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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令

发布: 2008-10-31 09:25 | 作者: 柯真海



听说陆绛离开了专题部,我去野猫井找她。那是我第一次去她家。

陆绛坐在客厅里刮洋姜,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膝和腿上落满碎纸片似的洋姜皮,地上也覆盖了一层。她旁边塑料桶上的筲箕里装满洋姜,塑料桶旁边倒扣着一个洗涮干净的盐酸坛子。她睃了我一眼,又埋下头去。我坐到她旁边吸烟,她仍然低着头,“怎么不在成紫嫣那里呆着?”

“我想你,一直以来我都想你。”

“想我,我有什么好?”

我本能地说,“我忘不掉圭河招待所的那个夜晚。”

陆绛抿了抿嘴,歇斯底里地笑起来,呛了几口才停住。

“我想知道,你把成紫嫣带来,是什么用心。”

“别栽赃啊,又不是我把她推销给你的。自己的事,别闹得以后分了手,还来怪我——”

“你……真的……不在意我么?”

她上下打量我一番,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你在意我吗?”

“挺在意的。你是我的第一个女人,我很珍惜。”

她停住刮洋姜的手,拧起眉头,脑袋偏着用眼睛瞅我,“那是你无耻。”

我近乎哀求地说:“陆绛,我想你都想疯了。”

“谢谢。”她再一次拧起眉头,脑袋低下去又开始刮洋姜。一阵沉默过后,她突然抬起头来,泪水涌出眼眶,啜泣着说,“前个月我给你发短信,你为什么不回?你要是回了,我也不至于……”

“……可是,我已经答应了现在的报社了嘛。”

“可是,海林,我现在在香榭坊做酒水促销——”

我的心认认真真地疼了一回。香榭坊的老板是个姓刘的老头,里面有三十八个如花似玉的女服务员。传言说,那些女服务员都被刘老头逐个睡过,据说他背景很深,与省里一个高官有些牵扯。

我见到刘老头是在香榭坊的情人岛里,他慢条斯理呷着茶,打着高雅的手势,身边围绕着几个风骚女子。廊厅台前站一排半裸的小姐,却不见陆绛。我想,她会不会在包厢里面呢。这个想象激起了我的醋意。走进包厢的那些家伙往往装模作样道貌岸然,其实心里阴暗淫秽不堪……我正在东想西想,陆绛这时走上表演台,她仿邓丽君唱一首“月儿像柠檬”,身上那件旗袍似乎缠裹不住她健硕的身躯,特别是屁股绑得太紧。

我请陆绛跳舞,她没有换下旗袍,臀部绑得紧紧的。夜间十一点多钟,她说香榭坊有规定,必须坐指定的车回家,不准私自出去。我暗想,你以为你是政府官员的娉头?嘴上却说,“是的,小心好啊,最近野猫井有人用气枪射击女人臀部,听说转弯塘还发生过几起强奸案。”小姐们被男人们塞进有些面目的公车或私车里运走了,香榭坊门前的停车场上显得格外寥落。我指着一辆宝马轿车说那辆是不是送你的车?她笑了笑说一会儿有人会来接她。我说我陪你等一会儿吧。她似乎有点烦躁,问我能不能先走一步。但是我坚持要等下去。她没有办法,跟着我在人行道上慢慢散步。来到一座桥上,没有行人,有点冷寂,倚着栏杆,我跟她说,“陆绛,我想你,我想你都快想疯了。”

“哦?”她脸上闪过一丝痛苦,说,“真的?”

“真的,我爱你。”

“怎么个爱法,嘴上说说?要说就说一百遍——你愿不愿意呢?”

