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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宫

发布: 2010-4-01 19:59 | 作者: 阿乙



       我觉得那时候我爷爷心里想着的便只有逃亡了。就像一只活在高墙下的鸡,他逐渐地老掉了,连翅膀也展不开,只能有一下没一下地啄食着米,心里却想着飞到天空去,在那里和清风白云为伴,永不归来。这是他的理想,也是他的悲凉,是他的热望,也是他的绝望。他最终像是不可逃脱地参加了张宏堡旗下的中功培训班,顺利滑向另一个世界。

       今天我们都在用老年痴呆症这样的说法形容最后的爷爷,但是他得的其实是精神病。也许是在有一天,有一个问题他没想明白,卡在那儿了,走火入魔,就去了另一个世界,从此与我们失去联系。我记得那第一声宣布彼此隔离的嚎叫,那是一个人在极其惊惧的状态下才会喊出来的嚎叫,我们一家人像是魂魄被击中,惶恐地跑进房间,发现他眼睛直勾勾,手指着一个稳定的前方,气急败坏地说:“长江大桥,南京长江大桥,我命令你倒塌,赶快倒塌。”

       我们召唤他,安抚他,捉住他,却是消弭不下他对国民党反攻大陆的恐惧。这种可怕的恐惧像霉斑,迅速扩散起来,慢慢从遥远回到近处,从抽象变得具体,到最后演变成谁也不能靠近,每份递送过去的食物都被怀疑下了敌敌畏。他总是对我的妈妈说,“我还不晓得,你想毒死我。”

       我的妈妈在后来总是转身对着我们笑,说:“我要是毒死你了,早不就毒死了?”

       我们家里开始习惯有着这样一个白天睡觉,晚上大嚎大叫的亲人。我的爷爷曾经被送去精神病院,很快又接回来,那个地方在外人看来,确实像是存在的地狱,空气里透露着太多不安的分子。我的爷爷就这样嘶吼,为着他的自由,终于将自己嘶吼衰竭了,这样他在一天忽然清醒过来,说要回趟下沅村。

       我不记得那时我在哪里,总之我接到电话,说我的爷爷一回到下沅村他的屋子,忽然生出蛮力,将护送的女眷推开,快速闩上门,并在门后顶了两把锄头。现在想,这便是他的城堡,他要在这个城堡与那些要将他掠夺走的亲人作战,他对外边焦急的呼喊不闻不问,碰到那些乡下的老人过来规劝,他不好不回,便说:“我还不晓得,我一开门,他们就将我捉去了。”

       至后来,大约是外边催的急了,他又发起癫狂,在屋里用自己的声音盖住世界一切的声音。我就是在这时接到电话,我大概是最后一个赌注了。大家都知道我是他的掌上明珠,如果有一条命比他自己的重要的话,那便是我了。

       我汗如雨下地赶到这个我出生的地方,那里意外的寂静,阳光照在门上,门因为被雨冲刷,淡蓝色的漆已经变成白灰色,露出道道槽痕。我就在这里听了听里边,陷入到空空荡荡的惶恐,我着急地喊:“爷爷。”

       里边空无一声。我又喊:“爷爷,我是老柱。”

       这时里边飘出愤怒的声音,这愤怒的声音如今听来还是如此踏实:“你骗谁呢?”

       “我真的是老柱。”
       “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你。”
       “你来看我,好。”
       “爷爷,你开门吧。”
       “我不开,一开他们就把我捉去了。”
       “没人。我一个人来的。”
       “你真的一个人来的?”
       “真的。”
       “我不信。”
       “我就是一个人来的,他们都走了。”

       后来门畏畏缩缩地开了,爷爷果然只看到我一人,卸下警觉的眼神,亲热地要摸我,我一个人把他捉出来了,一直捉到车上,让汽车拉回县城。我觉得他应该痛骂几声我这个叛徒,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他就像绝望的猎物那样哼叫,哼了一路。

       爷爷就这样时而疯癫时而清醒,又活了好些时日。生活就像是蚌,把突兀都吞噬了,抹平了,我们觉得爷爷从一开始就是疯癫的,就是嚎叫的,好像几十年几百年都如此,好像我们也适应了他几十年几百年。爷爷像橱柜上一个不用的糖果盒,一直存在着。在这样的过程中,我大姐的儿子小学快毕业了,我二姐快生育了,我哥哥在矿产局上了班,我也警校毕业分配到遥远的乡下当片警了。我的爷爷像糖果盒一样带着某种奇迹活下去,看起来距离死亡遥遥无期,直到有一天,他在清醒的状态下去菜市场转悠,极其悲惨地在桥边踩滑,掉到烂泥河里。那地方距离我家只有五十米,我妈妈不是爱热闹的人,我爸爸也不是,我弟弟也不是,我们一家都不是,我们只是觉得很多人围在桥头,一定是有什么事情。

