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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不老胡同1号(修订稿)

发布: 2010-7-15 19:53 | 作者: 北岛




       
       四
      
       就像信徒去教堂一样,我们全家几乎每星期天都去护国寺电影院看电影,困难时期更是如此,似乎是对饥饿的某种补偿。
      
       从三不老胡同1号出发,从棉花胡同北拐,再沿护国寺东巷向西,步行约一刻钟。护国寺电影院外表不起眼,上有通风窗,乍看起来像旧厂房,年久失修,墙皮剥落露出了砖缝。只有玻璃门、电影广告和售票处小窗代表真实的身份。
      
       我家订《北京晚报》,共四版,电影预告栏在二三版的中缝。父亲是个电影迷,订有三四种专业电影杂志,看什么影片基本由他来决定,而他似乎更喜欢外国电影,我看得稀里糊涂,却也跟着染上异国情调的毛病。早期的苏联电影都是长春电影制片厂译制的,带东北口音,我最初还以为那就是俄文。
      
       我喜欢影片开始前短暂的黑暗,让人产生期待与联想;我更喜欢放映时断片的间隙,银幕或一片空白,或带圆圈划痕的胶片首尾,在突如其来的沉寂中,能听见倒带的机械转动,时而夹杂蛐蛐的叫声。
      
       散场后,随观众走出电影院,我总是很失望——不能跟主人公继续在一起,不能走向地平线以外,只有回到无聊的现实中。母亲往往一头雾水,回家路上,由父亲理清主要线索和人物关系。
      
       当时影片不分级。有一回,我们全家看一部阿根廷影片。其中有个片断让我终生难忘:一个恶霸在酒吧侮辱一个美艳绝伦的舞女,把衣服一件件扒下来,衬衫、长裙、乳罩、吊带和短裤满天飞。我心惊肉跳,既渴望又害怕看到那裸体。在此关键时刻,一个好汉挺身而出,和恶霸打斗,随手把长裙扔给舞女遮体。我啥都没看着,却一连几宿都没睡好。
      
       我开始独自去看电影,特别是期末考试头一天,似乎那是最佳的放松方式。我一般连看两场,在另一个世界彻底忘掉考试。也怪,就成绩而言,看电影比临阵磨枪有效多了。
      
       有一天,我们学校有事,父亲带弟弟去护国寺看电影。散场时,观众拥挤,父亲的眼镜掉在地上,镜片碎了,他高度近视,根本无法走路,只好让弟弟回家去取另一副眼镜。这事把我乐坏了,但憋住没笑,我似乎看到全能的父亲独自站在电影院门口的冷风中,四顾茫然,一副无奈的神情。
      
       五
      
       三不老胡同1号由两栋楼组成,大门居中,传达室带有过渡时期慵懒的特征。看大门的伍大爷也负责传呼电话。电话铃响,他撂下饭碗,几步窜到当街,用手拢成喇叭高喊:“443电话——”
      
       443是我家门牌号码。四号楼紧挨大门,共四层,每层四个单元,主要是民进的住户。先从左邻右舍说起。
      
       441由单身的郑芳龙叔叔与寡居的田阿姨合住。郑叔叔摘了“右派”帽子后成家,搬到七号楼去了。田阿姨郁郁寡欢,而上大学的儿子爱唱歌,我们私下叫他“百灵鸟”。他每天上下楼高歌一曲,楼道的共鸣,大概能解决他高音区的问题。
      
       442伍家。伍禅伯伯是广东海丰人,早年留日,后来成为马来西亚爱国侨领,回国后加入致公党,荣升副主席。致公党主要由归侨组成,是八个民主党派中的小兄弟。在我看来,伍禅就是该党的化身——寡言含笑,与祖国分享富强的秘密。他有三个文静的女儿。奇怪的是,从未隔墙听见有人高声说话。轮到我收水电费,得以窥视其生活一角,可看了也白看。
      
       444张家。张家奶奶和蔼可亲,总用上海话唤我“大少爷”。为躲避这称呼,我踮脚上楼,可她从楼道拐角悄然转出来,深鞠一躬:“大少爷回来了。”张守平人如其名,夫人在外国使馆当保姆,有儿女各二。小女儿和我上同一小学,比我低一级。我四年级时对她产生过爱慕之情。有一天在上学路上,她转身跟我打招呼。幸福如电流灌顶,我勇敢地迎上去,才发现她打招呼的是我背后的女生。这是个殷实和睦的家庭,用客套与外人保持距离,用沉默抵抗风暴。
      
