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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章和小章

发布: 2009-1-09 10:28 | 作者: 维一



       
       许多年之後,我到德国读书,当时政府正花了大把的钱在波恩修好一座美轮美奂的大使馆。使馆里虽没有一个会弹钢琴的,但中国人的排场和面子总不能缺。他们听说和我一起在科隆读书的石先生是中央乐团的钢琴手,就让他帮忙挑一架最好的“斯坦威”来,有次我也凑热闹跟了去。“斯坦威”的业务代表听说来了这么一个大买家,自是殷勤逢迎。我就摆出不经意的样子告诉他,我们中国有人将钢琴抬在马车上,拖在泥泞的乡间小道,走街串巷地表演钢琴艺术。那洋人赶忙问:钢琴是不是“斯坦威”的?我说这倒不清楚。他就扼腕,说要是“斯坦威”的就好了,可以大做一篇文章,好生弄个广告出来。没有想到,洋人的脑袋就是跟我们有所不同。
      
       小章到内蒙走後没有两年,我去了西双版纳。多少年的分道扬镳,彼此从来没有说上过两句话,也谈不上和章家有多少交情,只是在心里留了这么一块地方,记住在那个非常的年代曾经有过这么个卓尔不群的人家,留下了还算特别的印象,如此而已。
      
       不想走过了大半个地球,过了差不多三十年,绕来绕去,在美国又听到了章家的消息。一个旧日的同学转告我:如今小章家就住在离我们不算太远的地方,也娶了媳妇,还邀我们有空去他那里坐坐。起先我想:小时候住得那么近都不走动,如今见了面说些什么呢?冯玉祥?“斯坦威”?
      
       後来,到底经不住小章一家的热情相邀,于是就打算去看看经过文化革命和上山下乡的小章如今怎么样。
      
       小章和二三十年前相比,居然一点儿都没变,几十年的风雨打掉了多少人的精气神,可小章还是原先那样规规矩矩,大大方方,举止作派仿佛文化革命前的章伯伯,又象是一直住在美国,不知道祖国翻天覆地变化的老华侨。大家说些这几十年的沧桑话,他眉眼间好像似懂非懂,有时别人会意地大笑起来,他还不明白就里,自己又不好意思问,就兀自腼腆地低头不语。我从旁看去,小章只是不像原先那样内敛,热情都写在脸上。媳妇手脚麻利,殷勤有加,小章还嫌待人不周,大声招呼着:“喂,那块鹿肉收在哪儿啦?我说,今儿咱们就都吃了罢。”
      
       那天我们是赶路到纽约去,半途到章家小坐。出得门来,同行的叶姐姐是小章原先小学的同班同学,不禁感慨起来:小章整个人怎么就跟没有经过文化革命似的?我们大家都点头说她说得对,还真是这话。
      
       後来两家来往得多了,可小章留给我的还是上小学一个人单独坐三轮车的记忆。要不是後来知道的旧事,不但对小章,我对章伯伯都会留下一个完全错误的印象。
      
       那是章伯母二次来美国看儿子,完事就要回中国。我到章府,一来为看朋友,二来也算是送送老街坊罢。临行前,章伯母跟我扯起文化革命里的一些旧事,似乎是为了纠正我心目中他儿子小时候独坐三轮的刻板印象,也像是想告诉我:知子莫若母,其实我是彻底看走了眼。
      
       章伯母说,文化革命一开始,风声还不紧,有天小章一回家就说布置得不对,赶紧到对面的文具店买来几张牛皮纸,用毛笔写了一些“我们想念毛主席”,“大海航行靠舵手”之类的大幅标语,覆盖住墙上的照片和画页。没过几天,果然就有红卫兵来抄家,一看这样的厅堂布置,也就没有话讲。又过几天,红卫兵似乎是得悉章家还有不可告人的罪证,返身再来细抄,却毫无所获,只得悻悻而归。章家夫妇便想到,可能是章伯伯的那份英国皇家音乐学会会员证书让人走漏了风声,可自家连忙去找,竟也遍寻无着。正在忐忑疑虑之际,从小循规蹈距的小章却说出让父母刮目相看的行径来。
      
       原来,小章自称早就料到风暴不会到此嘎然而止,于是在家中墙上敷满“三忠于,四无限”的标语之後没过几天,就将父亲早年获得的英国皇家音乐学会会员证书,加上凡是洋人出版的乐谱、书籍等物一一收拾妥贴,装在手提包内,独自跑到当时已经空无一人的颐和园,租了条划艇,荡到空阔的昆明湖湖心中,将父亲的这些心爱之物沉到了湖底,从而免去了父亲的一大罪证。
      
