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猫的宫殿

发布: 2008-11-07 08:36 | 作者: 老周



三、 

若在以前,找老尹头很容易,他就住在大门外的一个平台上。那是一户人家用四处拣来的砖码成的,怕别人拣走又在表面糊上水泥,恰好是一个行军床的大小。老尹头晚上睡在这里,白天把被褥叠起来,用塑料布裹好,往来的人都等于帮他看着。那些修鞋的、修自行车的、配钥匙的,闲下来就在台子上下棋,中午这里便是他们共用的餐桌。台子上面一米高的地方,悬着那家人的后窗,也许是厌烦了白日的吵闹和夜晚的鼾声,那家人又添上一些砖,把台子砌成一个斜面。这无声的拒绝看上去有点玄妙,除了苍蝇和壁虎,什么也别想在上面附着,老尹头当然更呆不住了。

后来经大总统同意,老尹头住到院子里来,晚上躺在长椅上,白天把裹起的被褥朝花丛里一丢,找他干活倒方便了。中午院里人开始休息,就见他一个人在花圃间饕餮。他通常只吃馒头和咸菜,或包子,活儿多了就犒劳自己一下,吃他最喜欢的烙饼卷猪头肉。他一边吃还一边把好东西捏出一些来,与身边的小邻居分享,这大概是老尹头最惬意的时光。然而没几天,大总统又来驱逐他。因为不少住户提意见,反对老尹头占据这里。他躺过的长椅别人不敢坐,连锻炼身体都不到花圃中来了,大总统也是没办法。好在大院围墙外也种着些花草,还有灌木,老尹头用苫布搭了个窝棚,就在那里住下。直到近期胡同东口施工,有人帮他在民工宿舍里找了张床,他才结束了露宿的日子。

那地方稍经提示罗小宁就知道,这一带只有那一座王侯大院,以前住着一位高官,现在别的房子被推平,留下那里当民工宿舍。红漆大门半敞着,刚进院就闻到刺鼻的臭气,厕所肯定好久没打扫了。外院没有人,从窗户可以看到屋里的通铺,来自乡村的花被一个挨一个。穿过中院门廊,罗小宁听到有人说话,其中便有老尹头的声音。

老爷子,我把画贴你这儿吧,提提神病就好了。爱贴不贴,我又不是没见过。老爷子,还跑得动马吗,这岁数。另一个人同他调笑。哼,看怎么说了,反正不比你差。这辈子有过多少女人呀,老爷子。那可数不过来,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保不齐你们里边就有我的种。哈哈,老爷子,我们都是你的种,你得给我们盖房娶媳妇呀……一个人发现罗小宁,问她找谁,她指一下老尹头。那人夸张地喊哇,老爷子,你的女人来了!几个民工一齐盯向罗小宁,那目光简直要透到她身体里去,罗小宁勉强撑住瑟缩的肩膀。男人们依次从她面前经过,哄笑着出了门。

老尹头本来躺在床上,看到罗小宁连忙坐起,样子很虚弱。罗小宁瞥见他床头的画,不免有些局促。那是一个裸体女人,在景物前摆着造型。他们跟我瞎闹呢。老尹头伸手把画揭下,想折又舍不得,翻过来塞到枕底下。你怎么了,病啦?没什么,有点发烧。罗小宁不好往下说了,她不能请一个病人去干活。是她们让你来的吧?罗小宁点一下头。不是我不帮忙,是垃圾站不让倒房渣土。倒在工地不行吗?工地上看得紧,一车土要两百块钱呢,工头跟我说,要是往工地倒垃圾,就别想在这儿住了。噢。罗小宁觉得无须再谈这件事。你吃药了吗?没关系,躺躺就好了。我给你拿点药吧。不用不用。老尹头诚惶诚恐。药是现成的,不吃也就作废了。

罗小宁回家取药,又怕别人看见乱想,便装在一个买菜的布口袋里。出门时遇到大总统,罗小宁尽可能平静地说,我顺便买点菜。然后加快脚步,逃出大总统探询的目光。送药回来,罗小宁向大总统汇报,老尹头病了,而且,垃圾站不让倒房渣土。这我知道。大总统不满地瞧她一眼。那……怎么办?罗小宁有点不安。还能怎么办,换地方呗。大总统粗着嗓子回答。

