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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记忆(上)

发布: 2009-1-09 11:09 | 作者: 北村



       
       祖父一听笑着说,你和我老婆一样,原来都是没主意的。
      
       什么没主意?参谋长听不明白。他是说三民主义的主义。老张说。大部分老百姓都是没主义的。祖父终于明白了。
      
       走出参谋长家门,老张说,老康,你真了不起,敢跟团长这样说话。
      
       祖父说,他是这么个人嘛。老张嗤了一声:屁!他是怕粘上他,丢了他的乌纱帽,逃兵逃到他家里,他怎么说得清。
      
       祖父说,反正我当家的告诉我,他是这么个人。
      
       总有一天你要因为你这当家的吃大亏。老张说。
      
       ……祖父回到李岭口,没见着祖母,才知道她在新桥躲保长。他也没法在李岭口呆下去,去新桥找祖母。两人见面因为女儿死了,哭了一阵子。祖父说,这是个什么世道嘛,为了一个什么打生打死,打得我们作田都作不得,可是问他们自己,连什么都不知道。
      
       好比开一个店要招牌,大家都在里面赚一口饭吃。祖母说。
      
       咦,你跟团长讲得一样的。祖父指着她说。现在,你哪儿也不能去。祖母说,就跟我弟弟去永定做生意吧。
      
       祖母的弟弟很会做小生意,在永定开了一个卖盐、酱油等调味品的小店。祖父当夜就跟妻弟下了永定,一呆又是一年。
      
       祖母在1936年生下了我父亲康如松,1937年生下我大叔康如槐,1950年又生下我小叔康如柏。我对父亲的最早印象是每当他来到我和母亲居住的乡卫生院,他都会抱一抱我,然后和我亲嘴。我说的亲嘴,不是一般的长辈吻儿女的脸那种,他简直是在和我嘴对嘴接吻。我很不习惯父亲把舌头伸进我的嘴,幸亏我是个男孩。不知是当时环境封闭,中国人不知何为亲吻,还是父亲早已深谙真正的接吻之道。
      
       我父亲年轻时是典型的奶油小生,在他教书的小学里有一张照片被压在玻璃板底下,浓浓的眉毛,微凹的眼睛,无可挑剔的鼻子和略小的嘴,使得现时银幕上的小生与之无法相比。我母亲则长得漂亮脱俗,已是公认的事实。如果要准确描述她的长相,我只能打比方,她长得与《望乡》中的栗原小卷如出一辙,只是稍胖一点。在这两个英俊小生和美女面前,作为后代,我们却长得一个比一个退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我父亲属于这样一种性格,为人随和,从来不发脾气,懒惰,活到六十多岁连开水都不会烧,遇上我母亲不在,他只好到我姐家吃饭,甚至发生过他用自行车把同事的老婆驮回家帮忙添煤球的故事,因为他不会添煤球。他从来都是远远地离开煤气罐或高压锅之类的危险物品,尽可能地不使用这些危险品。小时候他告诫我们不要乱动自行车时用了这样一句话:开玩笑,这是什么?这是机械!长大了他坐上我们的汽车,我们就笑他:怎么样?这个机械比你那个机械复杂吧?有时候他会大喊大叫耸人听闻,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事。从年轻到老,他唯一的家务就是扫地,因此我母亲叫他"清洁班长"。
      
       但他认识许多的人。他去倒垃圾途中可以跟一个邂逅的人聊一个钟头之久。他好像认识半城的人,人人都知道有一个康校长,是很好的聊天对象。每次我回家往他身边一坐,就像拧开了收音机开关,国际新闻、时事经纬、人物专访节目就一个一个播出来。我惊诧于他知识的广博,他连车臣首领马斯哈托夫女儿的名字都知道,不知他是从哪里听来的,但我相信绝非一日之寒。
      
       有关他的正业,诸如教书,父亲之善可陈,但一些边边角角的技能他却十分擅长,比如吹拉弹唱、游泳、打球样样来得。尤其他对穿着的讲究更是有目共睹。有一次参加救火,他也要穿上黑而铮亮的皮鞋后才冲向火堆,为此成为文革中批斗他的一条罪状,大家只要一听到救火也要穿皮鞋,就知道指的是康如松。
      
