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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的火车

发布: 2011-5-26 21:07 | 作者: 阿舍



        去博斯坦有时并不为要买什么,仅仅是希望徜佯在那样一种氛围里,浓郁的,久久不能散去的氛围,如果说是异国的情调也未尝不可。人总是对异样的新鲜有着神往,新疆总是新鲜的,但如果说与我是异样的,就连自己也要责怪自己了。是的,并非异样,只是为了重回,为了温习,想记牢它,牢固到可以带走它的任何细节。

        曾经站在集市的嘈杂处看一个维族巴郎做买卖的表情,有九岁的样子,或者更小些,黑皮肤,瘦削而结实的双腿,眉目浓黑,大眼,光着脚,脏乎乎的手比划着,在认真地与客人讨价还价,他卖野兔,说得费劲时,就皱起眉头,他汉语说得不好,神情里有些急切,认真得令人替他着急。问的人很多,但最后都摇头走了,他还执着得很,有时跟在客人后面再走几步,喊着回来的话,直到希望完全没有。他还有伙伴,一个大一些的十几岁的男孩,从另一个方向走来,也和他一样端着一盆剥好皮的野兔,两个人碰见后,就相互说了起来,不知是怎样的趣事,脸上很快就笑开了,那时,生意好像不打紧了,太阳只照着他们少年人的快乐。

        这样能干的小巴郎还有很多,集市里的“马的”,不少都是这样大的维族巴郎来当着车把式,左手拉着马疆绳,右手甩着长鞭,口里吆喝着,间或吹起一声口哨,总是微蹙着眉头,而真正的车把式,胡须也白了的爷爷,或者脸庞黑黑的父亲就坐在车后,一脸的笃信与端然,集市里就是再拥挤,他们竟也能赶着马车来回穿梭。 

        去了几次博斯坦,倒是没见到卖英吉沙刀的,我知道那要到另一个更大些的集市萨依巴格才能买到,大学时给同学朋友带了许多刀及工艺品,都是从那儿买的,但博斯坦为什么没有,依我的猜想是因为博坦斯大多都是当地郊区农民,所售均是自产或者当地物产,不似萨依巴格的维吾尔族生意人,生意做得远做得大。但博斯坦里少数民族化妆品却不少,问他们从哪里进货,也说是巴基斯坦,或者哈萨克斯坦,化妆品多是眼影粉、染发剂、香水、头油或者奥斯曼眉笔、睫毛膏。其中染头发的海娜粉是新疆自己的物产,回去用温了的砖茶水调均,放些鸡蛋青,这样染出的头发上色快,而且色泽光亮。工艺品里多是一些茶具或炊具,银碗银盆,铜壶铜碟,印着花纹,造型的孤线都是纯粹的民族风格。 

        其实现在物资通畅,母亲带的那些东西,银川都能买到,价格也相差无几,但母亲总是要大包小包地带,我虽然嘴里怨她带这些太过劳累,实际也和母亲一样,想要见到这些相熟的东西,吃不吃用不用都是次要,放在那里,看见它,似乎就是确定了一个身份,一个念想。总说物是人非,有时候是物带给人更多的安心与坚持。我其实每次出疆也要带些干果和工艺品,一部分送人,一部分自己留下,回来摆放在可以看到的地方,知道它们来自何处,知道自己又回去了。 

        3. 

        1989年我从火车站外看着轰然来去的火车,心里微微颤动,不知是因为火车巨大的声响,还是因为就要离开团场而兴奋。 

        1989年的时候,我的家不在库尔勒市,在离库尔勒市三百多公里,离乌鲁木齐七百多公里之外的团场,它是沙漠与戈壁的更深处,后来到了学校,家信上我写的地址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二师32团。新疆有这样的团场几百个,从农一师到农十三师,我生在团场,长在团场,18岁离开了她。 

        那时团场的构造十分简单,团部(团场政府)周围分布着学校、医院、家属区、操场,商业区,一些特殊的单位因为不属于团场管辖,比如公检法,便被安置在离团部较远的位置,但比起下面的连队几乎要算是与团部在一起了。团部意味着一个团场的政治文化和经济中心,附近有电影院,大礼堂。电影院是封闭式的露天影院,里面砌着一排排水泥凳,是团场当年的一个宏大建筑,我记得建起之时,全团人都为之心血涌动,最初的几场电影场场爆满。大礼堂是团部召开重大会议,或是节日文艺演出的地点。这两个地方因为总能聚集起更多的人而成为团场人公认的活动中心。再就是商业区,但只在周末,那里才热闹起来,先开始商业区就只是一排平房,有两个商店,一个是百货店,一个是副食店,此外还有一个自行车修理铺,一个冰棍房,一个缝纫店,一个理发店,在里面工作的都是拿工资的团场职工。但能在团部附近工作的人仍然是少数,更多的人在下面的连队劳动,种棉花,种水稻,修渠挖坝,虽然也拿着工资,但做的事情都是地里的农活了。而团场缺水,土的碱性大,庄稼植物的成活率就打了折扣,所以仅仅是有水的地方能见到绿色,水流不到的地方就都是沙漠、碱滩与戈壁了。好一些的公路上铺着石子,但车一过也是尘土飞扬,而那些没有铺着石子的路,有些地方的浮土要没过脚跟了。那些年,每条公路两边的林带,但即使在夏天,也是见不着枝叶的葱绿的,因为上面浮着陈年的尘土,近看远望都是一片灰白。但后来听母亲说,现在已修了油路,大概这些植物不会再是当年的样子了吧。 

