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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的宫殿

发布: 2008-11-07 08:36 | 作者: 老周



四、

先后见了三个,对方都委婉地回绝了。我们很没面子,罗小宁更是烦恼。我的律师朋友说,你看男人的眼光还是蛮准的,看女人的眼光嘛,不敢恭维。我看女人的眼光怎么啦?善良、稳重、聪明、漂亮,前两个词还靠谱,后两个词挨得上吗?怎么挨不上,她文静、耐看,智商一点儿不比你低! 律师微笑说,我相信她很优秀,但是你说她比你强,恐怕不是真心话吧。她就是比我强!我没好气地回答。

我们意识到,也许由于心急,我们把罗小宁夸得太厉害了。我们等于把她高高抬起,又重重摔下,与恶意羞辱几乎无异。如果我们真关心她,是应该考虑其中分寸的。没办法,我们只好一同贬低那几个家伙,让她把心中的不快吐出来。

那个医生有点阴沉,见面没几分钟就说还有事,头也不回就走了,真没礼貌。罗小宁说。他平时对病人阴沉惯了,没想到对别人也这样,让他跟镜子过日子去吧,谁也犯不着看他的脸色。医生的推荐人说。那个官员倒挺客气,就是吃东西叭叽嘴,听得人心烦。罗小宁说。叭叽嘴的人没出息,将来肯定也不会是个好官。官员的推荐人说。那个律师就知道厚着脸皮笑,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好像别人都是他掌中的玩物。让他自己玩儿自己去吧,谁跟他浪费时间!我愤愤地说。罗小宁说完仍闷闷不乐,看样子真被伤着了。

在后来的一段时间,我们一直没去成罗小宁家,她不是说不舒服,就是说外地的亲戚来了,不方便聚会。我们知道,她伤心不仅因为被男人拒绝,还因为我们太任性、太卤莽,一点儿不顾及她的感受。而且,我们那么急着给他找男人,好像要把她从我们当中推出去似的,枉负了她对我们一向的真诚。也许她从此便开始同那位鳏夫踏踏实实过日子,不再同我们瞎掺和了。

没有聚会的日子有点儿难熬,以往惬意的独处变得空虚而沉闷。漫漫长夜,一个人在电视机前盲目换台,或对着镜子发呆,回味异性的微妙态度,评品自己可疑的魅力,无聊地调弄发式,养护皮肤,试穿第二天出门的衣服……一个男人可以历尽沧桑,经一生的磨难达到辉煌,他却愿意用这份辉煌,去匹配一份少女的美丽。女人呢,度过青春的懵懂和躁乱,感觉和知觉渐渐纯净,爱像黄金一样在肌肤中苏醒,但在世俗的行情中,我们却是每过一年都要掉一次价的。不论有多么坚强的内心,也难免对自己的年龄羞于启齿。每每触摸造物交付我们的身体,便为这倒错的宿命叹息。这时候,稍微忍不住就会把他叫来,偎入怀中是解除寂寞的最好办法,这是自婴儿时期就形成的反射,不是可以轻易抹除的,女人不论长多大,都有一个婴儿的内核。但如此一来,他的缠绵和怜惜便会很快褪去,变得随便和直截了当。他的不耐和虚伪推脱也会接踵而至,我们将无例外地成为玩物。那颗婴儿的心,就剩下淌血的份儿了。我宁愿同他保持距离,保持适当的交往节奏,再难熬的夜晚自己忍着就是,总比忍受别的强。

那位律师朋友却对我表现出空前的热情,他似乎把引荐罗小宁当作了我的投石问路,频繁的邀请令我无法拒绝。烛光,藤制桌椅,宽大的热带植物,不知是出于品味还是迎合女人的心机。我们的见面却往往演变成激烈的争执。你不结婚怎么知道婚姻是怎么回事。有些事用不着亲身经历,看一看从婚姻中退出来的人就知道,一身赘肉、一脸褶皱、一肚子冤屈,像榨干的药渣一样被倒掉,我为什么还要一头栽进去?那不是结果,而是原因,就因为有些人不善经营,把自己变成了药渣,才会被倒掉。我可以假设自己是离了婚的女人,还没被榨干就跳出来,为自己保留一点新鲜。你对婚姻的恐惧只是来自他人的错误,你在用他人的错误扼杀自己的幸福。婚姻才是出于对生活的恐惧,怕孤独,怕衰老,怕他人非议,真正的爱是不需要婚姻证明的,女人生来就在衰老和非议当中……

