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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令

发布: 2008-10-31 09:25 | 作者: 柯真海



前次陆绛打我手机,是个旧历十月上旬的下午,她打电话告诉我说曹老板请我回专题部当主编。那时,报社已经免除我的周刊部主任,把周刊卖给姓曹的广告商经营三个多月了。

下河湾移民系列报道结束以后,周刊的现场直击栏目就办出自己的特色了,报社因此把周刊包给姓曹的广告商人做。曹老板把周刊部改成专题部,专门经营“儒商风采”、“善举故事”等内容。我不愿意跟曹老板经营“专题”,与陆绛相对稳定的关系,在我离开周刊部的当天晚上就结束了。

暮秋的雾雨湿润了院坝上的石板,翠微园茶楼上宁静得能听到人的心跳,偶尔间有一滴两滴竹叶上滑落的雨水私语般隐没在楼廊近旁的黑黯里,酒精炉的火焰烧得玻璃烧壶里的泉水突突翻滚,茶香漫溢在楼廊上。陆绛头一直低着,她在等我开口。她把第一杯茶放在唇边,嗅着,轻轻抿,一直抿了十多分钟,直到最后我替她重新添热茶,她才把茶杯放到茶盘里。

我替她添第二杯茶,她依旧没吭声,我也没说正事儿,靠着椅子靠背。两个人就这么枯坐着,已经沉默大约十多分钟了。楼廊上的夜色在雨滴声里渐渐浓稠,远处河堤上的灯光映照上来,彼此依旧看不清对方的脸,眼神,只有眼睛偶尔闪烁出晶亮。我眯了会儿眼睛,然后睁开来,盯着她说,“好茶品二开,你尝尝。”

“姓曹的让你当周刊主编,你也不试试?”她声音幽幽地说,“现在找份工作真的不容易。”

我把脸转向楼廊外的竹林说,“姓曹的根本就不懂新闻。我还用试?”

“我是个没本事的女人。我天生就是个没出息的小女人……我现在就想找点钱,安个家,有自己的房子和稳定的日子。我不想老是过有一天没一天的日子。你知道的,我喜欢过平静的日子。”她从对面站起来,跨过茶几,挨着我坐下来,把手环抱住我的后背,凝视着我的眼睛声音低低地说,“就算是为我们,你也不留下来试试?”

我苦苦地笑笑,眼泪几乎就要涌出来。“我当然想留下来。我对周刊有感情。”我说,“可是,姓曹的真不是我一路的人,同他这类人共事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我怎么做得好工作呢?”

楼廊上喝茶的客人几乎走光了,单单回廊转角上那对年轻男女还缩在椅子里缠绵着。院子里弥漫着深夜里才有的阴森冷寂,竹摇雨声簌簌,雾岚浅浅潜移。

陆绛突然抬起头来,目光让我打了个冷禁,仿佛颈子里突然滑进一溜冰。我吻住她的嘴唇,感觉到她脸上水湿冰凉,但是,我还是口气坚决地说,“只要是姓曹的当周刊老板,我就不会留在周刊部。”

陆绛松开了我,语音如同一声叹息,她幽幽地说道,“好吧。你先离开,我还留下来继续熬着,等你稳定下来我再离开。”说着她把第九杯茶一气喝干。

楼廊外,雨下得越来越稠密,檐雨的滴哒声也更密集。我把带在身上的半包烟抽完了,还想抽,包里却没有了。陆绛这时站起身来,把椅子靠背上的挂包挂到肩膀上。我翻开手机翻盖看,已经凌晨一点二十五分了,便也站起身来,不知道走还是不走,眼睛盯着她,沉默一阵。她用手抿了抿头发,拽一下坤包,说道,“再没有要说的话了吗?”

“你回家吧。”我揽过她,贴住她的后背,吻一下她的脖子,说,“我送你回去。”

她紧一紧风衣。“你那里比我远,”她幽幽地说,“我自己回吧。”眼泪一下子簌簌的掉下来。

随后的日子,我几乎断了与陆绛的往来,陷入一种并不好受的谋职过程。从秋天到冬天,又即将经过春天,我一直沉迷在暴力碟片和恐怖碟片里,没有重新找到工作,饭钱和房租渐渐成为我最压头的事儿。后来,我不得不编撰情感文章——只剩下感观刺激和虚构的纪实故事那种。由于需要进行一些铺垫描写,我便放弃暴力碟片和恐怖碟片,专租一些国外的毛片看,电视里暧昧的声音淹没了我租赁的小屋。果然提笔成章,而且相关的描写总能让人心跳,这成为我与几家娱乐期刊讨价还价的筹码。

大约到了夏末,我无聊得连假纪实文章都不想编。我搬到城郊结合部一套一室一卫一厨房里,几个手里有线索的小报记者发短信过来,我去采写了却没地方登载。我这才明白,失去媒介我什么也不能做。编假纪实文章积累下来的钱,似乎只能撑十天半月吧。忽然感觉到钱的压力,我就准备重新找家媒体谋营生。那段日子,贵阳的天总是拉着脸,让我心灰意懒,租一打毛片回来,看得心里火急火燎。有个清晨,醒来早餐也懒得去吃,躺在床上看国语版碟片“SIQAN”和“天之娇女”。电视屏幕上,做爱的动作很专业,呻吟声弥漫着,我心都悬起来了,恰巧这时候手机在电视柜上吧嗒吧嗒地跳动,像一个硕大的磕头虫似的。

我都记不得手机歇几天了,我想是哪个小记者弄到诈钱的线索了?