       我母亲在遇见我父亲之前已经结婚,她在17岁与一个国民党军官结婚后,分别在18岁和20岁生下两个儿子,后来军官生病退役去了南洋,本想把妻子接过去,不幸病情加重,死在了南洋。婆家把两个孙子收回,母亲到29岁那年从龙岩随解放军来到长汀时,是一个医校毕业生。谁也看不出她生过两个孩子,看上去顶多二十二、三岁,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父亲疯狂地爱上了母亲。当时母亲的追求者甚多,因此对这个奶油小生不甚感兴趣。父亲每天摘一朵花塞进母亲宿舍的窗户里,居然塞了一年。一年后的一天,父亲穿戴整齐把母亲约到河边,手上拿了满满一束鲜花。
      
       你嫁不嫁给我?他问母亲。不。
      
       为什么?他又问。你看上去很风流,中看不中用,靠不住。可我知道怎么爱一个人。
      
       我不能嫁给你。母亲决然地摇摇头。那我就去死。父亲说。
      
       母亲不相信他会去死。分手后,父亲把花撒向河面,纵身跳了下去。
      
       他几乎就淹死了。一百米的下游浣衣的妇女们突然看见河面一片灿烂,无数的花瓣中浮现一个男人躯体,以为是在做梦。直到男人和花瓣一起漂到面前,她们才惊叫起来。就像神话中的仙子来临,她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漂亮的男人似乎还在呼吸,鼻翼中还有花瓣随着呼吸颤动,她们用挑水的扁担把他钩过来,惊讶地发现他还活着。
      
       母亲看到浑身沾满清香花瓣的父亲,彻底投降了。作为儿子,我从后来的几十年的生活迹象分析,母亲似乎并不怎么爱父亲。母亲之所以同意嫁给父亲,完全是因为一种"震惊效应"。她突然看到一个几乎死去的浑身沾满花瓣的人,在河面漂荡,这幅景象是很具有震撼力的,它会使人作出超越理智的行动和决定。在那个封闭的年代,父亲的举动传遍了长汀,成为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当父亲在医院里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母亲的脸。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他对母亲说,如果我对你变心,我就再跳一次河,你们也不要再救我了。
      
       父亲最后终于变了心,但他却没有跳河。我找不到父亲不爱母亲的任何证据,要说母亲一辈子不怎么爱父亲倒是事实,但她却为他做了一辈子奴隶,因为父亲除了高谈阔论什么也不会,母亲只好包揽了所有家务。说母亲不喜欢父亲,却一生没有背叛过父亲一次。说父亲喜欢母亲,却屡次失足,并且愈演愈烈。这些都是很奇怪的事。
      
       父亲的性格和祖父类似,除了在女人方面。他为人善良、真诚随和。我觉得他除了心中有祖父说的"当家的",在其他方面是毫无原则的,他许诺过一百件事可以改变九十九件。他不在乎说话不算数,他认为这不是什么缺点,他感兴趣的是国家大事或者国际大事,与这些伟大目标相比,那些缺点何足挂齿。
      
       我的大叔康如槐是和父亲完全相反的另外一种人。他从不关心国家大事,连居委会主任的名字他都不想知道。他关心的是这个月有多少钱买米,多少钱买菜。还在他七岁的时候,他就精熟于加减乘除的心算,如果他和他的伙伴手中都有零用钱,他有办法使伙伴的钱花光,而他自己手中的钱分文不动。他除了读好课本,从不看别的书,他关心的事也很大,都是一些该大人考虑的事,诸如这一担米不能买,价贵了一块钱,或者出门后担心门户没有关牢,有时还非得自己用手试一试才放心。那时他才不过七岁。
      
       我的小叔康如柏已经死了,死时才20岁。我对他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糊,可是在另一些特别的事情上又十分清晰。由于他的性格、他所从事的事业以及他的死,使得我对他的回忆中笼罩着一种神秘感。他是三兄弟中最高大的一个,也是最英俊的一个,我说他比父亲英俊,是因为他脸上的线条比父亲刚硬,鼻梁比父亲陡峭,唇线下撇,使得小叔在气质上更胜父亲一筹。
      
       我可以用简单的方法来区别这三个人,如果说父亲属高谈阔论的一类,大叔则喋喋不休而小叔却沉默寡言,很少张口。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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