“愿意。”我深吸一口气,凑在她耳朵边像打机关枪一样疾速地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的左手手指暗暗掐着数,说完整整一百遍,也不知道自己换了几口气。再回过头来看她,她望着远处,眼泪奔涌出来。她说,“看不出来,你玩真的。”

“我真的一直爱着你。”我说。

我们一路往前走,有车经过的时候,她犹豫着伸手扬一下,看似随意地扬扬手,出租车却停在她面前,只是电光石火的刹那间,她极其迅速地坐到车上,啜泣着喊道,“好好珍惜成紫嫣吧。”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车子已经驶到前方模糊的夜黯处。我手里拽着个什么东西,我把它狠狠地扔进离人行道不远的流水中。

香榭坊的洞形门像野兽张着的嘴,把成功人士和美女们吞进去。

T形台上正在表演,女服务员们穿得性感,一些男人在厅里吹口哨。我走到离台很近的位置,夹在几个中老年成功人士中间。他们都注视着台上。这里可以看清台上女人们的腿和臀。休息的时候我邀陆绛跳舞,我踩着舞步,身体被她带着转动。她的眼睛里溢满了忧郁的神情,“刚才那舞跳得好不好?”

我说,“当然好,我看见台下很多人都撑帐蓬了。”

“什么?”她问我。

“没什么。”我告诉她,“这是新说法,意思就是——非常之好!”

她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是……”她说,“曹老板拖着工资不发,我妈几乎就扛不住了……我只得出来做……”

“为什么不来找我呢。”我手一用力,她的身子贴近我的身子,“我在的这家企报纸虽然只是个内刊,但效益好,我又是主编。”

“我还能去找你?”她愤激起来,“成紫嫣摆到哪里呢?”

……

差不多十点钟,音乐又响起来。陆绛朝着我走过来,我迎过去。场上放的是慢三步舞曲,很适合在跳舞时进一步聊天。可是陆绛从我身边穿过去,走向另外一个男人。那是个肥硕的男人,像座蜡台一样立在眼前。他们互相拉手时,我走过去,到他们身边,陆绛介绍说,“他叫海林,我以前的同事。”我隐隐感到不对劲,正想补充点什么。陆绛间不容发地说,“他叫苑星,我的男朋友。”

陆绛面上有些尴尬。名叫苑星的男人伸出手来说你好,有机会我们喝酒。

“好的。”我转身走开,说,“你们跳。”

香榭坊终于打烊了。

我一路尾随着陆绛和苑星走进一条很暗的河堤路,树枝遮天蔽月地阴,河堤上的整条路都没有灯。我想,我能做些什么呢?我能对这个叫苑星的男人做些什么呢?我目送着他们走进一个富人居住区的院子。

那天晚上很寂寞,我又把“SIQAN”和“天之娇女”看了一遍。成紫嫣发短信给我,成紫嫣正好那个时候发短信给我,她毫不掩饰地说她需要我。我没有去,甚至没有回复。按说那晚我会去她那里,但是我没有去。我矛盾重重地在自己房里,后来还把“SIQAN”和“天之娇女”碟片踩得粉碎。

我想挽回陆绛。那是一个星期天,天气还不错,我便又到陆绛家里去。陆绛果然没有出去,她在屋里刮洋姜,专心致志。洋姜和苦蒜头堆起老高。我说,“嘿,你好。”

她挑挑眉毛睃我一眼,说,“你怎么又来?”

“想你,不由自主就来。”
她苦苦地笑笑。
我问她,“为什么要戏弄我?”
“我没有戏弄你——你有什么好戏弄的?”
“你在报复我。”
“我为什么要报复你,你有什么值得我报复的?”
“你不要不承认。”
“我为什么要不承认?”
“我们能不能出去说话?”
她愈加似笑非笑,累了的样子,说,“我为什么要和你出去说话?”
“你敢不敢跟我出去说话?”
“有什么不敢的?”她犹豫起来。
我激她说,“呶,现在是白天,你应该放心,我不会……怎么你的。”
“谅你也不敢。”
“是的,我不敢。”
“去哪里?”

“你看小车河怎么样?以前你就答应过我说要和我去那个地方。”

“我答应过你吗?我怎么不记得?”

出得门来,吹过一阵温暖的风,楼宇林立在十月的阳光里,无声无息地融于这城市树开始落叶的熙熙攘攘的世界。

我们坐在一条船上。

船是那种柳叶船。小车河山重水复,不足三公里却有许多的河湾。我在后面划,陆绛坐在船头用手掠起水皮,很惬意。她投入得几乎把我忘了。周围没有别的船,没有别的人。

“当一个男人在船上对女人实施强暴,是不是一件很特别的事?”

