸前,眼镜片闪闪发亮。“这,我可管不着。”
“你明明知道,为了你我跟家闹翻的……”
“为了你自己。”
砰的一声,花露水瓶在地上摔得粉碎。“你,你不要脸!”
“这个不脆,后边有暖壶!”他说。
尹洁气得浑身哆嗦,抄起暖壶扔出去。接着,茶杯、托盘、花瓶、糖盒…… 凡是手边够得着的东西统统飞了出去。谁也甭要,什么也甭要!让你满不在乎,一切都成了碎片,看谁心疼!叫我卷铺盖,没那么便宜。哼,每回都卡在这儿,谁定下的这条混账规矩,还堂堂正正地贴在门口:“凡本厂宿舍居住的双职工首先提出离婚者,请自动到行政科办理迁出手续。”那些行政科的老爷们,尤其是那个小眯缝眼的缺德科长,你们倒挺轻松,什么也用不着发愁。唰,一张住房证;唰,一张家具清单。呸!
大志不知什么时候溜走了。
尹洁停住手,掩面失声地哭起来。泪珠顺着指缝,滚到腕子上,痒酥酥的。她居然扮演这么个泼妇的角色,说不定再过两年,她会站在院子里骂街呢。她想起了家,想起了自己那间卧室,想起了桌上那只小绒毛狗的玻璃眼珠。上面一定蒙上不少灰尘了吧?以前她总喜欢鼻子贴着鼻子,望着那对眼珠,讲些悄悄话。因为只有绒毛狗不会泄露秘密;它能理解一切。妈妈,你却什么也不能理解,你以为我当时提出的只是结婚的请求吗?不,除了狂热,更多的是对独立生活和作为一个成年人的尊严的渴望。你劈头盖脸地把我臭骂了一顿,我反抗了,你就受不了,哭着,喊着,要和我断绝关系。妈妈,要知道,这是医生的职业病:武断而无情。可上个月在轻工业展览会上,你还是无法掩饰自己,嘴角抽动了一下。我大步地走过去,可我渴望着你的呼唤,哪怕轻轻地咳一声,我就会站住……尹洁平静下来,踏着吱吱作响的玻璃碴,走到门旁的脸盆架前,擦了把脸,什么也不想,不想,想也没有用。只求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做个好梦,暂时忘掉眼前的一切。
她感到有点冷。冰凉的被里一触到身上,就会引起一阵轻微的颤栗。她想起了菜市场白色瓷砖池子里的冻鸡,不禁一笑,这两年,她常常这样笑,对着自己笑,对着内心深处笑。她伸出胳膊,把床头柜上半导体收音机的音量调小。电台正在播送一支萧邦的钢琴曲,轻快的旋律和绿色的台灯灯光一起洒在枕边,和她那卷曲的头发揉在一起。她似乎轻松一些,烦躁、苦恼和一天的疲劳被挡在灯罩之外,消散在黑洞洞的空间里。屋里弥漫着花露水浓郁的气息。什么也不想,管他呢,让他在外面游荡吧,最好冻死在街上。小时候有一度她恨透了钢琴,每天早晨坐在琴凳上;窗棂的阴影沿着五线谱的黑色格线滑动;背后是外婆严厉的目光和更加严厉的咳嗽声;墙上老式挂钟的钟摆像节拍器似的在头顶上摇啊摇……有时,她总在暗自惊奇这美妙的旋律是怎么产生的,听听吧,又遥远,又神秘,仿佛和生活是平行的,永远不可能交融在一起。而生活中只有那些破碎的音调,往往又带着某种不祥之兆。结婚前一天,她和妈妈吵完架,气冲冲地回到自己屋里,打开琴盖,随手拨弄着琴键。爸爸跟着进来,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她咚地弹出一组不和谐音,甩开爸爸的手,转身走出去,再也没回家。这组不和谐音至今萦回在耳边。现在想起来,简直是一种预兆:既有和父母决裂所引起的内疚,也有随之而来不知该转嫁给谁的怨恨;既有旅行结婚时茫茫的南国之夜带来的空虚,又有初次口角后的那种隐痛和不安……
“妈妈,你瞧小三,挤得我喘不上气了。”
“我瞅你又找抽,快给我睡!明儿一早我他妈就得给你们奔命去。”
这是从对门司机家里传来的声音。
房子,尹洁叹了口气,简直是个咒语,念得人人都头疼。有什么办法?吵架归吵架,总不能睡到街上去。已经十一点了,电台在播送简明新闻。奇怪的是,即便天塌地陷,播音员的声音从不改变。她啪地关上半导体,翻了个身,为什么要结婚呢?可人人都这样,一个过程,仅此而已。好吧,不管怎么说,现在是付出代价的时候了,为了最初的狂热,为了美好的愿望,也为了固执。是不是所有的女人婚后都向自己提这种问题?哎,那就太可怕了。
楼道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随后有人砰砰敲门,尹洁腾地坐起来,拉开灯,匆匆穿上衣服。一阵叮当的钥匙响,门后镜子的反光闪了一下,门开了。大志倚在一个陌生人的肩头,脑袋垂在胸前,一绺头发搭拉下来。
“用、用不着扶,我还没有断气。”大志试图推开那个人,结果腿一弯,歪倒在地上,眼镜甩了出来。
