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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记忆(上)

发布: 2009-1-09 11:09 | 作者: 北村



       
       这是祖母的第一次胜利。据我的堂哥说,祖母如果有文化,可以当总理。我一笑置之。不过,从这件事看,她确实是个人物,尤其在日后的劫难中,她的表现使宁化佬黯然失色。
      
       而在当时的情形下,女人是上不了桌面的。无论哪一个娘家来客,宁化佬是首席陪同,坐宴席上位,他的旁边是那个女人的丈夫,娘家客人坐在另一边,女人不上席。这些都是规定的。但祖母对严密的家规嗤之以鼻,说,是老鼠还是过江龙,比一比才知道。这句话与"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的意思有点相似。
      
       李岭口的邱姓是第一大姓,却被第三大姓的康家压得喘不过气来。邱姓也到城里运大粪,却争不到水道。汀江多险滩,有时只有很窄的水道,谁先争到水道就可以早到城里拉到粪,拉到粪也可以早回家吃饭做灯笼。邱家的人长得矮小,很难争到水道,宁化佬指挥十条船的人用竹篙一打水,邱姓人立即吓得魂飞魄散。邱家的掌家人邱全挑着一担地瓜粉到了康家,上面贴着红纸,来找宁化佬,让他分给邱家一口饭吃。
      
       宁化佬叫他把那担地瓜粉挑回去,说,船上不过是一些大粪,你还有田嘛,再说,你也可以学我们做灯笼。
      
       邱全说,我们有船,只会运粪,不会做灯笼。
      
       宁化佬笑着说,难怪你们邱家败倒了,原来什么都不学。
      
       后来听说邱家也开始学做灯笼,可是做了一屋子也销不出去。他们的灯笼大而粗糙。康家的灯笼油纸上的图案变化多端,那是宁水佬的妙笔。不过,他是受制于祖母的,市面上流行什么,祖母就让他画什么。她让祖父从汀州带回信息,然后把灯笼直接运到城里卖,回头再捎上大粪。
      
       邱家彻底垮了,他们放弃了做灯笼的活计,把船卖了,只种几亩地。
      
       他们合计,哪一天用锄头扒平康家大屋,掘了康家大墓。
      
       祖母嫁过康家四年整,康家的田已经占到整个李岭口的四成,他们的灯笼销到了潮州。
      
       祖母开始考虑全家迁到汀州时,发生了一件事,红军来了。
      
       红军是从宁化和清流过来的。他们大多数没有统一着装,有些人头上戴着斗笠,有些人戴军帽,上面用红布缝了个五角星。一半人提着枪、一半人拿着长矛,他们走过雨后的烂泥滩,脚和裤上沾着泥巴。宁化佬拄着锄头看他们走过,对我太公说,原来红军也是庄稼人嘛。
      
       这些庄稼人很快就击溃了白军旅长郭风鸣,占据了长汀大部分乡镇。大同乡迅速建立了农会,主席是邱全。宁化佬说,邱全做了主席,我们康家却没一个人当干部,会被人欺负。我祖父就说,元水佬有文化,让他去试试吧。我太公河田佬不同意: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以后白军打回来,元水佬要被拖去枪毙的。宁化佬一挥手: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总之康家要一个人去政府。只有祖母默不作声。
      
       想不到第二天,红军找上门来。一个姓董的高个子红军带了两个兵拍响了我家大门。听说你们家有一个高中生,到苏维埃政府当文书吧。他说,一边说话一边笑,不停地在身上抓痒,他说他正在长疥疮,浑身痒得很。宁化佬很高兴,说他有一种草药可以煎来治疥疮,于是董红军让两名士兵在门外看着,他脱下衣服,在我们家天井上洗了一盆草药浴。
      
       他望着厅堂说,你们家真大呵,是地主吧,要打你们土豪,分你们田地。
      
       宁化佬连忙说,我们算不上地主,我们从不租田,都是自己下田的。
      
       董红军问:你们家有多少人,能种这么多地?宁化佬说,我们家五十个人,男人下田,女人做饭。
      
       哦。那至少也是个富农。董红军穿上衣服。祖母从门后出来,对董红军说,我们虽说是农民,但方圆十里,人家还是听我们的。整个李岭口只有元水佬一个读书人。
      
       她递给他一个元水佬画的灯笼,董红军说,那就让他跟我们走吧,到政府去当文书。
      
       董红军提着灯笼走了,元水佬跟在后面。那时候的文书,相当于现在的秘书,吃用公家的,还有一定的权力。邱家想整垮康家的计划没有成功。有好长一段时间很平静。
      
       有一天,农会主席邱全对董红军说,河口塘里的温泉才能治疥疮。
      
       那为什么宁化佬说草药可以治疥疮?他是骗你的。邱全说,宁化佬一家专门骗人,这才把灯笼销到潮州,我家那么好的灯笼却没人要。
      
       无奸不商。董红军点点头。他下河口洗了一盆温泉,回到大同就把元水佬找来问:邱全说河田的温泉才能治疥疮。
      
       元水佬说,草药也能治疥疮。董红军说,可是我洗了你家的草药,疥疮并没有好。
      
       元水佬不知道说什么。第二天,一份杀头的名单放在他面前,十个人当中有四个是康家的人,他们分别是河田佬、宁化佬、广东佬和古田佬。元水佬吓坏了,去找董红军。董红军说,这是镇压反革命。元水佬说,我们不是反革命。董红军说,邱全报告你们用船给白军运过木材。元水佬说,那是白军的寿板。董红军说,不管是什么板,这就是证据了。元水佬辩解道,那邱全还给城里的白军送过酒呢。董红军一摆手:一个一个查清楚。元水佬哭丧着脸说,我们的草药是能治疥疮的,治好了好几个。
      
