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辅成先生(上)

发布: 2010-4-15 18:42 | 作者: 赵越胜



        五
      
       七七年底,社科院面向社会招收社科研究人员,经父执介绍,我递交了几篇论文,竟得哲学所领导首肯,过了年就去哲学所报到。先生知我到哲学所工作,很高 兴,说哲学所的专业图书在国内首屈一指,特别是有购书外汇,每年可以购国外书刊若干,能够随时了解国外哲学研究的新进展。先生说仅为此就应该好好庆贺一 下,约我去他家吃饭。
      
       七八年,时值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校方给先生配了一套新房,在北大西门外蔚秀园。文革中先生在朗润园一直与别人同住,起居读书皆不方便。当时有人劝先生不要离开朗润园,说再坚持一下,别人总会搬走的。但先生太盼望能有一方自己读书的清净天地,故坚持要搬家。大约在三、四月间,我去了先生新居。当时楼刚建成,路都未整修好,楼前水泥管、钢筋、灰土烂泥,一片狼藉。先生新居在一楼,敲开门,先生神情愉悦地引我进屋。我祝贺先生乔迁之喜,先生笑答,不是乔迁,是被扫地出门。想想先生是无奈才离开居住了几十年的朗润园,我也有些伤感,毕竟那里才是我开启智性之航的港湾。回想与先生促膝窄室,四周典籍环绕,听先生 谈古论今,那熟悉的氛围,甚至气味都如在身边。我本天生怀旧之人,在这陌生的新居里,有点不适应。真是新房子,屋里满是油漆、水泥、沙灰的味道,打搅了旧 有的书香,往昔的静谧。幸亏那两把旧扶手倚还在,见之如遇故人。不过先生在这里,等几日,书香自会归来。
      
       先生问起我进哲学所后的工作,我告他正在随刘青华先生学做哲学期刊资料的主题分类。先生说你正可借机大量浏览。我告先生其实还难见真学术,大量文章属 拨乱反正之作,仍在清理四人帮的思想。先生自然又问及我读书的事儿。自先生七五年底命我攻外文,七八年时我已能对英文原著粗通文意。先生说你能读原著,便要选几部耐读的名著来读。现在你还不到广泛浏览的时候,所以要读得少,读得精,像希腊哲学,伯奈特的《希腊哲学史》是要读透的。先生指点我说这部书哲学所 图书馆一定有,但也许借的人多,若你借不到,我从北大图书馆找来给你。遵先生嘱,我找来这本书读。这确是一部博大精深之作,特别是对苏格拉底的阐述独有所 见。他强调苏氏提拔精神生活,集宽、智、勇于一身的求真精神。先生以为伯奈特讲哲学家从人格着眼,梳理精神气质与学理探求的关系,很高明。在先生的引领 下,我常在所里图书馆留连,果见群书沓来,目不暇接,眼界为之大开。
      
       七十年代末,解冻之始,玄冰渐融,开始有了西方古典音乐、中外名著面世。也上映了一些外国影片。其中有一部日本片子,它改编自日本女权主义作家山崎朋 子的纪实作品《山打根八号娼馆——底层女性史序章》,记述日本世纪初贫苦女性被迫漂流东南亚为娼的史实。这些被称作“南洋女”的底层民女,或被骗,或被卖往南洋为娼,受尽折磨凌辱,多数人死而无归。她们渴望回到故土,回到亲人身边,死后的埋骨地也面向大海,朝向日本。所以电影的名字叫《望乡》。由于影片涉 及到南洋女的卖春史,影片中有些妓院的场景和暧昧的镜头,所以上映后引起一些卫道士的不满。
      
       那天我在所里资料室看资料,碰巧翻到几封有关《望乡》的群众来信,其中有些言辞激烈,大骂影片“诲淫诲盗”、“腐蚀青年”,声称毛主席他老人家地下有 知会死不瞑目,等等。用语极粗鄙、狂热、刻毒,能感觉文革阴影不消,余孽犹存。更可怕的是他们要求立刻禁演此片,并组织专门机构重新审查各类文艺作品,判 定香花毒草。当时严家其先生在资料室,我把这些东西给他看,也谈了我的看法。严先生赞成我的观点,要我写篇文章来辩驳,说他会送给光明日报,因为当时光明 日报是思想解放的先锋。我连夜写完了文章,由于文章涉及到道德问题,题目就定作《〈望乡〉的伦理学》。第二天交严先生看,他提了几点修改意见,我便请他共 同署名。我是新人,为尊重严先生,请他署名在先。严先生谦谦君子,说文章是你写的,我只是提了点意见,你当然是第一作者,说着拿笔把稿子上他的署名改到了 后面,就拿着稿子走了。两天后文章就在光明日报上刊出了。几天后我收到了先生的信。
      