“他怎么啦?”尹洁问,向前迈了一步。
“多喝了点儿。来,帮帮忙,抬上床去。”来人说。
“我没醉……介绍一下,我的酒友,嗯,这位是我的老婆……友谊万岁!”大志向空中伸出一只手,似乎想抓住点什么,又无力地垂放下来。
尹洁迟疑了一下,走过去,和那个人费了好大气力把他拖到床上。他朝地上干呕了一阵,什么也没吐出来。尹洁拾起地上的眼镜。真让人恶心,呕吐、碎片、陌生人,还有这混杂着酒气的香水味。哼,平时他就是透过这一圈圈的玻璃片看待世界和你的,所有的感情都被这该死的无机物隔开了……
“吐出来就好了。”来人说着掏出打火机,点上支烟,“我们刚认识,他喝得太猛……怎么,你俩刚吵完架?”他朝地上扫了一眼,吐出口浓烟,目光停在尹洁身上。
这时,尹洁才发现自己只穿了件尼龙衫,慌忙把胳膊抱在胸前,点了点头。
“嗐,想开点儿得了,就那么回事。结婚过日子就像口痰盂,谁都得朝它啐唾沫。我和老婆子也分居半年多了……
“为什么?”话一出口,尹洁才觉得实在多余。
他咬了咬嘴唇。“一句话,我可不愿意他妈的当王八。离婚比办丧事还难,说是要等什么名额……”他吹吹烟蒂上的白灰。
“走了,好好照顾他吧。”
“谢谢你。”
“用不着客气。”他走到昏暗的、堆满炉子和杂物的楼道里,又问,“要说你们是读书人,怎么也这么大肝火?” 尹洁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别送了。好在明儿酒一醒,他会忘得一干二净。”
尹洁望着那张无法判断年龄、有点浮肿的脸,点点头。可是谁也不会忘记,什么也不会忘记。明天和今天一样,早晨和晚上一样,不会有什么改变。
她回到屋里,靠在门上。大志继续干呕着,只吐出一点黄水。
“给我喝点水。”他勉强抬起头,含糊地说。
“暖壶碎了。”
“我渴!”
尹洁站在那里。她内心充满了厌恶,既厌恶他,也厌恶自己。
“我渴,洁。”他的声音微弱了,像是乞求。
尹洁转身出去,点燃了楼道里的煤气炉,烧上壶水,又回到屋里。她在脸盆里浸湿一块毛巾,拧拧干,递给了他。大志颤抖着接过毛巾,想去擦额头,可手一松,毛巾滑落在枕头上。忽然,他双手痉挛捂住头部,低声呻吟起来。
“怎么?”尹洁不禁向道。
“疼,我的头……”
“要不要吃片止疼药?' ,
他只剩下摆手的份儿了。汗水顺着额角淌下,脸色惨白,使得眼镜留在鼻梁上的压痕更显眼了。
尹洁在床边坐下来,用湿毛巾擦去他额角上的汗水。忽然,她记起新婚之夜,大志,也喝成这副样子。而她,紧紧抱住他的头,竭力想分担他的痛苦,几乎一夜都没有合眼。此时此刻,由于怜悯,由于给予,由于被唤起爱的回忆,她感到一点点甜蜜的满足。那天夜里,尽管衣服被吐脏了,她依然很幸福。桌上朋友送的鲜花在开放。随着秒针那清晰的声音,一瓣一瓣,花蕊悄悄地伸展着,抖落下金黄色的粉末…… 那时,她不知道花在开放的时候也在凋残。又是一阵剧痛。尹洁俯下身去,抱住他的头,紧紧压在自己胸前。她感到自己的心在跳,那么沉稳有力,再没有新婚时那种急促和慌乱了。记得当时每次亲热之后,她都久久不能入睡。耳朵贴在枕头上,谛听着自己的心跳。一切都在变,除了播音员的声音,这声音就像一把白金尺,告诉你和往事的距离……
水开了,她冲了杯糖水,把他的枕头垫高,一勺勺地喂他。他安静下来,慢慢地吞咽着,不久便睡着了。大概是由于没戴眼镜的缘故,他的脸变得柔和了,似乎是长年微笑的痕迹。这两年,很少听到他的笑声,由于耿直,他几乎跟厂里所有的领导都吵遍了。也许有个孩子会好些,不少家庭都是这样。她感到胸口有点胀,仿佛充满了白色的汁液。是啊,她总在等待着什么。等待,而不是希望;没有目的性,实实在在的,耐心……风在歌唱……在远方,那里没有冰和雪……
朦胧的睡意中,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棵柠檬树。
早上,尹洁被楼道里的喧闹吵醒。她能分辨出各种声音:婴儿初醒时的啼哭、蹭来蹭去的拖鞋声、照例的寒暄、漱口杯当当响、水龙头哗哗地放水……床轻轻一动,显然大志已经醒了。
“头还疼吗?”尹洁问。
他嗯了一声,翻了个身。尹洁盯着天花板。晨光顺着窗帘上端漏进来,构成不规则的波浪型图案。忘得一干二净?哼,谁也没有忘,永远也不会忘。她等待的只是一个恶梦。没有开端和结局的恶梦,由所有的日子组成的恶梦。
“我的眼镜?”他问。
尹洁转过身,背对着他。
“在哪儿?”
“柜子上。”尹洁没好气地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