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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的俄罗斯(二之二)

发布: 2011-1-13 22:50 | 作者: 陈丹青



       穿过树林多么愉快。希什金画中的参天巨树绝非虚张声势,俄国的树为什么这般高大,且仿佛深谙长篇文学。树身枝干的矗立与伸张,简直提纲挈领,随即从容蔓延,纵意舒展,旁支斜出而纵横交集,铺开来,高上去,居然启承转合了。高尔基有一回来访,看见主人默默仰视风中摇撼的大树,不敢惊动,良久,老人自言自语:多大的力量啊!今日大晴,高树微风,初夏的绿叶绿到那般铺张浪费,我怀疑眼目几乎因这漫天的翠叶而染成绿色了。林子外是一宽阔的村道,行不远,道旁小径口竖一铁牌,标有指向墓地的英文说明。折入小径,一片低矮的树林,绿叶拂面,树影细碎,周围僻静下来。那草坟不远了么?不知是在当时还是此刻,我念及托尔斯泰细细描述将死之人的片段了:
      
       “我恐怕要去了,”尼古拉困难地,但非常清楚地说,好像要把话从自己胸中挤出来一样。他没有抬起头来,只是把眼睛向上望……“我要去了,”他又说。
      
       踩着沙石路,两旁密匝匝枝条细嫩的小树,我想不出那坟在林中什么方位。有位父亲推着童车中的小孩迎面走来,满身绿荫,接着是几位高中生,绿着紫白的脸,个个生着雀斑。他们不像本地人,显然看过墓地而折返了,我愿他们都读过托尔斯泰。
      
       “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呢,”列文说,只是为了找点话说罢了。“因为我要去了,”他重复说,好像他很喜欢这句话似的。“完了。”
      
       玛利亚·尼珂拉叶夫纳走上前去。“你还是躺下来好,那样你就会舒服些,”她说。
      
       “我马上就会躺下的,”他低低地说,“死了!”他嘲笑地,愤怒地说。“哦,你们要高兴地话,扶我躺下去也好。”
      
       走出低矮的林子,小径继续向前,森然高举的橡树、菩提、白桦,不再那么粗大茂密,天色透亮了,我像在陌生村道上愉快迷失的人,一时忘了这里是亚斯纳亚· 波利亚纳。
      
       牧师读完了祈祷文,把十字架在冰冷的前额上放了一下,随后慢慢地把它包在圣带里,静默地又站了两分钟之后,触了触那变冷的巨大的没有血色的手。
      
       图像与现场总归两样的,现场没有预告,没有构图,全是树,中间一条路。我走着,沿路环顾,巡看的目光触及右边已经走过的一小块草地,再一看,草地上停着那座坟。
      
       “他去了,”牧师说着,想要走开去;但是突然死人的仿佛黏在一起的髭须微微在动,寂静中可以清晰地听到从他胸膛深处发出的尖锐而清楚的声音:“还没有……快啦。”
      
       不该提前看见那幅图片。记忆下载了它,储存着,很多年来我便认定托尔斯泰的墓是“那样的”,现在眼前的小草坪完全不一样。我轻微地懊恼了。为什么要一样呢,我宽慰自己。低矮的草坟,高约一尺,直接连着地面,墓体周边大约两尺见方的干净泥地被仔细铲平,踩硬了,隔开包围坟墓的青草,青草蔓延到砂路的半圆形边缘,有一组干枯的、恐怕是去年的细树枝一弯一弯连接成低低的栅栏,如乡村贫户的自留地边界。在栅栏边站定了,我迟疑着,不知该不该跨入草地,趋近长方形的土墩。走得热了。林中蚊蝇环绕飞舞,不多时,
      
       头皮脚髁就被叮得痒起来。那土墩——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坟墓——离我两三米远,坟面与周身严严实实地裹着隔年的、折成均等长度的柏树叶,每一簇柏叶稍稍交叠,紧挨着,顺着坟的四边有顺序地排列、转折、包拢,远看过去,草坟通体毛茸茸的,间着柏叶的杂色:浅褐、枯黄,或微微带霜似的灰青,密集叶缝中藏着枯萎干瘪的柏仔和小白花。如在贝多芬、舒伯特墓前,我心里怎样也难搜索什么念头,只是如愿以偿,快意地发呆,同时挠着被叮咬的痒处,掏出本子、铅笔,仿佛履行一件总得做做的事,画那草坟与环伺周围的密林。
      
       林中传来成群的孩子的清脆俄语。不久,十几位男女中学生蹿进草坪,走动拍照,托尔斯泰一声不响,躺着,由他们玩耍。我挠着痒,继续勾画,待孩子们呼啸而去,停了笔,跨进草坪,走到坟前,绕着土墩走走停停,伸手摁了摁包裹坟头的柏叶,非常结实,不可移动,不知由什么法子固定着,想是有经验的农夫仔细操弄的。这是一座生态的坟,冬日为白雪覆盖,春夏青草怒长,会淹没它,暴雨时,想必草泥狼籍,它须要常年的照料。通常的墓,人以平行的视线注视竖立的碑面,这草坟这么低矮地躺着,比死床的位置还要低,就在脚边。我俯看着,不确定托尔斯泰的头部是在哪一端,蹲下身去,选了偏向林子的一端,我再摁了摁结实的柏叶层,自以为抚摸了托尔斯泰的脑袋,掌心布满柔软的叶针:喂,先生,我从小读你的书,这些日子又在读呢。默念着,自己也觉得像在背书。百年来墓地周围的植被与地形,应有变化,当年葬礼,上万人浩浩荡荡跟来,想是途经我走过的小径,落葬的一刻,众人下跪。那时托尔斯泰已是高度危险的人物,队列中有骑马监视的沙皇宪兵。“跪下!”有人朝宪兵厉声喝道。兵们于是下马屈膝。
      