        一根兰新线,把新疆指向了远方,所以“遥远”二字便成了新疆在我心里的风景。这个遥远的意念,新疆人自己也是知道的,是与内地的遥远,也是南北疆之间的遥远。居于铁路或者公路枢纽的城镇尚且如此,所以,那些遍布在新疆的沙漠与戈壁更深处的团场就是远方里的远方了。父亲在上世纪70年代回湖南老家,七天才能出新疆,那时要到大河沿,即吐鲁番才能坐上火车,但父亲那辈人,说起回老家,个个都挣死挣活地拼命。 

        尤其是那些天南海北的知青,为了返城返乡,凭借各种方式,升学、调动、病退、平反、落实政策,从公路,从铁路,迅速散开,延续至今。每次回去都能听到父母念叨一些人,说这个也走了,那个也回去了。其实,想离开团场的不仅仅是知青,还有像我家这样的一大批团场人。父亲母亲都是文革期间从师机关下放到团场劳动的干部,是属于该落实政策的一批人,但那些年月想回市里的人太多,都四面八方找关系托人情,回市里的限制一年比一年增多,父亲母亲总是因为一些不断变化的原因没有回到库尔勒市。但那些年里,母亲一直没有放弃回城的努力,争取了近二十年,终于在1996年,退休前两年,从团场回到了库尔勒市。

        前年回家对父亲说,想回团场看看,父亲一口拒绝,说看什么去,老人全走光了,都是些才去的四川人、河南人,包地,种棉花,你去了谁也见不着的。父亲是不知道我其实想见的不是人,无非是在原来上学的路上走一走,去家门前的林子里看看,如果可以还要去不远处的沙漠,像小时一样,把光着的脚埋在沙里,或者爬一座沙包,认一认还记得的骆驼刺,红柳枝,和胡杨树。 

        但1996年至今我再也没有回过团场,不完全是因为父亲说了什么,是心里总没有勇气,莫名地担心会遇见难得的熟人,他看我的眼神会看出我们彼此的生疏;担心往事的痕迹无处寻找,会生出伤感与惊心。那个我生长的院落已经卖掉了,除了抱到库市的两只老母鸡,3000块钱买了个干干净净。后院有桃树,那年我只见了指甲大小的粉色花苞便返回宁夏;前院有杏树、梨树与葡萄,夏天吃杏,秋天摘梨,葡萄吃不完了,就挂着晾干。再回去我恐怕不敢走近那个院落,那里面是生疏还是亲近,这些绿盈盈的生命,大概都记得我们对它绝决的抛弃吧。而现在,更不知它们是否还在。

        相册里有张相片,是1992年暑假在团场的院落里照的,站在葡萄树下,手托一捧绿葡萄。团场里,葡萄树是家家户户都要种的,绿意葱葱,藤蔓伸张,又多又密。人们想着这些葡萄枝遮凉的好处,所以在庭院里多多少少都栽着几棵。春风一吹,它的叶子就张开了,先是零星的几个,有大有小,突然一夜醒来,枝枝桠桠都绿了。葡萄花开得极小,像粉沫般,几天就落了,一般是看不见的。花一落就结了青青的葡萄,青葡萄极小极多,密麻麻地结在枝串上,让人有些嫌弃它的难看。但春天风大,一次大风会吹落许多果实,剩下的就在大风之后可劲地生长,又有几天功夫便如黄豆大小了。夏季来的时候,它已经爬满整个院落,果实因有了重量一串串垂落下来。父亲在葡萄架下放了石桌石凳,黄昏时我躺在长条儿石凳上,仰望从葡萄叶隙里漏出的天空,星星有时夹在叶间,云朵儿有时从那里经过,许多个日子这样望过去了,葡萄也就成熟了。葡萄刚开始成熟的那些日子,我心最急,总想吃到成熟得最好的葡萄,并爬上爬下找到了它们,妹妹眼馋地瞪着我,看我喜滋滋的样子,有时上来抢,有时干脆把我追出了院门。到了八月,葡萄大批成熟,哪一串都是好的,我和妹妹拿它当饭,假期没事,手边放本书,吃着看着,等到父亲做好晚饭,哪里还有地方吃。葡萄一年比一年结得多,父母发愁怎么办。母亲后来不得已学着晒果干,竟然也学成,只是色泽与大小不如市场里卖得那样青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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