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卞之琳的苦恋
发布: 2010-9-17 09:17 | 作者: 岚枫
他翻译的英文诗歌也得到了徐志摩的赞许，徐志摩特意写了一封信给他，说他译得“极佳”，比自己要“高明得多，甚佩”，还推荐他去翻译法国作家司汤达（Stendhal）的《红与 黑》（The Red and the Black）。
他遵照徐志摩的建议，着手阅读英译本的《红与黑》，但没等他读完，徐志摩就出事了。他“再也读不下去，默不作声，掩卷还书，”从图书馆“退出来了”，以至于以后一直再“不忍卒读司汤达这部小说。”
据说徐志摩搭乘那趟飞机，是为了去北平赶赴一场演讲会。做演讲的那个女子，是他曾深深爱恋过却没有结果的人，为了听她的那场演讲，他葬身在了济南弥漫的大雾里。
他感叹徐志摩的痴心，那天他想了想，觉得自己大概做不到。可后来他便知道了，他们都是诗人，对感情的偏执与生俱来。爱而不得，却仍执着，其实他也一样做得到。
因为徐志摩的猝然离世，他的《群鸦集》也没法出版了，不过幸而还有沈从文。沈从文与徐志摩一样，也是一个对青年作者不遗余力提携的人，自己最贫穷的时候，还贴上邮费为学生们投稿。在沈从文的帮助下，他终于出版了平生第一本诗集《三秋草》。
由此，他与沈从文也熟悉起来，沈从文还在青岛大学任教的时候，他便去探访过，后来，沈从文与张兆和结婚，从青岛搬到了北平，居住在了西城达子营，他也就成为了沈家的常客，沈家的孩子都同他熟悉了，亲切地叫他“诗人舅舅”。
这天，卞之琳刚到沈家门前，便听到一阵笑语，他推门进去，沈夫人张兆和指着一位少女向他笑道：“之琳，来，给你介绍个朋友。”
少女穿着一件青色短旗袍，相貌与沈夫人肖似，也是瓜子脸，杏仁眼，极是清秀雅致，只是与笑语连珠的沈夫人不同，少女对他微微颔首一笑后，便不再言。
她的笑让他莫名其妙地一震，北平的晚夏，长风带着槐花微凉的气息穿堂而过，少女清冷的一笑，从此刻入他的心底。
他很快便知道了，少女名叫张充和，是沈夫人张兆和的妹妹。在苏州，九如巷张家是有名的书香门第，姊妹四人中，充和最小，却最为灵巧，幼年时师从考古学家朱谟钦熟读四书五经，工诗词，擅丹青，通音律，尤长昆曲，她的声音清越，唱腔古雅，将一折《游园惊梦》唱得曲尽其妙。
张充和从苏州赶来参加姐姐的婚礼，然后便留了下来。她打算报考北大。当时北大的入学考试有数学一科，而她之前并没有学过，他于是问她有没有考虑过补习一年再考，而她只是淡淡一笑，并不答言。
不久后，他听说北大中文系录取了一位张旋的考生，那学生数学得了零分，本来不够入学资格，却因为国文得了满分而被破格录取。他后来才知道，这个考生就是张充和，张旋是她的化名。
张充和入北大上学后，一直住在沈家，与沈从文的妹妹同住一间屋，他也就渐渐同她熟悉起来。
他与她交谈，熟悉之后，她并不像初次相见时那么冷淡，反倒是个极善谈的女子，诗文时事，她总有自己的看法。他发现这个张家最小的女儿与传统意义上的大家闺秀并不一样，她的言语很少有“婉约”的拐弯抹角，反而极具思辨力，总是一针见血，直指内心。
他喜欢听她说话，大部分时候，他都在倾听，保持着沉默的微笑。一贯敏感优柔的他，分外迷恋她的理性与爽快。他觉得他们“彼此有相通的一点”。
他开始给她写信，但每每涉及感情，他又迟疑起来。他虽然喜欢她，可他不确定她的态度，沈家的客人很多，她不单与他交谈，与其他客人也一样相谈甚欢，他看不出她对他与对其他人有何不同，不敢贸然表白。
思前想后，他只好把他绵密的感情写入诗里，寄给她，他还写一些生活中的琐事，林林总总，借此来暗寓他的爱情。
他写了很多封，但她，一封也没有回过。
他又焦灼又懊恼，他是诗人，感情本来便比常人更为敏感强烈，单恋所带来的痛苦也比旁人也大许多。那年大学毕业，他本打算留在北平当翻译，却因为张充和的“视而不见”，他下定决心要离开，他想趁自己还未深陷情网时，便用距离阻断这刚刚萌芽的爱情。正好这时，曹禺需要找人代课，于是他应邀去了河北保定的育德中学教书。
但，他低估了自己对充和的感情，即使远远离开北平，他仍忘不掉她，反倒因为不能时时相见，他的爱愈发强烈起来。
