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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的火车

发布: 2011-5-26 21:07 | 作者: 阿舍



        4. 

        至今说起这个我仍觉十分尴尬,1989年在站台外看着轰鸣而过的火车,心里是真切地兴奋着的,一种达到目的的兴奋,一种离开团场的兴奋,这辆火车就是传送这个兴奋的载体。我和所有团场孩子在记事起,就被告知离开团场是享有荣誉的,无需为离开出生地或者是故乡而伤感。黄沙、戈壁与碱滩,自然界是不公的,给这里制造出太多艰难,给团场人带来病痛,所以,所有为着离开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到了现在,不管我以怎样的心情回想团场岁月,仍然认为谁也不能因为社会责任而忽视人脆弱渺小的心灵,这些心灵就是所有人绝然离开的理由。但说起绝然也许有一半撒谎的成份,在上辈人心里,那些团场的记忆纵然全是苦痛,但惟有苦痛才所以刻骨。

        首先是水。有一首歌叫《塔里木河》,这水就是塔里木河的水。塔里木河夏季满溢,冬季干涸,在它的下游,依次排列着大大小小的团场,靠它灌溉,甚至饮用。后来,河水在夏季也来得匆匆了,也不像从前那样清澈,浑浑浊浊流上几个星期。各个团场的水渠里,往往夏季还没完,就只剩半渠水了。所以团场后来不种水稻改种棉花,也是因为棉花耐旱。 

        可是我记着河水还是清澈的那些日子。河水经大渠引到小渠,就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座悬空的石洞桥,上面过人,洞内引水,桥两端分别有两个长方形的水池,一深一浅,水泥砌就,池边有台阶,被水冲得黑黑亮亮,可以见到石子的花纹。从高中生到小学生,石洞桥整天闹闹哄哄。大一些的女生都拿着衣服去洗,一行三四人,坐在石阶上,边揉搓,边说话,不一会儿后面就跟来几个高个男生,远远站着看,不靠近,女生就越洗越欢喜。我们虽然还小,但是知趣的,不和这些大女生抢地盘,她们在这端,我们就去那端,但总是我们这边闹得翻了天,她们那边静悄悄地没有声息。后来石洞桥慢慢安静了,是因为小女生都成了大女生,也因为河水越来越少,越来越浑浊。1992年放暑假回到团场,石洞桥已经破破烂烂,边沿露着生了锈的钢筋,水池被泥沙几乎填平,我不敢多加停留,转过身时心跳咚咚,像是被吓着了。 

        团场最多的是沙。但我没有去过沙漠腹地,只在沙漠边缘玩耍,沙漠就在两公里外,一般时间是没有人的。沙漠边上有防护林带,有人居住的地方,会种些果树与疏菜。我们常去的沙漠附近是一个看守所,因为是公检法系统子弟,这个原本该避讳的地方却成了我们最大的玩处。一些武警和我们关系很好,见我们远远一队人马走来,就在看守所门口站着,如果我们太过吵闹,便大喝一声,我们听到便大笑起来。母亲是从来不允许我一个人去的,但所有的家长都知道那里是我们一班人发疯的地方。看守所附近的沙地被武警们打理得葱葱翠翠,他们打井灌溉,附近没有比这里种得更好的杏树与桑树,我总是最馋桑椹,尤其稀罕那些白桑椹,白桑椹大的可以长到小拇指长短,挂在绿叶间,因为饱满,身体还稍有些弯曲,人从下面望上去,心里痒痒,像是蚕宝宝在手里爬着,所以哪个春天不偷吃一次是不会罢休的。但是这有许多困难,看守所养着硕大的狼狗,武警整天站岗放哨,说武警跟我们关系好,其实他们只和大女生关系好,吃桑椹和杏儿是没有我们这帮小家伙的份的。但仍是能偷着吃着的。有的武警贪睡,中午禁不住晒,就进屋睡觉了,我们拿着饼或馍,一个喂狗,另几个上树,十来分钟,一棵树上的白桑椹就被我们一劫而光,而狗只顾着要吃,哼都不哼一声,威风扫地。 

        少年只管玩耍,勾了魂似的,得空就往沙漠里跑。夏天的太阳首先照着的是一层黄色的粗沙,粗沙极浅,有的地方遮不住下面的白,这白是细沙的白,令人想到女子的小腿,或者手臂内侧的皮肤;有极少的地表植物,叫骆驼刺,刺多,枯了极轻,风一吹咕碌着就跑,我还撵过它,跑出很远也没能抓住,伙伴们在身后大笑;沙丘连绵,树一棵两棵地站着,离开很远,都是胡杨,不小心胡杨的枯枝会扎脚,有时我们托一段朽了的胡杨树干坐在树荫底下,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让无所事事的游荡显得更加空阔起来,是和这沙漠一样的空阔。因此现在也有了去除不掉的习性,一遇见空阔的景物,便踏踏实实地舒出一口长气。 

