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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之外的床

发布: 2008-11-07 08:12 | 作者: 阳明明



6

我走到租房前面,发现门没有锁,一推才知道原来是从里面插上的,于是我敲了敲门。我妈妈光着脚前来打门,我听见了她的脚掌与地板碰撞发出来的沉闷的哆哆声。那声音很急切,我听出来了。看见妈妈的脸,这让我吃了一惊,那张脸上的沟壑一夜之间加深了。她告诉我她请假了,原因是我昨晚一直未归把她吓着了,到如今仍惊魂未定。她好像大病了一场,脸色变成褐色。她不停地念叨着“你终于回来了”。我并没有回答她,只是生硬地直接躺在床上侧身背对着她,但她仍在自言自语。这让我突然之间变得很烦躁,但又不想说话,只好把床板弄得噼啪响。一回到眼前这间房子里面我就不想说话,这情况已经出现好长一段时间了,而且越来越严重。妈妈仍在唠叨着,甚至还俯身到距离我脸部不到20厘米的地方问我昨晚夜不归宿的原因以及我的遭遇,但我始终没说话,皱着眉头。最后我妈妈唉声叹气地走开了。我妈妈肯定很伤心,我能感受得到。她走路的声音都变了。我闭目躺在床上,然后她叹着气走出了房子,把门锁上了。出门前她还问了我一句,要不要上班,今天是放假吗?但我没有回答她。她在门边站了一会才出去。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我独自躺在床上突然感觉很疲倦,很困,也很舒服,慢慢地我睡了过去。

不久后,我妈妈开门的声音把我吵醒了。她直接走进厨房,开始忙碌起来。辣椒让她不停地打喷嚏,而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心里满是毫无来由的厌恶。这就是现实。这一家人的现实是,他们的儿子没有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好,而父母又太投入到角色当中,过于当真,最后把演好自己的角色当作了此生的使命。

这无论怎么说都是一件糗事。

此刻,当我妈妈一碗接一碗地把菜肴端上桌子,我心里没有一丝感恩之情。我以为这是她应该做的,如果不是应该的,那就是她自找的。当我妈妈将所有菜肴全都摆在桌上又盛好饭把矮凳摆好喊我吃饭时,我懒洋洋地从床上爬起来走到桌边坐下时竟然有些感动。我确实很饿了。望着一桌的菜肴我有点感动,涎水丰富地冒出来。我端起饭碗狠狠吃了起来,饭菜都合我胃口。我妈妈在一旁默不作声,只是喝汤时发出了呼呲呲的声音,让我感到厌恶。我很快就吃完了,结果菜肴还剩下一大半。我妈妈说,还剩这么多。她说那话时并没有可惜的意思,而是一种可以称之为自豪的语气。她为剩下的一大半而沾沾自喜,似乎这是她预料中的结果。我妈妈接着问我,吃饱了吗?语带同样的自豪。我听着有点厌恶,于是闷声闷气地回答说,嗯。我妈妈咂了一下嘴,表示自己也吃饱了,而且吃得很好。她收拾碗筷,一边收拾一边咂嘴,似乎在收拾敌人的战场,不断捡到战利品。把一切都收拾好,她坐在地铺上而我已经仰躺在床上看书了。她问我,你是不是辞职了?她用一种很亲近的语气跟我说话,然而我没有回答。她站起来,弯腰对着我,依然用她那无比亲近的话语问我,你今天为什么没有去上班?我的厌恶感突然发作,我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咬牙吐出两个字,放假。我妈妈转身走开。我也转身背对着她。我以为一转身就背对了整个世界。我想,她为什么弄了这么多菜给我吃?无非就是为了讨好我,为了获得用亲近的语气和我讲话的机会。我现在背对着她,面对的是一堵墙,我想,我背对的是整个世界。然而不久后,我听见妈妈轻轻的念叨:狗不嫌家贫,子不嫌母丑。她反复念叨着这句话。我实在受不了了,于是坐了起来。我想出去走走。我看见了她泪流满面的样子。她泪流满面,半躺半依地靠在墙壁上。那是一个很舒服的姿势,她平常看电视就是那样躺着的。她头上是窗户,光线成束状透进来,在她的上方形成一个光的层面。她的泪水因为有那光的存在而显得晶晶亮。刚刚看见妈妈泪流满面——甚至在不断往下掉——那一刻,我内心里突然那么愧疚,甚至还能说突然那么心痛起来,然而几秒钟过去,我感到了气愤。我跳下床,穿着拖鞋啪啪啪啪地往外走去。