       直到我那在矿产局上班的哥哥下班了,他看到很多人围在桥头,看一个谁也不认识的满脸泥污、低声呻吟的老头蜷缩在泥里,出于某种道义,脱下皮鞋,又脱下袜子,挽起裤管,穿越蒿丛,小心走下泥潭,将他拉了起来。这时我的爷爷看了一眼,说:“国儿。”我的哥哥才知道,操,这是我的爷爷。

       我的爷爷摔断了自己的腿,这条腿打了石膏,好还是不好都已经阻挡不住死亡的来临。死亡就像收电费的,出现在家门口,通知了我们一家人,是时候了。我的爷爷肌肉萎缩,器官溃败,进食困难,起先能入些饭粒,接着只能入些米汤,最后只能依靠吊水针维系了。兼之爷爷嚎叫成性,最后几口真气也就损耗得差不多了。

       纵使如此,这个坚强的老男人还是拖了很久,医生三进三出我们家,每次都像法官那样板上钉钉地说熬不过了,每次又竖起大拇指说,“我还没见过这么能扛的人。”我的爷爷到最后已经不能说话了,只能嗫喏,嗫喏出来的谁也不懂,有天早晨嗫喏很久,每人凑过去听,才猜到是个蛋糕的意思,我们便想这一生小气的人是没有吃过蛋糕的,这时想起来吃了,因此热泪盈眶地去东街买,买了最松最软的,回来掰得细屑,好像要喂鸽子一样。我的爷爷看见来了,眼睛放出磷光,张开嘴等着——可是这玩意儿和此前的任何玩意儿一样,进入爷爷的喉咙后,就被悲哀地、一股脑地呕出来。

       我爷爷疲惫地关上眼睛,连眼泪都没流。然后又开始嗫喏,嗫喏很久,都不懂,因此我们便放任他嗫喏,他嗫喏他理解,他自言他自语。好些天了,亲戚们过来探望,他们坐在一起,又悲伤又兴奋,绞尽脑汁想着这个谜语,这到底是什么呢?还有什么没交代的?大家掐着指头算,算不出个所以然。直到来了一个我的堂叔。他“三叔三叔”地唤了几声,示意大家静声,趴过去听,我爷爷张开鱼吻一样的嘴唇,将微弱的气息送到他的耳膜,好像在那里用指尖轻轻写了几个字。

       我的堂叔抬起头,若有所思,若有所得,又凑下去听,这次他好像知道了,回头说:“怕是想回去了。”于是他又大声说:“三叔,你是不是想回去?”

       我那疲乏至极的爷爷马上闭上眼,整张脸松弛下来,连呼吸也前所未有的平稳起来。我们到这时才醒悟过来,我们的爷爷这些年在县城孤独得不行,这一切都是孤独造成的,现在他要回家,回家了说不定还能多活上几日。我们最后一次请来医生验证我们的想法,医生视察了一会儿说,怕是赶也赶不回老家。医生的这句话让我们好一顿忙乱,又是联系中巴车,又是联系竹床,又是置办孝布,又是熬参水。我像傻子站在一旁,思考着医生说的四个字,生命指标。我看到这指标像早晨的路灯,一盏盏地熄灭,没有声音,没有动静地熄灭。

       几天前,我在派出所接到家里电话,说爷爷不行了,我在派出所一直骑一辆笨拙的摩托,但是那次,我一把推开剽悍的同事,抢过他那马力十足又耀武扬威的座骑,挂到最大档冲向县城。现在想起来,那时的我真是疯子,我挂着空挡冲下漫长的山路时,很可能就会冲进悬崖底下,从交错而行的两辆中巴车间飚过去时,很可能也会被夹着肉饼,我老远按着喇叭,傲慢地冲过赶鸭的农民,我好像掌握着一道圣旨,心头在喊:我的爷爷快要死了,你他妈地快给我闪开。

