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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卞之琳的苦恋

发布: 2010-9-17 09:17 | 作者: 岚枫




       
       离开杭州后,他住在雁荡山半腰的慈悲阁中,在那里,他苦苦等着她的回信。
      
       邮局在山脚,从他住的地方走过去,需要走整整三个小时。他天天去查看她是否来信,六七月间,正是江南的雨季,可他风雨无阻。漫天的雨幕里,他一手撑伞,一手持着电筒,待到山脚,已全身湿透。
      
       她的回答是,她并不爱他。她甚至对他的诗评价也不高,觉得“缺乏深度”。
      
       她和她的二姐张兆和不一样,沈从文追兆和,兆和说她“顽固地不爱他”,可她却在沈从文旷日弥久的追求下慢慢动心,而充和才是真正的顽固,她根本不为他的“甜言蜜语”所动,对他赠诗赠文的“小情小调”也并无兴趣。充和的爱与不爱,泾渭分明。
      
       1937年,卞之琳应四川大学文学院院长朱光潜的邀请,聘入川大外文系任教师,而充和也于次年的三月中旬来到成都,借住在了二姐允和家里。
      
       川西山水奇崛,与江南的秀丽风物全然不同,充和很喜欢这里,在成都青城山一举填了三阙词《菩萨蛮》、《鹧鸪天》、《鹊桥仙》,其中一阙是这样写的:“有些凉意,昨 宵雨急,独上危岑伫立。轻云不解化龙蛇,只贴鬓凝成珠饰。连山千里,遥山一碧,空断凭虚双翼。盘老树历千年,凭问取个中消息。”
      
       这首词气势极为开阔,脱了女子填词婉约忧郁的窠臼,大有激励图强之意,她把这三首诗寄给了他,那时抗日战争正在如火如荼,他本来也“由于爱国心、正义感的推动,也想到延安去访问一次,特别是到敌后浴血奋战的部队去生活一番”,收到她的诗,他更是鼓舞,他把它当成了充和让他投身家国大事的暗示,于是,那个夏天,他怀抱着满腔热情,与好友何其芳夫妇到了延安。
      
       他去了延安和太行山抗日根据地访问,并任教于鲁迅艺术文学院,此行也促成他创作诗集《慰劳信集》与报告文学集《第七七二团在太行山一带》。这些作品一反他素日诗歌的“意象化”特点,用现实主义的笔法歌颂了抗日战士和群众,风格也不似以往作品的忧郁,充满着昂扬的激情。
      
       他很想让她看到他的报国热情。
      
       在延安呆了一年,等他回了川大,充和却已离开了成都,在姐夫沈从文的推荐下,去了昆明的教育部教科书编选委员会编选散曲,于是,他匆匆赶赴昆明,可遗憾的是,充和的单位即将搬迁至重庆。
      
       这一次分别之际,他终于下定决心向她表白,结果可想而知,他“受到了关键性的挫折”。
      
       她决然走了,他留在原地,黯然伤神。
      
       纵然被拒了,他对充和仍是痴心不改,他去了西南联大,在外文系教书,傍晚在溪边散步的时候,总用叶子叠成小船,放上一朵鲜花,或一个泛白的螺蚌,让小船顺流而去。
      
       这小小的船载着他的爱,他想象它终有一天会飘到两千里外的那个女孩子身边,会被她欣然捧起,含笑接受,若是小船被一个浪头掀翻了,他的眼里便会水雾朦朦。
      
       他的苦恋几乎众人皆知。他的好友夏济安知道,除夕时,他们一起吃年夜饭,“吃猪油年糕,喝绍兴酒,还备有火鸡、美国鲑鱼罐头”,那时他正在补牙,几口热酒喝下去,突然感慨道“少年掉牙齿自己会长,中年脱牙没法长全,少年失恋,容易补全,中年失恋才真悲伤。”夏济安同情地看着他,在那天的日记里写:“张某某之脱离他,对他真是一大打击,痛苦不过偶然表露一下。”
      
       沈从文也知道,用悲悯而忧伤的语气在《二黑》中写他:“然而这个大院中,却又迁来一个寄居者,一个从爱情得失中产生灵感的诗人,住在那个善于唱歌吹笛的聪敏女孩子原来所住的小房中,想从窗口间一霎 微光,或者书本中一点偶然留下的花朵微香,以及一个消失在时间后业已多日的微笑影子,返回过去,稳定目前,创造未来。或在绝对孤寂中,用少量精美的文字, 来排比个人梦的形式与联想的微妙发展。”
      
       连沈家五岁的孩子也知道了,虎虎对父母说,他做了个梦,梦见四姨坐了条“大船”从远方回来,“诗人舅舅在堤上,拍拍手,口说好好”。
      
       他尝试过让她回心转意,1943年初,他鼓足勇气去了重庆,找着了她,也逗留了数日,但她仍是拒了他。
      
       充和的性情就是这样清冷坚决,她不爱的人,就算那人做再多,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说他好,也只是枉然。
      
       他想转移他失恋的痛,“埋头写起一部终归失败的长篇小说来了”,小说起名为《山山水水》,“山”与“水”暗喻男和女,山水相接又相连,这是个又矛盾又统一的名字。他写了“一对青年男女的悲欢离合”,其实那就是写他自己矛盾纠结的恋爱历程。
      
       这书的初稿很快便完成了,尽管他一直说,他写这本书的目的是要“挽救世道人心”,可其实,他要挽救的只是自己的心。
      
       在王辛笛家,他取出随身携带的书法给好友看,那题为《数行卷》的书卷是充和为他手书,抄写的是他的《断章》,《圆宝盒》等七首诗篇。充和的字师从书法大师沈尹默,无论行书,章草还是工楷,皆是上乘,她为他抄的这卷诗,全用银粉写就,秀丽工雅,想来下了一番工夫,她还在卷末认认真真写了“为之琳抄”。
      