       先生祝贺我发文于光明日报,说你这是第一次发文章于正式刊物,希望今后能多有议论公之于众,同时鼓励了我的文章,说这是一个很要紧的论题。先生感叹几 十年来道德学说荡涤一空,人们只谈阶级而不谈伦理。虽说社会有阶级区分,但善恶标准却是不移的。善恶是人内在品质的表现,并不依人的社会地位来评定,更无 涉于个人所操何业。先生引《礼记》中语“虽负贩者必有尊也”,“贫贱而知好礼,则志不慑”。先生说你谈《望乡》的伦理学,实际上是谈妓女的道德。这看似悖 论。妓女在世人心目中总和道德沦丧相联。妓女这个名词似乎就是道德败坏的象征,但谁能说妓女就没有道德?先生说,谈妓女的道德人格,古今中外并不罕见。古有唐人白行简的李娃,清人孔尚任的李香君,今有陈寅恪的柳如是。外国有萨特的丽茜,《望乡》中的阿琦婆。她们都是心中有大义大爱的人。贫贱屈辱中不失善良 与自尊,倒是那些高居人上的帝王领袖常常是大恶之人。在中国古有桀纣,今有四人帮,在外国古有尼禄、卡利古拉,今有希特勒、斯大林。先生说权力、地位并不 带来善。权力只在弘扬和实现善时,才是有道德的。可惜世人常以地位、权势、金钱来衡量价值,判断善恶,结果把肆无忌惮的罪恶当作伟大来崇拜,实为大谬。那 些大受崇拜之人正不知做了多少大恶,人们却依旧闭着眼睛朝拜。这实在是扬恶抑善的人世大悲剧。先生援引《孟子》:“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
      
       与先生几年交往,在言谈话语、往来书信中能感到先生心中的炽热。凡论及时政、品评人物、阐发学理,总着眼于家国兴亡、善恶扬抑、大道存废,偶谈及文革 中对读书人的摧残羞辱,炽热便化为幽愤,指斥群邪若金刚怒目,大异日常的温文尔雅。此时真如子夏所言君子“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国朝几十年 的政治洗脑、思想管制、学术式微,让先生心有隐痛。先生苦恼于讲坛之上难谈真学问,而奉承时尚、照本宣科又必致谬种流传。这个矛盾常常撕扯着先生那样不肯 全盘输诚的老一代读书人。陈寅恪先生哀叹“而今举国皆沉醉,何处千秋翰墨林”,先生亦有同悲。在先生看来,文革不仅破坏了国家的经济建设,同时也败坏了社 会道德生活,而这是动摇了立国之本。先生长期致力于道德哲学,对此乱象有较他人更刻骨的体认。先生以为拨乱反正主旨在于收拾人心,而我却以为要在制度的脱 胎换骨。与先生争辩,偶有言语过激,先生也不以为忤,总是静静地听我陈述,若觉我乖谬过甚,先生的救治也是引经据典,或示我以必读之书。此次先生来信,指 评我的文章,也随带教我Ethics与Moral在用法上的细致差别。我本对道德哲学所涉甚浅,却提笔妄谈伦理学,先生抓住此点,让我一窥门径。
      
       七八年初夏,有位同窗好友想报考北大哲学系,开始复习功课。我一直忙于调动工作,未及准备,现在受他鼓舞,也想一试。七八年十月底,先生体检时发现尿蛋白偏高,怀疑肾脏有问题,入住北大校医院检查。我去医院看先生,见他精神很好,似未把这病当回事。见先生依旧谈兴十足,便和先生谈起我想报考的事。先生 想了一下,口气肯定地说,我看你不必报考大学本科了。先生说中国大学之前的教育是没有哲学一科的。哲学系本科生入校要从头学起,都是上基础课。你已经有相当基础,再从头学起有些浪费时间,不如直接报考研究生。当时的政策允许有同等学力者直接报考研究生。先生的话让我兴奋,但因不知其中深浅而有些犹豫。先生 斩钉截铁地说:“你能行”。
      
       先生说我行,自然就要一试,便问先生取何专业方向。当时从先生读哲学史较多,便问先生是否报考西方哲学史专业。先生不赞同,说读思想史是为开拓新的研 究领域打基础,专做某一哲学史流派的题目容易限制自己的眼界,成为“专家的专家”。先生说研究题目还是在现代西方哲学中找吧。至于报考何处的研究生,先生 的意见是不必报考北大,因为现代西方哲学的研究都是起步不久,哲学所的条件可能更好些。前不久我浏览国外现代哲学时曾对阿多诺的《音乐哲学》有兴趣,后又 被马尔库塞借助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批判后现代社会所吸引,听先生讲要在二十世纪西方哲学中找题目,心中便定下了法兰克福学派为研究题目。七九年初便报考 了哲学所现代外国哲学研究室杜任之先生的研究生。随后,几个月闭门不出复习功课。待考取之后,因杜先生年事已高,身体不适,便转在徐崇温先生名下读法兰克 福学派,同时继续随辅成先生读西方古典。虽不在他门下,但先生仍视我如弟子,开始新一段收获甚丰的读书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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