       431陈家,是致公党“外来户”。印象最深的是姐弟二人,弟弟陈春雷,在13中读书,因成绩优异留校当物理老师,会弹曼陀铃。姐姐陈春绿,在舞蹈学校教西班牙舞。打扮入时,薄纱衬衫和褶皱长裙,像吉普赛女郎。她后来从北京调到广东,据说因男女关系被劳动教养。
      
       433曹家。一凡的父亲曹葆章,从耳鼻眉梢长出浓毛。他40年代在四川做过县长及国大代表,解放后自然不得烟抽。一凡与我同岁,小妹一平和珊珊同岁。两家的孩子来往频繁,推门就进。一凡上有三个同母异父的姐姐,一个嫁给积水潭医院的医生,七十年代初去了香港。
      
       434庞家。庞安民原是武汉交通银行经理,有一种见过钱的镇定。他夫人在义利食品厂当会计,等于掌管天堂的钥匙(特别是困难时期)。大哥庞邦本是画家,大嫂孙玉范长年病卧在床(另辟章节细说)。小妹庞邦选是师大女附中高才生,心高气傲。小弟庞邦殿内心疯狂,一度写过小说,后来成了数学家。
      
       421马家。马德诚是孙中山侍卫官马湘之子。当年陈炯明在广州叛变,攻打总统府,马湘背着孙夫人逃出来,孙夫人不幸流产,再不能生育。据说孙中山临终前嘱孙夫人:“马湘一生追随我,必须保障他的生活费用,把他的子女都培养成才。”当年马湘几乎每年都来京小住,散步时腰板挺直,一派军人气概。两个孙子大胖二胖后来分别成了教授和名医,未辱没国父的期盼。
      
       423刘家。刘鹗业为人敦厚,苦心躲过历次运动,提早谢顶。他夫人是中学老师,家有二女。我们两家交情甚深,说来有特殊缘分:由于紧急分娩,我母亲为他们的小女儿在家接生。
      
       424葛家。葛志成是民进秘书长,乃本楼最高行政长官,每天有专车接送。他在上海当小学教员时搞地下工作,解放后进京城在教育部当官。他平日深居简出,好像继续从事地下工作。夫人华锦是八中党支部书记。过继的葛家铎与我们初识时百问不答,得名“葛不说”。他们家拥有全楼惟一一部私人电话。
      
       422沐家。沐绍良曾是商务印书馆的老编辑,长年病弱,加上“文革”受冲击,于1969年去世。家有两龙两凤,两凤来自第一次婚姻,早就远走高飞。遗孀方建民年轻得多,温和内敛,独自把两个儿子养大。长子沐定一跟我同岁,后考进八中。弟弟沐定胜(小京)排行最小,写得一手好书法,曾获全国书法大奖,凭这本事从工厂调进现代文学馆。他与我一度情同手足,甚至帮《今天》刻过蜡版。
      
       六
      
       一个男孩进入青春期,往往要有人点拨,相当于精神向导或心理治疗,最好是一位成熟女性。
      
       我们管434室的庞邦本叫大哥。他1951年参军,在部队搞美术,转业后上大学,在中学当美术老师。1957年被打成“右派”,他在北京公安局专为“右派”画家设置的工作室绘制交通图标。“文革”期间被发配到河北邢台汽车修配厂,他设计的重型卡车外形,跟如今科幻电影的外星人战车差不多。
      
       大嫂孙玉范是日本“战争遗孤”,生在大连,1945年父母撤离时遗弃了她,由中国人收养。那时她仅三十多岁,肤色黑,大眼睛,小鼻子小嘴。大哥的摄影技术一流,为大嫂拍的肖像照比得上电影明星:头带红色方格头巾,背靠白杨树,带有浓郁的俄罗斯情调。
      
       434室是楼里最大的户型,两室一厅,大嫂长年生病卧床,独占小客厅,厚厚的窗帘隔开喧嚣的世界。她特别善于倾听,三言两语点出问题的要害,让人心悦诚服。
      
       1970年初冬一个晴朗的下午,大嫂和我们一帮少男少女出游。从三不老胡同1号出发,欢声笑语,涌上14路公共汽车。我们来到中山公园,在枯黄的草地上围成圈打排球,大嫂身穿高领黑毛衣,像教练进行场外指导。天色暗下来,我们步行到新桥饭店西餐厅吃晚饭。那是她给我留下惟一的户外形象。
      
       我和康成、一凡形影不离,被大嫂称为“三剑客”。见大嫂并非易事,先得看庞伯伯脸色,等他下干校了,还得忍受钱阿姨唠叨,她也终于回扬州老家了,大哥平时在邢台,每月回来休假一两次。
      