       听到这里,我不免击掌叫绝。当年我虽也个性不羁,但总还想不到这些法子。一个当初要坐在三轮车上在胡同里让车夫拉着空转的弱冠少年,此时居然敢于风暴袭来之际,赶往城外的昆明湖悄沉罪证,不说有当年王国维投湖的心死,心境想必相去也不甚远了罢。
      
       这厢的笑叹,惹动了在钢琴上抚弄的小章。他便跑过来,笑咪咪地打听何事如此好笑好叹。这时的他一点也看不出当年的举动,还是一脸的天真。我们说起缘由,他竟满脸飞红,扭捏道:“当时我还怕它沉不了底,上船的时候,特意寻了一块大石头,用麻绳绑在上面,”说到这里还认真补充,“咱们现在去昆明湖,我还能指给你看沉下去的那个位置,可惜过了这么多年,大概都烂透了罢。”
      
       一席话让我整个上午都在左思右想,下午从章府辞行,竟也忘记章家伯母次日即将离美返京,道别的话都没有多说一句,几十年前的旧事重提让我不由得觉得:与这样的人家哪有分别的道理?
      
       晚上回到家中,越想越自叹不如,不仅当初没有这份眼光和举动,几十年後居然也未能看出其人的练达,其实人家早已将世间的冷暖深浅领悟多时了。入夜,我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只得披衣起身,一通越洋电话打给小章的小学同班同学,也是我幼稚园里的玩伴——达英先生。我知道此时那边正好是白天。
      
       达英听了我的一番话,半天未动声色,沉吟半晌,说出一段更加让我震撼的故事,这方才让我觉出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大道理来。
      
       原来五七年反右之前,音乐学院的党委书记找来选定的几十个教授座谈,开章明义一定要给党提出意见,要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章伯伯恰好也正在邀请之列。
      
       大家落座之後,章伯伯环视一番在座的各位同仁,心中已经大略有了底谱,于是悄悄将座位稍稍移到後边角落里不大显眼之处。没有想到,会议主持者并不期望与会者主动发言,而是一一点名提示。这时章伯伯心中叫苦,只盼快快散会就好躲过这一劫。更没有想到,会议日程早就计划好,并无时间限制,章伯伯借故去了两次厕所,回来调整了座位,过了中饭时间,还是未能幸免。章伯伯被点到名字之後,只得敷衍两句,称颂了一番解放之後的伟大变化,感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成就。但主会者不依,一定要章伯伯对党提些意见才肯罢休。章伯伯此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于是侃侃而谈道:“如果说我对党有没有意见?我的确有!”
      
       话音刚落,会议记录者连连顿了几下钢笔,与会者也静听章伯伯的下文。
      
       “我的意见就是:党对我们知识份子的要求太松了。如此一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进入社会主义?!”
      
       时过不久,如同秋闱唱胪,右派划定名单上,除章伯伯一人外,参加那次会议的所有教授个个金榜题名。
      
       多少年之後,我到了美国才听说,当年的领袖毛主席暗中有过这样的命令:“高等学校组织教授座谈,向党提意见,尽量使右派吐出一切毒素来,登在报上。”1)我这才不得不叹服“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老话。
      
       为了印证此说不虚,达英道出当时的场景:这是小章好多年前亲口讲述给他听的,章伯伯就坐在一旁,一脸孩子般的无邪笑容,没有半句话,只是不停地点头。
      
       达英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告诉我:“事过之後,说给我当年被打成右派的父亲。父亲听过,张大嘴,半晌合不上。最後跌足叹道:‘世间竟果然有这等人物!’”
      
       我听达英说到这里,也是张大嘴,半晌合不上。不过我叹的却是有所不同:我叹世间这等人物,竟让我家父母失之交臂。
      
                ※       ※       ※
      
       章伯母前次来美国看儿子,我邀他们到我家。那是第一次与章伯母亲近的机会,听到他们已经车到楼下,我就赶忙迎出,抢先招呼四十年未见的故人。心里一时七上八下,竟手足无措起来。一见章伯母,老人家满面春风,倒先开了口:“你还真长得象你父亲,就是稍微胖点儿。”
      
       如今我终于明白:我和父亲顶多只是形似,小章和老章那是神似。
      
      
       注释:
       1) 《中共中央关于组织力量准备反击右派分子进攻的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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