       但是一当我到他面前,就变得手足无措,他看着我的时候,既像认识我,又像不认识我,他什么态也没表——他就是在筹集最后一点力气,准备这次他很清楚的远征。如今看来,这是一趟奇迹之旅,因为手忙脚乱,他在竹床上颠来倒去,未能被人从狭窄的楼梯间抬下去,最终靠的是几条大汉站立于中巴车顶,将楼上吊下来的竹床接住,才将我爷爷弄到陆地。

       那辆像壮丁一样被拉过来的中巴车在汽油上出了问题,一会儿猛然前冲,像是要跌跤,一会儿又死活卖不上力,需要人下来推。我的爷爷中间有一段时间微微睁开眼,绝望地看着车顶,不明所以,直到家人凑过去告诉他到了哪里,他才消停,不再嗫喏——过了一会儿,他又睁开眼,表现出很饿的样子,我的妈妈给他喂最后一口参水,他拒绝了,那参水从嘴角溜下来,溜进脖颈。我妈妈说过了范镇,他便又闭上眼。有时候看起来他闭眼太久,大家面面相觑,以为他就此去了,去摸他鼻息,他又悄然睁开眼来。

       就这样,中巴车下了柏油路,在土路颠簸,又极其冒险地攀爬上山坡,在下了山坡后,下沅村的气息飘过来,大家松下一口气,孰料司机不当心,没有顾及到一道隐秘的土沟,前胎猝不及防地蹦过去,整个车猛烈抖起来,爷爷的嘴巴一时开得厉害,眼睛睁开,极其无神,好像最后一点力气无可挽回地被震飞了,众人手忙脚乱,倒是他那侄子又看出名堂,凑过去庄重地说:“三叔莫急,就差一步到下沅了,十二股已经走了十一股,就差一股了。”

       我的爷爷就这样坚持回到山清水秀的下沅村,回到他建造的屋子,他的房间,他的羊水。在这里,大家放下他,声势浩大地说“到了到了”,我的爷爷长时间地睁开眼,看着天花板,气息随即平稳起来,就好像获取了这里的力气——我们甚至相信他会在这里复苏,他在这里长出一层新皮,下床,提着小锄头到后山挖草药。我们觉得他就是这样大踏步地回到我们人世间,但是在一个叫南生的他的侄子走来后,情况变了。南生是我的堂伯,命运和他所有的兄弟不一样,他所有的兄弟都实现了从乡村到城镇的迁移,只有他在文革时从南昌工厂归来,永耕于乡野。南生伯伯走来看了眼我的爷爷,亲热地说:“三叔,你回来了啊。”

       我的爷爷好好看了一眼,忽然明白此地果是下沅村,大家并没骗他,赶紧死了。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见肉身死亡,就好像一个人说话说累了,头一歪坠入了梦乡。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遭遇到要命的尴尬,在一片啼哭中,我失去了哭泣的冲动,但是不哭的话怎么也说不过去,因此我将脑袋包在臂弯里,肩膀时也耸动,伪装得也很悲痛。我知道爷爷的在天之灵定然会说,你这个伢儿,你这个伢儿啊。

       在我还想着做诗人的时候,曾经写过的两段关系到我的爷爷,一段是:
      
       他叫民国八十四年
       他叫建国四十九年
       他叫改革开放二十年
        
       他驮着
       毫无必要的历史
       一遍遍地
       死去
      
       一段是:
      
       路越活越窄
       房越活越矮
       我的爷爷
       字迹工整地
       去了坟墓
      
       我并没有很好地理解到我的爷爷。现在,当我孤独得想念一只梨子的时候,我想念我的爷爷;当我孤独得想念一盆炭火的时候,我想念我的爷爷。我想念他和他的祖辈所繁衍出来的层层温暖,他们自绝于火车轮船,宁可摘草而食,围火而谈。而在那个凄寒的县城,我的爷爷只会做一件事,他站在二楼,伸着一把厚实的雨伞,像老母牛那样温柔地喊:“带伞啊,带伞,你们带伞啊。”我们这些人,在江南漫长的雨季里头也不回地离开。

       有一天,我在网上看到湘西赶尸的传说,莫名的温暖;

       有一天,我在立交桥下看到烧纸的女人和孩子,莫名的寒冷;

       有一天,我在梦里看见爷爷的落葬地开满桃花,我的弟弟和他的一对儿女嬉笑着穿行于密匝的阳光之中。在那个梦里,唢呐、鞭炮、阳光、菩萨、青山都很光明,都很好看。让我像想念恋爱一样想念着未来的死亡。
      
       2010.3.23下午以及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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