       他望着她的字,突然又有了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她会认真为他写字,她会欢欢喜喜陪他爬山,可她顽固地不爱他。
      
       他去牛津大学访问,临行时与她话别,她送他出了巷口,和他说再见,她穿一袭天青色的旗袍,在姑苏的迷蒙烟雨里渐行渐远。他看了她的背影许久,可她连头都没有回,挺直的背似一枝幽兰,清冷地开在雨巷里。
      
       她嫁给别人了,一个叫傅汉思的美国人,北大西洋文学的教授,她与他一见如故,七个月后,他们便成了婚。
      
       等他从英国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她去了美国。
      
       他恋了她十年,抵不过她爱的人和她在一起七个月。
      
       她走后,他去过一趟苏州,九如巷张家已经人去楼空,他就住在充和的闺房里,夜里,他枯坐在充和的书桌前,试图找寻一点她旧日的痕迹。他很幸运,在抽屉里赫然瞥见一束书稿,竟是当年沈尹默为她圈改过的词稿。
      
       这是她走后的第五年, 1953年的新中国正在开展轰轰烈烈的“第一个五年计划”,他的工作不再是写诗,而是参与农业生产合作化,可她的字却仍安安静静地留在这里,“顽固”守着书香门第最后的清芳。
      
       望着那字,他依稀又回到许多年前,穿着天青色旗袍的少女在窗下清冷一笑。当年洁白的纸张已经泛黄,他拂落尘埃,带走了它。
      
       她结婚七年后,他也结婚了,他的妻子叫青林,瓜子脸,杏仁眼,颇有些像她。那年,他已经四十五岁。
      
       他在《鱼化石》里写:
      
       “我要有你怀抱的形状,
       我往往溶于水的线条,
       你真象镜子一样爱我呢,
       你与我都远了,乃有了鱼化石。“
      
       她嫁了,他娶了,他和她真的都远了,隔着一个浩瀚的太平洋,颠倒了白天黑夜。
      
       再见面时,时光已悠悠过去二十五年。他去美国做学术访问,在耶鲁的校园里,他见着了她,她任教于耶鲁大学艺术系。
      
       那年他已经七十了,她也不再是当年北平沈家客厅那清冷的少女,但是,他很快便发现了,这么多年过去,她什么也没有改变。
      
       她还穿着旗袍,衣襟上用的是老式繁复的盘花扣,读书,绘画,习书法,唱昆曲,她居然把昆曲搬上了耶鲁的讲台,收了西方的弟子,一板一眼地示范甩水袖,教他们唱“水墨腔”,把他们一个个熏陶成了昆曲痴迷者。
      
       无论从前还是现在,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她始终“顽固”地活在她的小天地。
      
       他把他在苏州带走的诗稿还给了她,那几页纸他保存了近三十年,躲过了文革浩劫,今天完璧归赵,他也算全了一桩心事,而她则送了他两张录音带,里面录得是她近年来唱的几支昆曲曲段。
      
       她同他分别的时候,老是老了,可那穿着旗袍的身姿仍如年轻时候一般仪态端方,挺直的背似一枝雅致的兰。一波连着一波的政治运动让“闺秀”不复存在,1985年的中国,只剩下一个个革命女同志,而在她身上,他终于又一次见到了久违的古典美。
      
       1986年,汤显祖逝世三百七十年,充和应邀到北京参加汤显祖纪念活动,她与大姐元和一起演了一出《游园惊梦》,她已垂垂老矣,可扮上妆容,往台上一立,却仍是袅袅娜娜,她的水袖轻轻一扬,便赢了满堂彩。
      
       他在台下,看着她唱《皂罗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
      
       他在台下仰头看她,她清冷冷的声音一字一句敲入他心里,他突然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在北平的沈家客厅里,沈夫人指着充和说,之琳,来,给你介绍个朋友。充和就坐在那雕花长窗下,向他轻轻颔首,他记得她穿一件青色旗袍,那种青色像雨过后的天空,他还记得风里有槐花的微凉。
       他又突然想起那本未译完的《红与黑》,徐志摩去世后,他再也没有翻过那本书,徐志摩飞机失事的那个下午。他曾感叹过徐志摩爱而不得的痴心,不想后来,他也有了同样的命运。
      
       徐志摩最有名的《再别康桥》是为那女子而写,一如他的《断章》,也是写给充和。他最好的诗篇都出自苦恋充和的日子,苦恋常常会成就一个诗人,可是,如果他可以选择,他宁可不要这样的成就。
      
       后来,他没有再见过她。
      
       他去世在2000年,一个世纪新旧交替的年头。
      
       去世前的某个黄昏,他放了她送的录音带。窗外的音像店正大声播着流行歌曲,港台歌星扭动着身体,吼得声嘶力竭,他走过去,轻轻关上了窗。
      
       她唱的是《疗妒羹》。曾经在西南联大的时候,他也有过几张她的铝制唱片,她离开昆明后,他总是拿来一遍遍的播,她唱得真美极了,将一折《题曲》唱得哀怨动人。
      
       昆明细雨如丝的日子,那种老式的唱片机偶尔会卡住,一瞬间地恍惚,他仿佛又回了苏州九如巷。
      
       录音机徐徐转着,她唱的仍是那折《题曲》——
      
       “冷雨幽窗不可听,挑听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何必伤心是小青!”
      
       她的声音已不复年轻时的娇嫩,添了几分苍凉,可,她唱得仍然美极了,他静默听着,泪水缓缓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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