下午,猫屋比赛如期举行,只不过从停车场移到花圃中间。没有了高出地面的台子,效果便差一些。但那些猫不请自来,聚集在猫屋周围,或徜徉、或伏卧,倒也凭添不少气氛。每评价一座猫屋,都要确定一个屋内的主人,便成为大家的乐趣所在。有的猫乖乖入驻,有的猫挣扎不从,有的猫索性逃掉。罗小宁站在门口,就近观赏着比赛,不时随众人笑一下。

老尹头蹬着车从通道上过来,铁皮车斗在身后哐哐响。罗小宁悄悄迎上去,你不是在发烧吗?老尹头皱着眉头说,咳,出点儿汗就好了。已经改地方了,晚两天也没关系。没事儿,一会儿就干完。老尹头看一眼花圃中的人群说。罗小宁拦不住,只好由他去。

猫屋比赛结束,冠军是一个胖胖的女孩。她制作的门窗不是简单挖一个洞,贴一些装饰的图画,而是像歌特建筑那样凸起,呈现复杂精巧的结构。大家愉快地议论着散去,输赢是次要的,每个孩子都得到夸奖,领到小小的纪念品。罗小宁回到屋里,却放心不下。老尹头发着烧,干那么重的活会不会出事呢?她思量再三,还是拿了瓶矿泉水去看他。

老尹头的劳动成果已经显现出来。他把完整的砖块沿墙角垒起,碎一些的同树叶、包装纸和塑料袋混合,伪装成生活垃圾。废旧杂物经他拆卸,分成可以卖钱和不可以卖钱的两类。他的衣服已湿透,再干下去恐怕要脱水了。歇一会儿吧。罗小宁把水递过去。老尹头不客气,接过水一口喝光,把瓶子扔到可以卖钱的那堆里。罗小宁四下看看,也许可以帮着干点什么。你回去吧,这儿脏,我一会儿就干完。老尹头急急地下令。罗小宁想走又有点不忍,老爷子简直是在拼命呢。但她的确做不了什么,说些别的也没用,便乖乖地回去了。

正值周末,电视里都是家长里短的节目,罗小宁轮换着看了一会儿,又拿起一瓶水出门,却见老尹头在传达室那边同大总统说着什么,也许在谈结帐的事。她走过去,想为老尹头作证。还没到门口,老尹头已经离开了。猫屋比赛刚开始他就来了。罗小宁说。我知道。大总统瞧着她手里的水。她镇定地拧开瓶盖喝一口,您给他结帐了?他那一车能卖得更多。大总统瞟一眼门外悠悠地说。 罗小宁差点呛出水来,显然大总统一分钱没给。

罗小宁想自己把钱补上,我们劝她别再管这件事,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议论。他是为了不让我为难才来的呀。罗小宁激动地说。那是因为你给他送药了,稍微像点样的男人都会这么做的。罗小宁不吭声了。我们觉得罗小宁对这件事的反应有点过头,也许是那位温吞的鳏夫给她的感动太少了。

罗小宁是有男朋友的,他是罗小宁的同事,中年丧妻,从罗小宁一进单位就开始追求她。我们见过这个人,人很老实,就是有点乏味,拖拖拉拉两三年也没有实质的进展。我们说吹了算了,跟这样的人过一辈子,闷也要闷死了。罗小宁却说,他对我很好。我们想,如果他真对罗小宁很好,她也不至于被老尹头感动成这样。我们几个交换意见,一致认为罗小宁接触的男人太少了,我们长期忽视她实在不该。而且,罗小宁是一个过日子的人,很可能是我们那些胡言乱语把她耽误了,现在弥补也许还来得及。

我们开始在身边物色,选出几个说得过去的。一个医生、一个律师、一个年轻官员,由我出面劝罗小宁去相见。你们想干嘛?罗小宁诧异地看着我,耳朵有点发红。没别的意思,多认识几个朋友,感觉好就发展一下。我和他已经明确关系,怎么还好去见别人,他知道了该怎么想?别傻了,他都不知道见几个了。他不会的。只有你不会,任何人都会。罗小宁怔怔地望着我,耳朵上的红泛到腮边,不知是生气还是慌乱。我们不容分说,连哄带劝,安排她去见人。


43/4<1234>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