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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四中、育英和相声

发布: 2010-4-29 22:59 | 作者: 周惠民



        初三,日文老师是余市长的日本太太,大约四十多岁。一上课我们就让她买吃的请客,不请就不听课。她也很和善、开朗,总是掏出一些钱给我们,让一个学生拿去,跑到大门口(上课的时候,大门都是上锁的,还有门卫),隔着铁栏杆,买回一堆三角形、一包包的五香花生米(门外小摊早用纸包好的)。回来大家分着、边上课,边吃。记得有一次,她说好吧,去卖花生米吧,但是大家起哄,说吃花生米跑马、上火(她虽然懂些中文,但估计不能懂这句北京土话。看官,您懂吗?大家这么喊,您可以设想当时课堂里热闹的情况吧),要她请吃冰激凌。她还是掏了更多的钱。从这里,可以看到我们上课的一个侧面!
      
       课间,各个班级的同学根据爱好和能够占到什么场地和器械,自己组合着玩。打墙球,玩吊环,打篮球,踢小足球。有个比我小一班的温可铮,常到吊环那里,我们一块玩。他那时得了北京少年歌唱的什么奖。我离开育英之后,就没有再见到、听到他。直到近年,才知道他赫赫有名。我只听过他的童音、而没有听过他的低音。如果现在能够见到他或他的照片,我很想看看他眼角那里是不是还有块黑色的“煤末”。那好像是摔在煤渣沙坑的后遗物,还是个痣?我的外孙告诉我,著名的上海音乐学院声乐温教授于最近去世了。这破灭了我的另一个盼望。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一早到校的时候,门口站上了日本兵。不久,学校把学生集合到操场,宣布要我们回家,什么时候接到通知,什么时候再回来上课。记得没过几天就复了课。
      
       育英的老师是一流的。教国文的张子成先生,一袭长袍,教得生动,诙谐,上着课学生也和他说笑。他有个侄子在我们班。教英文的是一位年轻姓黄的,传闻是圣约翰外交系毕业。上课时西服革履,油头而不太粉面,风华正茂,一表人才。尽管听不太懂,我们还是爱听他朗读的英文;他的声调,词句,抑扬顿挫,让人觉得那就是外国人的音调。大家非常佩服他。张慕棠先生教我们化学,记得他是燕京毕业,学制革的。他的课一点也记不得了,只记得他说过好几次:如果你们在路上见到死猫死狗什么的,带来给他。他要熟毛皮。
      
       关肇直先生给我印象最深。他是珍珠港事变后、来教我们数学的。小平头,个子不高。育英的老师,年轻的着长衫的不多,而他则总是一袭灰色长衫,很平易近人。中午,他常和我们一块在灯市口沿街的小饭铺里吃炒饼、烩饼。他教课清楚明了,我们很喜欢他。听传言,说他是“燕大二圣”之一的时候,大家就更敬佩他了。他没有教到我们毕业。一天,他说他不教了,要请人来代课。后来代课的是孙念台先生;听说孙先生就是另外的那一圣;恕我直言,并非不敬,我们还是没有像喜欢关先生那么喜欢孙先生。两年后,我已是航校的学生,穿着呢军服,在成都街上遇到了关老师,他认得我,还立即叫出了我的名字。我一直很想念他,但不知道他在哪里。当我发现他在科学院数学所、想见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去世了。走笔至此,去Google查询关肇直老师的条目,一看有那么多,还有基金会、奖学金,也知道了他的更多事迹。
      
       比我高一班的马崇礼和我同住在报子街路南(他家是个很大很大的院子,我猜,总有五六十间房吧),所以那时就认得。他班的教室是一个小平房,在我们教室(临街,像是个小教堂的大屋子)的前面。他们初中毕业、考完试、第二天就要放暑假的时候,从他们教室里传来一阵阵轰隆的雷响。跑去看,原来他们班上有些人把课桌面板的活页扭断,把面板用力向上扔,打破天花板,扔到天花板的上面。
      
       育英是男校。育英初中部西墙外是个巍峨的教堂,贝满女子中学开门在教堂的大院里;贝满的学生都从教堂的大门进出到灯市口大街上。那时男、女生很有一批是骑自行车上学的。到现在,学生们骑的各种颜色、甚至完全电镀得锃亮耀眼的那些三枪、风头、蓝牌、G牌等壮观的车队还历历在我目前。当时,那些名牌自行车在人们心里的行市,很像是现时的奔驰、宝马、Ferrari一般!下午下课后,有的男生早已在育英和贝满之间的街边、坐在车上、等候自己想“追”的小姐从贝满出来,就像如今的“追星族”。不追星的同学也有伴骑站脚助威的。一位,或一道回家的几位漂亮小姐后面,竟会有一群男生“护送”回家。真是一景!路上,有时没有人说话,有时有旁白打趣,但是很明确是在表示爱慕。兄弟护送姐妹的也不是没有。可是也有在兄弟之间夹杂着兄弟的同学。情况复杂。只有当事人才能够说清楚。到现在我还不明白,如果两校沟通一下,让贝满先下课,那不就“没戏了”!
      