7

朋友哭着对我说,他杀人了,但不确定是否杀死了。

此前我从未见过他流泪的样子,所以看着泪水从他的眼里流出来,我有种体重逐渐下降的感觉。我觉得身体上的肌肉全都被那泪水蛀蚀了。然而更糟糕的是听见他说他杀人了,我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但是他既然流泪了又怎么会跟我开玩笑呢?于是我就在想,眼前的一切定然是假的。然而,他随即嚎叫起来。我问他,到底怎么了?他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卡片。卡片上写着:

包你满意
手机:13469099075
QQ:317096290
电子邮件:[email protected]

这张卡片使我血液沸腾起来,我挥舞起拳头打在朋友脑袋上。他闷声倒在地上,我又把他拎起来,按在墙壁上,准备扇他耳光。这时,他突然不哭了,眼泪也没有了。他静静地告诉我,他杀了一个妓女。他曾在我面前说过,那个妓女很有可能会改变我和他的命运。他预言成真了,至少有一半是成真了。她让他成了杀人犯。他还告诉我,当他和包你满意聊了几天后,他提出见面,这个人答应了他的要求。他们约好见面的地点,在阙岳家湾公交站后面的街心花园。在那里,他们见面了。他发现这人是个女孩,并且颇有姿色。那天,他几乎没有怎么注意看她,眼睛始终看着其他地方,很少去看那个女孩。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们约会的地方也是我和我女友每次见面的固定地点。

第一次见面对朋友来说虽然很尴尬,但包你满意却和他相反,显得很随意。临别时,他问包你满意为什么不想谈恋爱?包你满意告诉他,她不想谈恋爱,因为她是出来接客的,有了男朋友不方便。朋友问她,你是在做迎宾小姐吗?其实这也没什么,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呀。她回答说,迎宾小姐是站着接客,而我是躺着接客,双腿叉开。她镇静的表情告诉朋友,她是一个妓女,且习以为常了。朋友说,那你为什么还要和我见面?她呵呵笑了几声,说,笑话,我接客就不能和人见面了吗?见面难道是我提出来的吗?朋友不再做声,但身体突然产生了冲动。显然是她的言语挑逗了他。他们并排坐在长椅上,朋友抱住了她,并在她脸上爱抚起来。她挣扎开他,给了他一个白眼,说,流氓!说完就气冲冲地跑开了。朋友没有去追,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盯着地面出神,感觉浑身燥热。朋友告诉我,那次回去后他一气之下把包你满意的QQ删除了,然而几天后他又打通了她的电话。——他对她说,我想和你见面。——她说,请先给我理由。——他说,我爱你。——她说,哈哈,是吗?——他说,是真的。——她说,我不会再见你了。——他说,我要成为你的客人。——她说,那好,你开好房后告诉我,我就来。朋友挂断了电话,然后又给哥哥打了个电话。他哥哥在邻镇开货车。他向他哥哥借了一千块钱。他哥哥开着货车来到工业区,在约定的地点把钱送到他手里后就开车走了。拿着那一千块钱,朋友去南城宾馆开了一间房。

包你满意果然来了。

一进门她就开始脱衣服。他们躺在床上,朋友说,抱住我。包你满意抱住了他。朋友点燃一支香烟,叫包你满意抽。他们两个吸着烟,烟雾渐渐在他们周围弥漫开来。帮我脱衣服,半支烟抽完,朋友把烟掐灭了说。他们两个都一丝不挂,躺在床上。隔音效果极好的房间将他们和整个世界隔离开来。他们似乎处在一个独立的星球上。他们在这个星球开始做爱。