       在内蒙插队的庞家小妹冬闲回到北京。她原是师大女附中高二生,比我们大一岁,带来一个个聪明漂亮的姐姐。宋姐姐是职业女高音,让“三剑客”为之倾倒,引来一场感情风波。待尘埃落定,创伤难以愈合,于是轮流排队找大嫂单独密谈,她为我们这些迷途的羔羊指点迷津。
      
       从居委会传出风言风语,说大嫂“拉拢腐蚀年轻人”,我们不得不暂避风头。其实大嫂像个女政委,全都是正面教育,她鼓励我积极向上,对社会有所贡献;她认为我的诗太悲观太阴郁,应歌颂祖国歌颂工农兵。不知怎地,这话出自她之口,就不太让人厌烦。她嗓音有点儿沙哑,轻声细语,有某种催眠功效。
      
       我婚后与大嫂来往少了,回家看父母,时不时到她那儿坐坐。她玲珑的小嘴出现细密的皱纹,那是时间的雕刻。
      
       1997年夏天,我在加州戴维斯收到大哥的亲笔信,他告诉我大嫂因心肺病去世,临终前几个月只读我的诗集,一直放在枕边。
      
       七
      
       要想标明三不老胡同1号在北京社会版图中的位置,就得从“大院”与“胡同”说起。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政治文化。一般说来,“大院”是居庙堂之高的外来户,“胡同”是处江湖之远的原住民;“大院”代表权力,“胡同”贯穿历史。
      
       当然问题没那么简单,真正的高官宁可在胡同深居简出。比如,我们大院的住户就多是中下层干部,而民主党派的大佬们则跟着执政党隐身胡同,相濡以沫,即使削官革职,照样好吃好喝,可谓“最后的贵族”。
      
       “大院”分三六九等,往往与国家机器的零部件有关。虽说民主党派在个别历史时期地位有所提升,但基本属于残次品,故三不老1号的人贵有自知之明。这种等级意识体现在发声学上,特别在“文革”期间,人家自报家门时中气十足:“中直的!”“计委的!”“海军大院的!”。轮到我们,就像含着个大枣似的含混不清:“三不老的——”
      
       那时候市内楼少,三不老胡同1号在当地是标志性建筑,方圆三五里抬头可见。我在弘善寺小学读书,同学多来自底层。到同学家去玩,家长问及住处,同学抢先回答:“人家三不老大楼的。”家长多半翻白眼打量我——对国家机器的零部件及残次品,平民百姓并无鉴别力。
      
       胡同构筑的迷宫、雨后的水坑、初夏槐花的香味和昏暗的街灯,让我这个在楼里长大的孩子心向往之。与楼房的刻板结构相比,那有一种平民的野性与自由。夏天,公用水龙头旁,半裸的男女插科打诨,孩子追逐嬉戏。沿墙角拐进小院,房屋歪斜,角落堆满碎砖破瓦。那有另一种生活:祖孙三代挤在一起,骂骂咧咧,可粗砺的外表下是深深的依恋;还有左邻右舍那份真心的关切……从胡同深处回望,我竟会对大楼产生隐隐的敌意。这无疑和青春期的反抗有关:大楼代表着父权和秩序。
      
       大院的孩子深入胡同是要冒风险的,弄不好会遭辱骂甚至暴打,除非你有几个真正的胡同朋友。
      
       关铁林是我小学同学,一度与我来往甚密。他家住在附近一条死胡同的小院,大楼遮蔽了其中的阳光。他母亲因病早逝;父亲是救火队员,三班倒,很少在家。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家那个旧铜脸盆,坑坑疤疤,好象传家宝。下了课,他点火生炉子,把烧好热水倒进铜盆,用手指试试水温,慢慢把双手浸泡进去,陿意地闭上眼。
      
       有一次我跟他吹牛,说我父亲的字写得多么棒。他吃惊地看着我。关于他父亲呢?他沉默了。至少在现实层次,写字与救火是不对等的——在大火中爬高等于玩命。他不能再失去父亲了。
      
       另一个胡同朋友的名字我忘了。他是我小学同班同学,家住后海河沿。他父亲是街头小贩,摆摊卖糖果针线兼营小型赌博业。那是个分格木盒,糊上窗户纸,缴两分钱用手指捅进小格,输赢几率各占百分之五十,奖品是糖果玻璃球之类小玩意儿。我每次志在必得,道理也简单:他儿子把秘密事先透露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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