       用功严肃的的好学生也不少。很多是住校生。住校生有些说话带有他们家乡的口音。他们背井离乡,在学校里面攻读,成绩常常很优秀。但是在他们的宿舍里,也传播着张兢生博士的性史。
      
       学生和先生对日本人的占领表面上似乎都麻木,不闻不问,听天由命。但是实际上并不都如此。负责我们初中部的郑先生,不言不语,极有威严。听说他做“地下工作”、联系学生。他后来被日本宪兵队逮捕,不知下落如何。
      
       一九四三年暑假我初中毕业,随着高中刚毕业的北京游泳队队员姜学诚、李鸿举,偷偷地离开了家和北京,也偷偷地卖掉了我一辆很不错的自行车,当路费,到后方去参加抗战、升学。我们开始冒险,踏上了“独立”人生的道路。那时我十五岁。
      
       一九四五年,八年抗战惨胜之后,我仍在四川金堂的铭贤中学。四六年我还没有高中毕业,只读完了高二。学校因故暂停,我暑假时回到北平,以同等学力的资格考入了青岛的山东大学。入学是水产系,后来转入了医学院。一次,训导处管理我们医学院的杜之奎先生(山东人,在北京上过学)对我说,他听到我、马崇礼、姚永恒和穆怀廉说的都是地道的北京话,马上就觉得我们是育英的学生。我们有相似之处吗?说北京话是一样的,也许还有其他共同的地方:自由散漫、大大咧咧、嘻嘻哈哈、不听指挥。这会是育英造就出来的吗?
      
       想到、说到在北京二附小、四中、育英就读学校期间受到了教育,也还难忘当时自己的祖父母、父母、和社会上一切的有关无关、有声无声、有形无形、形形色色各种力量的影响。尤其难忘的,是我在汉语、语言语音、常识、思维上,相声演员给我的一些特殊教育。
      
       我家在西单商场的近处,从小我就爱到商场里转悠,去听相声。大面包、高德明、焦德海、张寿臣、郭启儒、常连安、小蘑菇都是我能够记住的说相声的人(现在叫相声演员了)的名字。他们有的原来是在地摊上,有的后来是在启明茶社里。那时候相声段子有不怎么样的(譬如荤的;虽然那不怎么样,但是可能叫座,像现在即便是官方大报,不也是天天刊登越来越小的三点比基尼照片、以示招揽吗?),但是讽刺时局的(特别是在传统段子里临阵插科打诨的那些词句里的)内容,特别让观听众高兴。演员似乎也还大胆,大胆到当局日本人会把演员抓进宪兵队。我记得清楚,有位演员说日本人的”强化治安”(按现在人的说法是“严打”吧)的段子。我虽然记得,但是还是给大家引一下刚刚从网上搜到的这个片段来证明无误吧:
      
         甲:什么是“强化治安”?
         乙:“强化治安”就是强化……治安呗!
         甲:这不是跟没说一样吗?
         乙:那你说什么是“强化治安”?
         甲:这“强化治安”跟咱们生活可有关系。
         乙:有什么关系?
         甲:降低物价,好不好?
         乙:哎呀!太好了!我们就盼着降低物价!
         甲:所以啊,一而再,再而三地“强化治安”,就为的是东西落价。
         乙:哎,不对啊!每次“强化治安”以后,东西都涨价啊!
         甲:现在是第几次“强化治安”啦?
         乙:第四次。
         甲:物价涨了吗?
         乙:当然涨了。就拿面粉来说,第三次“强化治安”的时候,二十六块钱一袋儿;你看现在,三十八块了!
         甲:那就盼着第五次“强化治安”吧!
         乙:噢!到那时候面粉就降价了?
         甲:对!现在不是三十八块钱一袋儿吗?第五次“强化治安”就落到二十四块钱一袋儿了!
         乙:二十四块钱一袋儿,那可便宜。
         甲:就是袋儿小一点。
         乙:噢,不够四十斤?
         甲:也就跟“牙粉袋”似的。
         乙:啊?!
      
       网上把这个段子叫做“牙粉袋”!因为抖的包袱是前面的一袋是面粉袋(四十四斤吧),最后那个袋是一两二两;半斤的就不得了啦,那该是现在的“家庭装”吧!)的牙粉袋。那是常连安的大儿子小蘑菇的事。他一讲完就被特务带进了日本宪兵队。
      
       相声,郭启儒用地方口音说,我听到的声音是“相书(我标的音,对吗?)”,我不懂相书是什么意思。不是宰相所书吧。我很爱听相书,特别是过去的那些传统老段子。后来的,相声大师、北大兼职教授侯宝林的“夜行记”讽刺的就是像我这样的骑车人了。马三立的“买猴”也还算是对着“官僚主义”的。昙花一现(应该总现)的壮观,是“四人帮”刚倒台、相声蓬勃了一番,像是(但不是)处在个相声的转折时期。那些段子还真有点意思,相当过瘾。可惜现在不大容易找到、听到了。
      
       我没有在北京大学读中文的荣幸。但是我可以自豪地说,我比那些在“后四人帮时代”北京大学文学教授(尽管是兼职)的现场教育下的年轻一代,还早了半个多世纪就受到了早几代的相声大师的面授了。
      
       幸哉幸哉。阿弥陀佛。
      
      
       二O一O年四月十八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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