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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斯纳亚·波里亚那——记文学的俄罗斯(上篇)

发布: 2010-10-14 21:03 | 作者: 陈丹青




       
       一幅完整的阶级图像:列宁据此赢得革命的理由么?如今他们的国旗回复尼古拉时代。俄罗斯复名二十一年了,短暂停留期间,我很久分不清哪里是沙漠,哪里是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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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12年9月2日,拿坡仑与他的军队兵临城下,从山坡上眺望莫斯科。其时尚未出生的托尔斯泰想象自己混在敌军队列中,以统帅的目光写下《战争与和平》第三卷的这一段:
      
       早晨的光明是仙境般的,有河流,花园与教堂的莫斯科,在波克隆尼山前广阔地展开着,并且似乎在过它的寻常的生活,城里圆形屋顶在阳光里闪烁着像星一样……每个俄国人看到莫斯科,便觉得莫斯科是母亲,每个外国人看到莫斯科,一定会感觉到这座城市的女性气氛……“终于看到它了!”拿坡仑说
      
       我愿热爱莫斯科,就像每去欧洲的都城总预先爱着那里一样,随即自然而然,如同催眠,被唤起爱敬与赞叹。但我不喜欢莫斯科,坐车穿过这座城,也丝毫不觉察“女性的气氛”。她有自然界的优胜,譬如银晃晃的阳光,譬如到处分布大公园,群树茂密,又高又大,平均树高竟达二十多米吧,想起北京植被的轮番刮剃,这里是树的天堂。此外,莫斯科给我的巨大困扰是无法形容它:它早经失去自己的相貌——拿坡仑恍然眺望的“东方圣城”毁于著名的大火;托尔斯泰居住过描写过的莫斯科则是十九世纪的中叶与尾端;日后,斯大林和勃列日涅夫几代造成我现在到临的这座城:托尔斯泰回转来,他要迷路的。
      
       庞大的街道,景观杂乱,也如今日的北京,莫斯科的堵车阵营浩浩荡荡……全城倒还干净,旧俄小街区大约多少仍在吧,粗粗看去,早被七十多年的大建筑群无情分割了。斯大林时期由二战赔款建造的七座尖顶高楼成为全市的标志,分散耸立在天际线,壮观而突兀:莫斯科大学、外交大厦、艺术家公寓……不难看,也不好看,居然神似德意志第三帝国时期的建筑,周身布满宏伟夸张的雕饰,是那种过时的傲然,板着面孔的花枝招展,不过远比京沪建于五十年代同一样式的“中苏友好大厦”,讲究多了,宏伟多了。
      
       分布莫斯科的东正教堂并不能连缀古风:风神俨然的伊斯坦布尔才是真正的拜占庭帝都。相比全盘欧化大局尚存的圣彼得堡,则莫斯科遗留的旧俄建筑很难撑起全城的欧洲景观——当然,我不该忘记1940年后酷烈战争的毁坏——红色首都的庞大建筑群才是这里的首席景观,然而也多少近似今日的北京,迷失了社会主义曾经有过的质朴气象:北京堆满摩天大楼,洋得太土,土得太洋;莫斯科虽未疯狂毁容,但解体二十年来景观部分的去社会主义化——效果暧昧,难以辨别——想必改变了冷战时代严厉而雄强的样貌。旧俄、苏联、新俄,此消彼长,混杂相处,倘若去掉红场,一如北京摘除紫禁城,俄罗斯母亲莫斯科,面目会是怎样?
      
       那年眼望东柏林宏伟荒凉的街区,无辞以对;现在,莫斯科更令我百般为难。人类曾有哪种伟力能像社会主义政权那样,成功抹煞记忆,改篡历史么?我真渴望有本书教我怎样解读社会主义,准确地说,如何观看“后社会主义”的城市景观——北京曾以九流的成绩仿效苏联,不足道——华沙与布达佩斯是怎样的呢?年前我曾在布拉格失落,失落于这座壮美的巴罗克城里到处找不到社会主义记忆。捷克有福了,她与欧洲现代化进程的缘分比旧俄古早、近切:地处中欧,她不是风暴的策源地,而是被劫持的小国,她未能掀动苏联那般宏大的建设,在封锁中穷了下来,因为穷,布拉格景观居然无恙。
      