这一年的十月，他写了一首诗给她，诗中的男子私心钦慕着一位女子，却始终不敢表白，只敢站在远处的“楼上”偷偷看她，只敢在梦里追寻她的印迹，那看风景的女子却浑然不觉，自己也已成为了别人梦中的风景。
这首诗就是《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这是他最有名的一首诗，那含蓄矜持的男主角就是他自己。
这样的相思，让他无法安心在保定呆下去，一个学期后便辞职回了北平，这次，他稍稍有了些行动，常请几位好友做客，顺带也邀请兆和出席，可他这样遮遮掩掩的“示爱”根本不对充和的胃口，她觉得他不够爽快，对他毫无感觉。
1936年，充和因病辍学，回了苏州老家，这一年的十月，他去苏州看她，在张家还住了数日，张氏姐弟陪他赏玩了苏州名胜，充和还陪他去了一趟天台山。
这大约是他们离得最近的一次了，他心中有盛大的欢喜。
姑苏风景如画，她陪着他，走在那些曲曲折折的小巷里，青石铺就的地面一下雨便透出柔润的天青色，她穿着绣花鞋轻轻踏在上面，旗袍上那枝折枝兰摇曳生姿。
她很喜欢穿旗袍，去天台山的时候，她也穿了一条改良的旗袍去，结果爬到中途便累得不行了，他走在前面，她仰头向他道：“你拉我一把。”
她伸出的手修长纤细，似玉石雕就般完美，就像第一次见着她时一样，他的心猛地震了一下，可他怎么也伸不出手去。
他对她竟然是敬畏的，他不敢。
离开时，她陪他去逛观前街，在路边的小摊上，他们坐下来，喝了一碗赤豆糖粥，米粥洁白细滑，滚烫的赤豆糊一浇上去，桂花糖浓浓的香味便溢了上来，她轻轻搅着那碗粥，和他说着话，偶尔一笑，明眸皓齿，在桂花的甜香里，他突然有了一种将流泪的冲动。
后来他在《雕虫纪历·自序》回忆这段姑苏行，他写：“不料事隔三年多，我们彼此有缘重逢，就发 现这竟是彼此无心或有意共同栽培的一粒种子，突然萌发，甚至含苞了。我开始做起好梦，开始私下深切感受这方面的悲欢。”
他欢的是与她相逢相聚，悲的是，他还是不敢表白，除了看看她，他什么也不敢做。
充和不喜欢他寡断优柔的性子，“与他性情不投，谈不来”，也反感他那种反反复复欲说还休的示爱态度。她幼年时便过继给了祖母，等祖母过世后回到苏州，她的母亲也已经不在了，在她的成长过程里，母亲始终是缺席的，也就形成了她清冷的性子，她评价他：“多疑使得他不自信，文弱使他抑制冲动……”，自幼缺乏与女性相处经验的充和厌烦他的“啰嗦”。
他不是她心中向往的男子，她虽擅昆曲，却对戏曲中那些优柔迟疑的才子并不感兴趣，她更喜欢那种坚毅果决的男子，爱或不爱，都有着一往直前的勇敢，比如她的三姐夫——“打猎要打狮子，要娶便娶最漂亮的女人”的沈从文。
以卞之琳的敏感，自然能察觉充和的心意，他“隐隐在希望中又预感到无望，预感到这还是不会开花结果。仿佛作为雪泥鸿爪，留个纪念，就写了《无题》这种诗。”
《无题》一共有五首，其中一首是这样写的——
三日前山中的一道小水，
掠过你一丝笑影而去的，
今朝你重见了，揉揉眼睛看
屋前屋后好一片春潮。
百转千回都不跟你讲，
水有愁，水自哀，水愿意载你
你的船呢？船呢？下楼去！
南村外一夜里开齐了杏花。
这首诗很像陆游的《临安春雨初霁》，“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有一种怅然的忧伤在里面，说不尽，道不明。
而另一首《无题》却是这样写的——
窗子在等待嵌你的凭倚。
穿衣镜也怅望，何以安慰？
一室的沉默痴念着点金指，
门上一声响，你来得正对！
杨柳枝招人，春水面笑人。
鸢飞，鱼跃，青山青，白云白。
衣襟上不短少半条皱纹，
这里就差你右脚－－这一拍！
青山白云，嫩柳扶风，春水含笑，这诗却又是一派喜悦无尽之情。他这《无题》五首，分明也似他对张兆和的感情，“悲欢交集”。
1937年，日军逼近北平，他南下，在杭州，他把今年所作的十八首诗加上前两年的各一首，编成了《装饰集》赠她，这些诗都是他为她而写的，在扉页上，他特意写道：“献给张充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