朋友告诉我,他本来不想和她做爱,那不是他的初衷。他的初衷是和她好好谈谈话,聊聊人生。然而他最终和她做了一场很激烈的爱。他说,起初设想那将会是一场十分单调和乏味的运动,没想到真正发生时有那么激烈。激烈的运动致使朋友精疲力竭,完成后立刻酣睡下去。等他第二天醒来时,包你满意已经不见了,稍后他还发现,口袋里的钱也不见了。从哥哥处借来的一千块钱,除去房费和押金,尚有七百。他打她的手机,关机了。——你就为这个杀了她?我问。——没有,他说。傍晚时朋友再次拨打了包你满意的电话。这次电话打通了。——帅哥,又想我了吧?话筒里传来包你满意愉悦的声音。——是啊,朋友不由自主地回答说。——那又去开房吧。——你拿走了我的钱。——你是说那700块吧,我告诉你哦,包夜1000块,你还欠我300块。今晚一起补上吧。——可只有一次。——但是我在你身边睡了一晚,整晚都是抱着你的。——我只想做一次。——那也得300块啊。今晚只做点?——做点?——就是做一次。——是。——那你要答应一共给600块我才会过去哦,帅哥!挂断电话,朋友又给哥哥打电话。打电话之前他还酝酿了一番情感。他对哥哥说,还要借一千块,因为昨晚借的今天掉了。哥哥说,你怎么会掉钱,而且是一千块,那可不是一块呵!他于是打起哭腔说,哥哥,你不要骂我,你不知道我如何心疼。哥哥果然答应了他,依然开着车子到了约定好的地方。哥哥把车停在路边,带他走进一家糖水店,请他喝糖水。哥哥跟他说了一番话来表达出家在外的艰难,父母在家务农的艰难。朋友把头埋得很低,没有说话。后来,哥哥又说了挣得一千块的艰难。他还是低头不语。哥哥说完,结账走了。他看着哥哥拉开车门,坐进去,然后打火。他看着车子徐徐开走。

朋友再一次来到南城宾馆,就在昨天晚上。要是我没有记错,昨天晚上我和我女友在南城宾馆度过了极为难熬的一夜。那晚发生的一切都在朋友的预料中——然结果却不是他想要的——他要和她进行一次最激烈的运动。是的,那是一种运动,朋友解释说。在这激烈的运动之前,包你满意要求朋友先付600块。朋友爽快答应了。他已经想好了,这是他最后一次和这个女孩见面了,且今后一辈子他都不会和她见面,所以即使花钱再多也就无所谓了。这是他的真实想法,他告诉我,他把那夜的运动看成是告别罪恶的仪式。然而就在那一夜,在那场仪式上,他把她杀死了。他告诉我,正处于兴奋状态的他掐着她的脖子,大概掐了几分钟后他才意识到不对劲,因为她不动也不发出声音了。他停了下来,才发现原来她圆睁着眼睛,舌头像菜市场上的猪舌头那样从嘴里伸出来。他用手在她鼻孔前停了停,并没有发现呼吸的痕迹。他惊慌失措,穿好衣服就往门外走。走到门边,他又转身拿回那600块钱。来到外面发现天空飘着细雨。街道已经冷清下来。他推断已经午夜,但还是不敢往街上走去,于是走进了人民公园。公园门已经关上,但他还是轻松地翻了过去。雨越下越大,他跑到革命烈士纪念碑下面,在那里坐了下来。直到天亮公园里人渐渐多了起来,他感到害怕,但已经没有昨晚那么害怕,于是打车回到工业区。

——我想去自首。他对我说。——别傻了,自首了就什么机会都没有了。你会被判死刑的。我劝他。——但我不想做个逃犯整天东躲西藏。——你确认掐死她了吗?——我想她多是半死了。——你快跑吧,在这里等于等死。我拉他。——我想自首。他又哭了。——你要自首的话派出所就在前面,不到一千米,你现在就去,但你很快就会被枪毙的!什么是枪毙,你知道吗?!就是完蛋了!但你要跑,不管跑多久,哪怕跑一天你还是会多活一天!——你有钱吗?他开始把自己的钱全部掏出来,撒在床上。——就这些。我把全部的钱也都掏了出来,一共才十几块。朋友把那些钱整理好,塞进一个背包里,然后背着包准备出门。我对他说,等一等。他站住了。我和他握了握手。多么好笑,我和他握了握手。握完手,朋友走出门,在巷子里面跑了起来,背包在他屁股上一上一下蹦跳着。至今我都没有朋友的消息。

在他逃亡开头的一段时间里,我特别注意了新闻,但没有发现一起发生在南城宾馆的谋杀案。我第二天甚至还去过南城宾馆,在周围转了一圈,也没发现有警察出入。我想拨打那张卡片上的电话,但发现卡片已经找不着了。或许是朋友自己拿走了,谁知道呢?

朋友现在在哪里?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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