       旅游是异国想象的种种落实或颠覆。在西欧诸国,或熟悉,或陌生,触动连番的认同与惊异,于是拥抱历史,也被历史拥抱。在莫斯科,这寻找与辨认却是茫然忧郁的,带几分可疑的苦甜:我不由得轻微想念传说中的苏联,以民国两党前辈兼共产国际式的向往,想象眼前的莫斯科:多少中国人流亡而来,光荣而侥幸,视莫斯科为革命圣地,终点站,寻求援助,寄存性命:瞿秋白、蒋经国、毛岸英、张国焘、贺子珍……从南京政府或上海密室,从赣南或延安的穷愁沟壑,在被追捕与刑求的万般惊惧中,忽然,他们被送到莫斯科——在千万条性命中有幸、有权被选送莫斯科——逃过一死,或在回国后死于非命了。莫斯科圣心教堂的花园停着王明的墓,郭沫若1945年出版的《访苏记行》写到他与大革命失散后的李立三怎样在夜莫斯科街头长谈而握别——所有这些人一到莫斯科,都象我到达这里翌日醒来,被窗外刺目的苏维埃太阳照亮了。
      
       在街边小浮雕认出失明的战士奥斯特洛夫斯基,在莫斯科火车站迎对列宁的雕像,在豪华地铁站仰看五六十年代粗笨而幸福的革命群雕……这就是我在莫斯科撞见的零碎苏联,几分亲切,但不知作何感想。苏联没有了,景观留了下来。我来自北京,理该替今日莫斯科想想:它的都市现代化起于二战之后,领先北京三十年,而暴发致富的转机又似乎晚了北京二十年……不知是僵硬的体制还是俄国人懒?或许二者兼有吧:为购买去托尔斯泰故居的火车票,排队四小时而不得;莫斯科大学入夜后居然没有半家饭馆或咖啡座;出租车也难觅见,弯腰爬进载客去向地铁站的“面的”,剧烈晃动着,想起北京的八九十年代。
      
       《华夏地理》编辑与我同行,任超,八零后,居然熟知苏联的既往,手机存着一曲五十年代苏联大合唱,一边走,一边放给我听:那是我童年天天听到的男声合唱广播曲,在这份录音中换成俄国少女清脆的集体嗓音,忽儿领唱,忽儿合唱,伴着激昂的行进的步伐:
      
       莫斯科北京!莫斯科北京!
      
       斯大林和毛泽东在听着我们,听着我们!
      
       多要好的一对,北京大概早已忘记。如今哪位莫斯科少年知道这首歌吗?我想请托尔斯泰听。他如君王般指点从未见过的拿坡仑与亚里山大,却不认识毛泽东与斯大林。但他在《复活》中经已看透第一代左翼书生的刚愎与权谋:到了中年,我才读懂他所描写的政治犯在前往西伯利亚途中的交谈,尤其是那位诺沃德沃罗夫的话:
      
       “群众是永远崇拜权力的,”他用刺耳的声调说。“政府掌握着权力,他们就崇拜政府,痛恨我们。明天我们掌了权,他们就会崇拜我们……”这时隔壁突然传来一阵叫骂声、有人撞在墙上的声音、锁链的丁当声、尖叫和呐喊声。有人在挨打,有人叫道:“救命啊!”……“瞧瞧这帮野兽!我们和他们之间怎么谈得上交朋友!”他冷静地说道。“群众是我们活动的对象……在我们为他们准备好的发展过程还没发生以前,指望他们会对我们的工作有所帮助,完全是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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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书中好几位政治犯相貌好看:玛丽雅·巴甫洛芙娜长着一对“羔羊般的好看的暴眼睛”,清纯坚定的西蒙松看人时混合着“严厉的神情和稚气的善良”,托尔斯泰甚至这样写到患肺痨死于途中的克雷里佐夫的尸体:“结实而好看的鼻子,高高的白净的额头……神色沉静,一动也不动,极其美丽。”
      
       “好看的暴眼睛”。怎样好看呢?倘若没有小说的情节与对话,即便托尔斯泰的描写也和一张真实的脸无缘。但我确凿看见:解体后移民纽约的苏联人(虽然其中多数是出生在俄国的犹太裔)都有样子,很好看。女儿说,高中大学人群里最惹眼的家伙,总是斯拉夫人,尤其俄国人。据说,欧洲时尚圈首席模特儿也多半斯拉夫人。看来,去过俄国的中国同行们转述的频繁惊艳是真实的。
      