       那天在圣彼得堡亚历山大· 涅夫斯基一座修道院侧——多么凄凉优美的修道院——我们拜访了季赫温墓院:陀思妥耶夫斯基、柴科夫斯基、穆索尔斯基、里姆斯基· 科萨科夫、格拉祖诺夫、斯塔索夫、鲁宾斯坦……二十多位俄罗斯名人葬在那里,每一座都仿照十九世纪维也纳或巴黎的坟墓,墓石重重,饰满雕刻,碑面前后刻着铭文,有诗,有格言,有墓主生卒的年份。我明白了。亚斯纳亚· 波利亚纳的林中土墩是顶顶骄傲的一座坟。
      
       正午时分,经看守严厉关照不得拍照,我们进了主人的故居。先看故居再看坟,或者相反,感想会不同么?挤在一屋子各国访客中,心里是才刚离开的那枚草坟。站在坟前时,空无一念,此刻略微神不守舍了。这里是主人在莫斯科故居的放大版:更大的钢琴,更长的沙发,更多油画,更豪华的地毯与帷幔,更敞亮的窗台,每个阔窗台停着正巧合适的乡村鲜花,每间屋子总有几尊主人的大小塑像。大餐桌曾经坐着屠格涅夫、契诃夫、列宾、高尔基,从门廊过道到楼上楼下,随处书架,塞满旧书,我能辨读的只一册老子《道德经》。那么多书百年不曾取阅,已是文物,不是书了。
      
       我的汉译本《战争与和平》及《安娜· 卡列尼娜》,此刻正搁在莫斯科旅舍的枕边,每天读,读罢的那页,页面折一三角。听不懂讲解,不知这两本长篇写在那间房间,哪个桌案。靠里一间小房间,顶梁木倾斜着,像是阁楼,人群停了很久,聆听讲说。忽然想起列宾一幅神采奕奕的素描,穿着农民衬衫的托尔斯泰曲一条腿,垫在另一条腿下,一脸胡子埋头写,那画中的小房似曾相似,正像这一间。家里儿女成群,如莫斯科故居二楼朝里的那间房,他总喜欢躲在背静的角落里写。
      
       亚斯纳亚· 波利亚纳。亚斯纳亚· 波利亚纳是会诞生托尔斯泰的文学。广袤,丰饶,气象万千,每棵树有如长篇。如托尔斯泰那样的长篇,巨大的人格,人格在内里,然而还须空间。福克纳说,给我纸与铅笔,我就能写。是的,能写。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地主,不是伯爵,隐在公寓里暗暗地写;契诃夫是个医生,他说给他一个烟盒,即成短篇,但他没有田产与庄园。遥想青年托尔斯泰婚后,在这里,在面向林木的露台每天吃过早餐,开写奥斯特里兹与鲍罗既诺的辽阔战场,指点亚历山大与拿破仑如何致书通问,如何堂皇地翻脸,而安德烈停在面朝花园的窗前,无意听见楼上的少女深宵倾谈。托尔斯泰笔下的几位贵族无不与四乡农民德怨夹缠,想来取材于他在亚斯纳亚· 波利亚纳一带乡村改革的奢侈实验。他决定自杀,日记里说是清晨望见朝露,又弃了死念。晚年为生民疾苦折磨自己,却留着骑马的积习,他实在有的是土地随时纵马绕一大圈。列宾画他在自家的田亩耕作,那扶犁的姿势,又生疏,又享受,他还自己做鞋。如曹雪芹对植物器品百科全书般的精熟,托尔斯泰数落庄稼与农事,如叙家常。他自始懂得什么是厚重与质朴,草根流浪汉高尔基喜用缀满形容词的长句,托尔斯泰笑他,流浪汉问他该怎么写,他说,譬如,“下雨了。”多么简单,一个地主的语言。他真的是一位勤恳其事的地主,可是俄罗斯多少地主,惟托尔斯泰没有辜负亚斯纳亚· 波利亚纳的雨露。
      
       从故居走出,漫步巡看大道西侧的仆役下房,南面的马厩,这方圆数十里在集体农庄时期怎样经营呢?解体了,定为国家博物馆,还是归政府养。沿林荫路回到出口,接连几辆长形房车依次开来,几位掖起婚纱的新娘下得车来,立刻和小伙子们做出迪斯科舞姿,放声大笑,然后走向林中故居。据说这里早已是新人们举办婚礼的上佳地点。
      
       一百年前,亚斯纳亚· 波利亚纳的地主在寒夜逃走了。从故居摸黑走去大路边,得走很久啊,他居然记得折返家门口取那遗忘的帽子,也如写小说般,居然记下取帽的一笔,可敬而可怜。大路旁的小卖部出售一册连环画,画着老托尔斯泰从出走到死亡的十天:裹着别人的毛毯,如走丢的老人被领进车站警局,像个真的流浪汉,缩在陌生墙角的长椅上。被抬回故居时他已是尸体,不晓得停在今天到过的哪间房间。“还没有,快啦”,这是尼古拉的临终遗言——这才是文学啊,这才是文学——托尔斯泰在火车车厢里最后的话,倘若没记错,是病弱谵妄发脾气,说是世上很多人在受苦,你们却在这里照料一个叫托尔斯泰的人。
      
       他上了道德的当,上得那般认真而情愿。他最后羁留的阿斯塔波娃车站站台有一枚老座钟,百年过去,迄今将指针停在托尔斯泰逝世的钟点。 

22/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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