       董红军说,不是因为疥疮的事,你们家是富农,富农就是反革命。
      
       祖母从元水佬处得到消息,赶紧安排四个人逃跑。宁化佬和古田佬被抓了回来,我太公河田佬和太叔公广东佬逃到江西去了。宁化佬被抓到苏维埃政府,关在一个磨坊里。董红军允许元水佬弄一些菜给他们吃,说,你去砍一斤猪肉给他们吃,要瘦的,催死不催吃嘛。
      
       他们不吃瘦肉。元水佬说,要吃肥肉。宁化佬一边吃肉一边对窗外的侄子元水佬说,你快去跟他们说,不要杀我了,杀了我也没有用,快去,让他们不要杀我。
      
       元水佬说,我去说过了,可是没有用。宁化佬说,你再去说一遍,劝劝他们,不要杀我了,我不是反革命,是我让你跟政府的,我没害过人,杀我是没有道理的。再说,那盆草药治好了很多疥疮,他要不信,再洗几盆试试。
      
       元水佬说,我说过多少遍了,不是因为疥疮的事。
      
       宁化佬,你跟他说,让他就放过我吧,高抬贵手,就这最后一次,我已经这么老了,去年牙齿都松了,今年掉了两颗,过两年我的脸就会老得跟猪肚一样,不枪毙我,我也会自己死掉的,你再去说说,让他放过我吧。
      
       元水佬听不下去,走掉了。宁化佬还一直在说,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杀我,对他有什么好处?真的,没什么好处。我们无冤无仇,杀死还得花他的力气,杀了我他不会胖一斤肉,而且我这么老了,我自己会慢慢死掉的。
      
       宁化佬说话这当儿,古田佬已经把一大盆肥肉全部吃光了。宁化佬说,你怎么把肥肉全部吃光了?古田佬说,我以为你不想吃了。宁化佬哀叹道:人都要死了,连一块肉也吃不上。
      
       十几分钟后,宁化佬和古田佬被拖到政府后面被处决了。
      
       我太公河田佬出逃后一直未归,估计在外面死了,至于怎么死的,谁也不知道。广东佬于两年后回到李岭口,但他已经疯了,在猪圈里抓猪屎吃,不久就摔进粪坑里淹死了。
      
       奇怪的是,元水佬一直当他的文书,董红军经常带着他去河里洗澡,终于,董红军的疥疮好了。
      
       宁化佬是骗子。他对元水佬说,会发家的人都是骗子,我要不把他们杀了,你们家就发展成地主了。
      
       我一直对上述这段历史的真实性表示怀疑,因为整个过程跟儿戏一样。父亲在叙述四个祖宗的死亡时,就像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平静,其中有一个还是他的亲爷爷。不过,我相信父亲是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的,而且,他爷爷在他出生之前就已死掉,因此他记忆淡漠。只有一点深刻在我的印象中,七十年前,死人是很容易的。我决不相信那四个人的死亡跟一次疥疮发作有关,它必定有更深刻的原因,就像那个董红军所说,他不杀了那四个人,我们家必定发展为地主,必定彻底击败邱家,使之成为佃户,然后我们把田租给他们,我们自己不劳动,接着一代一代蜕化为老爷,四体不勤的寄生虫,靠剥削为生。从一个勤劳的家族发展成腐朽的家族,这是铁的规律。我爷爷对此深有感触,他对我父亲说,幸亏死了四个人,否则变成地主,全家死光光。
      
       只有一个人不信这个邪,那就是我祖母。她的远大目标是在控制李岭口的大部分良田后,下汀州做生意。现在看来,第一个愿望是无法实现了,第二个愿望却仍存在希望。不过,目前的当务之急不是做生意,而是活下来。
      
       康家被处死两个人、跑了两个人之后,似乎平静了几日。祖母去找元水佬,要他召集全家计议一下,元水佬说,人都死了两个了,难道还要再杀不成?祖母摇摇头:很难说。元水佬说,如果那样,那这里的人都疯了。再说,我还在政府当文书,不看僧面看佛面啊。
      
       祖母说,元水佬,我看你最要小心。元水佬说,为什么?祖母说,你离得近呐,要跑都来不及。元水佬说道:王二哩,共产党是讲主义的,什么叫主义你懂吗?祖母摇头,我不懂什么叫主义,我只懂得保命,生活。
      
       元水佬说主义就是道理,讲主义就是讲道理。我们家是富农,死个把人是不奇怪的,往后就不会死人了,何况我还在政府。
      
       祖母还是摇头:我不懂主义,只知道生活。说不动元水佬,祖母开始劝说我的祖父,让他离开李岭口。祖父也不相信还会杀人,他说,我也不懂主义,但我知道做人,死了两个跑了两个,够本了,没人会把事情做绝。
      
       祖母却相信直觉:我昨天晚上做梦了,梦到你衣服挂着血来找我,不行,你得离开。
      
       祖父急了:我离开李岭口,去哪里赚饭吃?你现在还想怎么赚饭吃?祖母说,能把命保住就算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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