        在沙漠里玩耍,多是从一个沙包走到另一个沙包,一边走一边低着头看沙的波纹,看留在沙上的脚印,看细风吹过时扬起的沙粒,宛如轻纱飘荡,抚过脚踝。我们兴致盎然,一次次来到陌生处,希望会遇见些异物,打破沙漠的空阔与静寂。虽然总是什么也没有发现,却没人厌倦过这样的玩法。我们去的地方,红柳大多长在沙包的最高处,伙伴们总要比赛着爬。最终,所有的人挤站在一个沙包尖上,向远望去,看远处的校舍,近处的棉田,指指戳戳。

        冬天去沙漠就是给家里拾些引火的干柴了。冬季林带里总会掉落许多枯枝,是家家户户生炉的需要,本来是不用我们小孩子去做这个事的,有专门进到沙漠深处打柴的人,家里就买些回来,但后来这样的柴渐渐少了。后来知道,那些从沙漠深处打回的柴多为胡杨,也有红柳根,枯折干裂,有的是深褐色,有的是烟灰白。知道是胡杨后,有时望见谁家门前高高堆着的柴垛,就想着它们一根根竖在沙漠里枯荒地样子,都已经枯了,像人的老,除了等待成为一把灰,还有什么结局呢。后来,有人把沙漠里枯荒的胡杨当成风景,我便也想,这样的风景之前被毁了多少呢。枯了的树可以当成风景,老了的人当然也是可以的,只是这人有没有树的气息呢,而这风景原本也是人赋予了它意思,也许不过是枉自猜测罢了,树的逍遥便是任你怎样说去,我该生则生,该走就走,理也不理那些赞美或是嫌恶,人若如此,是活出了硬骨头。我因此无论在哪里见到枯荒的胡杨,总是想起胡子花白的维吾尔族老人,他们于沙漠的夕阳下宁静地坐在院落里,低着头伺弄手里的一把坎土曼,落日的余晖斜过来,老人脸上的皱纹就梳理着那些红润的金光。 

        但是1989年坐火车来到宁夏,一路上见到沙漠后,当时心里只是失落,离开团场的兴奋变成感伤——我为什么仍然没有走出沙漠?四年大学心情寡淡也是因为这个。大学里有一年组织春游去宁夏中卫沙坡头,是真正触到了宁夏的沙漠,这一段黄河从沙漠间平平阔阔地穿过,仪态安详大气,岸边杨柳垂萌,河水沙漠含情相依,是黄河九曲中的一个世外桃园。我虽诧异与赞美这样的沙漠风光,但已不能有曾经在沙漠中的兴致,是沙漠的葱倩让我觉出了生疏,认得这并非我的沙漠。所以直到今日,一提起沙漠,我总会一眼就望到了团场的沙漠,它在一帮伙伴的脚底下,在离团场的家两公里的地方。 

        5. 

        我可能是太耿耿于怀1989年坐上火车的心情了。那年的火车把我送出新疆之后,我就一年两次,一年一次地摇荡在兰新线的铁轨之上,这样摇来摇去地,许多人摇近了,更多的人也摇远了,摇没了。 

        大学假期有一些学生不回家,大多是一些家远的,尤其在寒假,二十几天的时间路上再花费些,呆在家里的日子就显得匆忙了。一年寒假我也狠了心决定不回,心下里是想看一看空空荡荡的假期校园。宿舍里还有不回家的同学,她在新疆伊犁,比我更要远些。我们像搭伙过日子一样,用煤油炉烧火做饭,闲了看书,织毛衣,不到一周她去了兰州男友处,我坚持了两天,第三天晚饭后看着对面教师楼的黑暗,头脑一热,装了牙刷毛巾便出了宿舍。冬季天黑得早,路灯未起,我飞似地跑,要赶那趟八点钟去兰州的火车,边跑边哭。2路公共汽车又破又旧,车厢里的灯光低暗,乘客稀少,大多坐在前半个车厢,而我坐在最后一排,脸贴近车窗,回头看刚才跑来的路,黑淹没了一切,我不知自己如何从里面跑出。

        因为推迟了一周,我躲过了回疆的学生潮,车厢里不像从前到处见到学生脸,亦不像先前那样热闹了。每个假期,宁夏学生回疆,在兰州转车后,群体就变得更加庞大起来,因为多为民院学生,有维族、蒙族,还有哈萨、俄罗斯、锡伯、回,去疆的乘客像看风景一样看着我们这群大呼小叫的学生,吆五喝六的,左一群右一群,前面几个后面几个,散布在硬座车厢,因火车总是超员,大家总是热闹地挤在一起。只要是新疆学生,不论哪个学校的,只要碰在了车厢里,就是没有座位,也都招呼着挤着坐了下来。维族男生性格开豁,许多上车都拿着吉它,高兴的时候,就唱了起来,用的是维语,粗厚苍劲的嗓音,感情自然、飞扬,所以听现在流行的刀郎总觉缺了挚在,刀郎歌声的后期处理痕迹过重,感情也夸饰得有些虚渺了。当年的车厢因这歌声沸腾起来,欢呼的,吹口哨的,所有的人都快乐着。再看窗外,有时是夏季酷白燥烈的阳光,村庄和城市一一退去;有时是大雪覆盖的戈壁荒滩,远处雪白的山峦旋转着,旋转着,都在歌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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