       真的,除了阳光,森林,俄罗斯的醒目景观是好看的人。美丽的定义总是难缠的,人言言殊。而美人之于各民族种性,概率稀少,简直意外,但在纽约、伦敦、巴黎、罗马,街头惊艳的意外大不及俄罗斯。这里的年轻男女颀长轻健,如伶俐的鹿,颈、肩、腰胯、腿,完美的比例随处可见。金发碧眼远多于我在欧美见到的各国白人,区别是在亚麻、浅棕或闪烁的金白,眸子的色相则分正蓝、冷蓝、浅蓝,蓝到发白,以至目光射来,不见眼珠。北欧人肤色大致相类,但从油画的观点看来,白里泛红如盎格鲁·萨克逊人或雅里安人,并非最美,而是俄人的莹白而泛紫,间杂如象牙般内敛而高贵的微黄。白肤中尤为莹白者,并不闪烁,而是吸光的,如所谓“凝脂美玉”般,最宜纯色、花色与灰色的衣装。撞见肤色最白的男女,连着金白的头发与睫毛,给银闪闪日光照耀着,全脸周身有如过度曝光的照片。
      
       一张好看的俄国脸似乎比西欧人多出几分更微妙的转折和细节,犹如盎格尔的笔致,总在脸面结构处稍许盘恒留驻,于是大不一样。尤难形容的是俄国美人那种中亚属性与东方感——但在东方,在中国与日本,一张再优美的平面的脸也难在俄国脸谱中寻获对应——是因俄罗斯长期争战与三百年西化育成这微妙间杂的种性么?东方的蒙古人鞑靼人打过来,西方的普鲁士人、高卢人或拉丁人,则要么请进来,要么打进来:当年拿坡仑军中并非仅止法人,还有许多意大利人、奥地利人和土耳其人——中亚小国被遗忘了:就我不知哪里获得的记忆,高加索人、格鲁吉亚人、亚美尼亚人,古意盎然,美不可言,而今可见的媒体影像中,很少,几乎看不见中亚的脸。
      
       又想起可爱的彼埃尔:莫斯科陷落,难民四散。这胖大的绅士俓自上街妄想刺杀拿坡仑,半途分神,救美失手,被法军捆绑了。
      
       莫斯科到处起火了……他注视着他所遇到的各种面孔,注意到一个格鲁吉亚籍或亚美尼亚籍家庭……这年轻的妇女在彼埃尔看来是十全十美的东方美人,她有线条分明的弯弯的黑眉毛,异常红润的、没有任何表情的、美丽的长脸。在人群之中,在广场上散乱的家具之间,好像温室里娇嫩的植物被抛弃在雪地上一样。她坐在包袱上,她的不动的、又大又黑的、杏型的、有长睫毛的眼睛望着地下,显然知道自己的美丽,并因此恐惧。
      
       自然,特征显著的俄罗斯相貌占据人群十之六七:粗大,厚重,缘自北方的草原种族,混杂鲜卑与蒙古的原型,与精致优雅的西欧南欧人相比,那么土,土得十二分触目而坦然。此外,当你面对单独的脸,有时很难确认他(她)的种属与血缘——我所惊动的俄罗斯美人大致奇异地混杂着生猛的动物性与优雅的文化感,年轻人的一脸生气勃勃是如我在自由国家见惯的淳朴与无辜,而俄罗斯式的若有所思(有时,相貌就是表情)会使寻常的脸显得高贵起来。
      
       在所有国家的所有大街,人群只是平凡。打动我的俄国美人并非通常所谓漂亮,而是,很难在别的民族脸谱中频频遭遇有话要说的脸。是的,俄国的美人并非仅指生理的优越,而是,那脸是可读的,像一位入戏的演员,正当扮演拉斯柯里涅柯夫或玛丝洛娃的间歇。以欧美电影演员判断那所属民族的美,是一场无边的误会,在美国街头你休想撞见雷奥那多·迪卡普里奥、布拉德·皮特、妮可·基曼,或者乌玛·瑟曼(对了,虽非俄国人的高挑的乌玛可能联想俄罗斯美人的类型之一)……但在莫斯科或圣彼得堡,学生,职员,士兵,或者身份不明无所事事的人,居然昂着惊人美丽的头,浪费着大有前途的容颜。倘若眼目疾速,忽然,一个,又一个,三五个,从天而降的雌雄美人迎面走来,倏忽闪过了,带着一脸剧情,同时生动地带走了罕见的好身材。即便略微难看或上了年纪的脸也竟焕发着小说角色的性格魅力,有声有色地厌烦着、无聊着、满怀心事,恍如经典小说中的庸吏、骗子、神学生、卜卦者、有来历的醉汉……真是神秘而确凿:在俄国人的脸上,我读到文学。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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