我知道,我们的争执毫无意义。我反驳他,也未必赞成自己,我们就像两个头脑饥饿的人,用思辩的亢奋来欢度空虚而已。我们又像两个论战的律师,竭力证明自己的正确。但法官席上没有人,只放着一部古老的法典。陪审团却在,就是我昔日那些伙伴。我把双方的观点陈述一遍,她们一致认为我有理。婚姻是什么,婚姻不过是一种大众玩具。当然,思辩也是一种玩具,却不是谁都玩儿得起的。

我们的公社在延续,只是不断变换地点。问一问近况,谈一谈感触和见闻,彼此都可以获得些慰藉。 我们依然欢笑,声音却柔和了许多,举止也变得矜持起来,甚至有些拘谨。我们暗自思忖,却想不清其中的道理。难道只因伤害了罗小宁,我们心中便始终蒙着那片阴影?在我们当中,罗小宁究竟意味着什么?为什么缺了那样一个少言寡语的人,我们反而再也热闹不起来?

终于有一天,罗小宁给我打电话。你们怎么不来了?我们以为你生气了呀。我十分惊讶。我什么时候生气了?你真的没生气?当然了。太好了,我们想死你啦!嘿嘿。罗小宁以她一贯的方式笑了,那你们过来吧。我立即打电话召集,不论手头有什么事,必须放下,今天晚上去罗小宁那儿。怎么回事?她们异口同声地问。她根本没生气!我激动地宣布。

下午,外面下起了大雪,天黑得比往常早,车在路上缓缓爬行。在漫天飞雪中,我们回归故里。我头脑中浮现这样的诗句。我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在门外用力跺脚,掸掉身上的雪,然后冲进门去。哎呀宝贝儿,想死你啦!几个人一齐喊,我几乎没听见自己的声音,她们料定我会这样说,她们恐怕也是这样说的。我们带来足够的食物和酒,罗小宁炒了几样菜,桌上从没摆过这么满,好像要把丢掉的时光都拣回来。我们吃了很多,喝了很多,更说了很多,把分别以来的大事小事都议论一遍,但谁也没提那位鳏夫。我们打着饱嗝,红着脸,重新为自己美丽了一回。天晚了,街上已经没有人,现在回去很不方便,有的人开始打电话,告诉惦记她们的人。来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今天可能会耗到很晚。没有恼火怒骂的丈夫,没有啼哭呼唤的娇儿,没有唠叨责怪的父母,我们的来去便自在一些。

雪终于停了,我们涌出屋子,清澈的冷空气敷在脸上很舒服。小院里雪很厚,连来时的脚印都覆盖了。咱们堆雪人吧。有人提议。就让它那样呆着吧。我戚戚地说。看着洁白的、茸茸的积雪,实在不忍心去动它。我们站了一会,又回到屋里,开始守岁。这不是一个世界的节日,却是我们公社的纪元。

我有点醉,先在沙发上睡了。醒来时,发现身上盖着毛毯,几个人正在打扑克,还有一个坐在电视机前看鬼片。我把头凑到罗小宁身后,想给她捣乱。黑桃J,方块7,我刚念出两张,罗小宁就一把将牌收拢,拍我一掌说,睡觉还不老实。我去房后的卫生间洗脸,又回沙发上躺着,不知不觉做起了梦。我梦见罗小宁结婚了,一袭雪白的婚纱,胸前赫然标着方块7,新郎则是一副黑桃J的打扮。新郎的年纪好像不小了,我仔细看,再仔细看,他居然是老尹头!我吃了一惊,猛地坐起来,罗小宁赶紧捂住手里的牌,我不禁大笑。有什么好笑的。罗小宁怔怔地望着我。别理她,撒酒疯呢。别的人说。我差点儿把那个梦讲出来,又怕罗小宁生气,便只有笑。几个人被我笑得心烦,丢下手里的牌来咯肢我,让你笑,让你笑!我的声音本来就大,这下被激荡得更大了。老房子隔音不好,旁边人家开始敲墙。几个人忙住手,用手指抵在嘴边让我噤声。我想忍却忍不住,便有人来捂我的嘴,我的笑声被弄得呜呜嗷嗷地很古怪。于是花圃中的猫也跟着叫起来,先是一两声,然后此起彼伏。我们止住闹,一齐默默地听着,心想这下可惹祸了。寂静的冬夜,这叫声便显得格外嘹亮。只不过它已不那么凄厉,不再像啼哭和哀号。它甚至是安详的、欢愉的,像被捂住的笑声,但听起来仍有点儿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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