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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余琐记(之三)——回忆76号

发布: 2008-11-21 10:24 | 作者: 编者



张小海是某著名剧作家之子,其父多年前被迫害(致死?)。他不定期的来京,到76号坐坐。八〇年夏,法国驻华使馆举办国庆日活动,除例行邀请各界名流,经使馆高级雇员白天祥先生斡旋,带进去不少民刊人员。适逢小海来京,也跟着去了。法兰西也真是个好热闹的民族,那天使馆大院内挤满了人,自助餐桌上放满了食物和饮料,这可是在一九八〇年啊。人们都很兴奋,但不疯狂,甚至有些拘谨,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吃喝和小声谈笑着,只有那些年轻的外国人,当迪斯科乐曲奏起时畅然起舞。

像一阵微风拂过,一个消息很快地传布开来:某著名电影导演正在和一群追随者们闲扯,张小海脸色阴沉地走了过去,轻轻地抽了他两个耳光,然后离去。事后芒克告诉我,那天导演的儿子在会场的另一处,当好事者把这一消息传给他时,他淡淡地甩出一句:“不知道老头子对人家做什么缺德事了!”

人们短暂的惊愕很快地淹没在节日的欢乐之中,只有马德升在酒精的刺激下,拄着双拐到处飞奔,他那身涤卡军装像一股绿色的旋风,逢人便喊:“打得好!打得好……看什么,一会连你们外国人一块儿打!”舞场上的乐曲越来越欢快和震撼,渐渐地,几乎所有的人都被卷入这狂欢的浪潮。

从那以后,我没再见过张小海,也不知他今在何方。那天我也尝到了洋酒的厉害,午夜归来时,芒克被我摔倒在76号门前的煤堆上。

像这样放松的日子真是屈指可数,绝大多数时间里,我们都窝在76号的小屋里干活。

《今天》(双月刊)总共发行了九期,其间增印四本《丛书》,停刊后又印了三本《内部交流资料》,总计16开本1008页,每种印数为1000册。这是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使用手推式油印机(后来改为手摇),在8开纸上(即晚报的半版)正反两面油印4页,工作量约50多万个印张,总用纸量为25万张;印完后要把每个印张对折,按页码分拣成册,装订后粘上封面,还要用手捋出有棱角的书脊,再用裁相纸的切刀,将每边多余的部分逐册切齐,最后盖上期号和定价图章,其中将近半数的刊物要按印刷品邮寄要求,包装后填写地址姓名发往全国各地。

如果刊物中有插页,比如第一期(创刊号)和第五期里马德升的木刻作品、第二期里张岚的摄影作品《秋之魂》,全部使用原版木刻和相纸洗印的原作。这项工作我没有参与过,我见到时已经是经过筛选的成品,然后逐一粘贴到预留的空位。一千多张照片是张玉萍(她那时还在三里屯照相馆上班)和黄锐日夜兼程洗印的。版画很可能是马德升一个人干的,老马不事张扬,干起活来不要命。第三期(诗歌专刊)上艾未未配的十二个小插图,则是在印台上刷油墨,像盖戳子那样一个一个摁上去的,这一万两千多个小插图,芒克带着人也不知道干了多少天。窄小的76号像一处蕴藏着巨大能量的引力场,所有来的人都会被这里的工作气氛所吸引,不由自主地拿起书页,《今天》杂志巨大的工作量就是靠这一点一滴的劳动积累而成。

那天我一进门就被人当作师傅似的让进了里面那个不足四平米卧室兼库房的工作间,掀去被褥的床板上安放着一台两个木框组成的油印机,我从没干过誊印这一行,“文化大革命”时印小报也没轮上过我干,这时我的“前任”不知溜到哪里去了,我只得硬着头皮,拿起墨辊开练。十几年的插队生活养就了我干什么活儿都想无师自通的坏习气,我安下心来装作个内行,一边慢慢地调着油墨,又反复调整蜡版位置,一边琢磨这活儿该怎么干……终于印出了我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印张。

几天后我对这项技术含量不高的工作已经熟悉了,印出的东西还算让人满意,按照惯例,我应该在技术上稍加指导,把这摊事儿移交给他们的正式工作人员,然后离开这我不熟悉的一切。我刚回北京没几天,有许多自己的事情要做,我要去寻找失散多年的亲友,还要尽快找到赖以谋生的工作……

76号人来人往,大家都很忙,手头的活儿使我无暇他顾,只有“猴子”(别人都这样叫他,我那时还不知道他就是那个有着怪笔名的诗人芒克)整天在一旁帮我整理和添放纸张,他在整理印好的书页时,诚心诚意的奉承我几句,土里土气地赞叹:“嘿,真真着(北京土话:真清楚)!”

我渐渐干熟练了,也开始欣赏眼前翻过的一幅幅整洁清晰的印张,却没有兴趣关注其中的内容,仅仅是为了校正版面,才盯住边缘的词句看上两眼。无意中,两行熟悉的诗句出现在眼前:

当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

我的心一阵紧缩,它触动了我记忆中最沉重的部分。那天正好北岛在外间屋(如前所述,当时不知身旁芒克的身份),我怯生生地拿着印张去问他:

“请问,您知道这位作者现在哪儿?”(我始终保持着老北京的习惯:对不熟悉的人称您)

“怎么,你认识他?”

“嗯,是我同学……刘自立。”

“不,是老郭,”北岛忍俊不禁,“他下午来,你会见到的。”

许多天之后我才知道:这首文革中著名的的地下诗歌《相信未来》和它的作者拥有不可胜数的版本和传说,堪称中外诗歌史上的奇迹。

郭路生来了,不是我想象中情感细腻心灵脆弱的诗人,那发茬极短的平头,穿着比当时单调的服装还要土气,面对人们的仰慕和激赏,他拘谨无措一如老农。只是在谦卑地请求大家听他朗诵近作时,才呈现给人们他作为诗人的全部。

数月后我找到分别多年的刘自立并约北岛去拜访他,从第五期开始在《今天》上发表他风格独特的作品。

 70年代末,芒克摄于76号《今天》编辑部的小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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