陆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周围,说,“这种设计很周到,女人没法跑掉。”

我就笑了,我说,“我知道你心里还是喜欢我的。”

陆绛脸羞红着说,“你不觉得是自作多情吗?”

“你知道我喜欢你,你心里是不是多多少少还感到舒服?”

“有一点吧,只要不是被流氓惦记,总还是好事。”

“我就不信,你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

“我能对你有什么感情?”

“那你还肯跟我出来?”

“可怜你嘛,涎皮赖脸的……”

“我相信有一天你会发现我的好处,你会主动来找我。”

陆绛嗤了一声,说,“痴心妄想吧,我去找你。”

“真的?”我问。没有等她回答,迎面一根横在河面的断柳树,撞上小船船头,陆绛从船头栽到河里,一头扎进湾潭深水里。

陆绛不识水性,她用手不停地拍打,像一条即将起网的鱼,弄起水花飞溅。我被河面的断柳阻隔着,奋力踩着水,看着她挣扎而无从伸手。她几乎挣扎到断柳边,伸手就要抓住断柳,一串漩涡又把她推开。她试几次,那看似在近旁的断柳却无比遥远。

我潜到水下面去。亮光从上面落下来,她的衣服漂浮着像要离她而去,她的胸脯以下几乎完全裸露,身体悬浮,在水里变成一种不太真实的朦胧色。我努力游向她,鼻梁被她慌乱蹬踩的脚板蹬了好几脚。终于,她触到我,不要命地一下抱住我。

我擒住她的头发,把她弄到岸上。

醒过神来,我以为她会发疯一般捶打我,但是她的目光异常温柔,手像一根柔柔的藤缠在我腰间,胸和头贴住我,身体慢慢热起来了。

我们弃船,避开游人,潜进一片蓊郁的杂树林。树林里宁静岑寂,地上枯草落叶堆积,十来平米的一绺草坝子像一张地毯。我扶她坐在草坝子上,她抱住我的腿。我坐下来看着她,她迷茫的目光使我有些内疚。草坝子上铺了一层落叶与枯草,软软的。我伸头过去,她咬住我的嘴唇。这时皮包里的手机响了。我还以为它进水了,可是它唱起“老公老公我爱你,阿弥陀佛保佑你……”

是成紫嫣。

我推开陆绛,跑到公路边,我听见陆绛哭泣着说,“海林,你回来,我有话给你说。”

我抹掉脸上的水,摸着唇上还存留的温馨,似乎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我折身回身,陆绛仰躺在落叶上,脸上的神情好像在追思遥远的往事,犹犹豫豫里痴痴地一言不发。我重新跑到公路上,拦一辆车朝城里赶去。

从毕节采访回贵阳的第二天下午,成紫嫣租住的小屋人去屋空,她已经辞职。我一夜没有合眼,以为她第三天会给我电话。我找遍她可能去的每一个地方也没找到她。半个月后的一天,我去小河区采访,不想竟在黄河路菜场远远地看见了成紫嫣,我不动声色地跟踪她,才知道她藏身在一座豪华公寓里。重逢在十月的小阳春里,见没法回避,她这才把她利用陆绛与我认识,造成她与老板事实婚姻的事对我和盘托出。她说,刚怀孕时她就打算离开我的,可是她却对我产生了感情,一时割舍不下,陆绛重新出现这才让她找到了离开我的理由。

我被当头一棒。离开时,我拒绝了她要给我的所有补偿,逃遁似的赶回城里。

再见到陆绛已经是小车河翻船一个月以后,她母亲已经去世一周了。报刊亭里,她踩着一根木凳伸手去书架上取一本新到的杂志,那本杂志刊载有我的一篇文章,文章标题旁边登载着我的照片。她凝视着杂志,目光痴痴的,远远地,我似乎看见泪水溢出了她的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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