“谁呀?”我说。

“是我——”是陆绛。

我非常兴奋,却故意说:“你是谁呀?”

“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呵。”陆绛说,“我有点事要找你,很快就过去——”

听到走廊有脚步声,接着就有人敲门。陆绛从门外折进屋里来,手上握着收拢的雨伞。跟陆绛一道的还有一个女孩,她身子瘦削骨感,肤质白净,她的美貌完全牵制住了我的注意力。陆绛把我介绍给女孩,“他就是海林,有名的大记者。”

女孩笑了,说,“幸会。我一直非常羡慕搞新闻的人呀。”

我说,“别听她瞎胡闹,我只是个临时工。”

陆绛说,“以前我们在同一家报社,深度报道和情感文章他都写得很棒。”

陆绛带来的女孩就是成紫嫣。

大约过了两周,成紫嫣就避开陆绛单独联系我了,我不指望能与她有什么故事,但她打工的那家医院有个广告要做,她作得主。我兜里的现钞已经所剩无几,咬咬牙,在周末我还是回请她,打算在饭桌上把做广告的事直接提出来,探探她的口风。走进娘家米汤饭食坊,我点了几个她喜欢吃的菜,还要了一瓶红酒。我第一次没在她面前提陆绛,一心一意请她喝酒。喝到第三杯的时候,她主动谈到广告的事,让我做个方案出来,她帮忙转给医院老板。我假装犹豫着顿了顿,才说,“我手上就有个现成的,是替另外一家医院做的,要不把单位名称改一下,你拿去先试试?”

“做成了你怎么谢我呢?”

“给你利润的百分之三十。”

“老板知道了会开涮我噢。”

“那我请你吃饭?”

“外面的饭菜都吃遍了,没新鲜——听说竹荪炖鸡你很拿手?”

“哦,我正好炖得有一罐子鸡汤。”

成紫嫣笑笑。“等会儿去尝尝你炖的竹荪鸡汤。”

饭后,成紫嫣同我一道回城郊结合部的租住屋。套房房间不大,摆得紧紧凑凑的,一张单人床,一台电视,一部电脑,一套影碟机和音响,一张双人沙发,还有一个茶几。刚进屋她就嚷“好香,好香”。她坐在沙发上,我盛一小碗鸡汤放到她面前的茶几上。她低头闻闻,说,“好香,好香”。然后抬起脑袋,看着我,笑笑,说,“有酒吗?喝点酒吧。”于是就喝酒,先喝“天籁”干红葡萄酒,喝完一瓶后她又说改喝啤酒。一人一瓶,喝得我身子都热了,看看她,她脸红到耳朵根,眼神迷离得千娇百媚。

“不能再喝了。”

“没想到——海林你是个抠门!”

“再喝你就回不去了。”我有点替她担忧。

“我不走了。”她说,“这么好喝的鸡汤,鸡肉也嫩嫩的,哪能不喝酒?”

喝汤。吃肉。吃菜。喝酒。她说不吃饭了。我劝她一定要吃碗饭下去压压,她不,却一下扑过来,抱住我。她是个热烈主动的女人,她的脸和嘴唇温暖得近乎烫。

成紫嫣浓香扑鼻,我想起陆绛身上的兰花味,我知道陆绛身上的女人香才是从体内溢散出来的。但是,我抵挡不住对成紫嫣的欲望。我和成紫嫣在一起,她过早地有了叫唤,几乎在我替她脱衣服时她就呻吟起来。她的指甲尖锐,抓伤我多处。我不得不顿一顿,让她注意。可是她说,“我还以为你喜欢的呢。”

我的背被抓伤多处,脸上也留下两道划痕,她说我被抓伤后看上去更酷。

那晚,成紫嫣便留宿在我屋里。

翌日下午,陆绛打电话告诉我说她想我了,那时成紫嫣刚刚离去。陆绛进门来,在房间里转了转,她疑虑重重地问我“脸上的伤怎么回事”。

我照镜子,说:“树枝剐的。”

“树枝剐的?”陆绛疑心越发地重,她想了想,说,“那你再让树枝剐一回,我倒要看看树枝怎么会剐出指甲印来。”然后站起来,拎起坤包,叹了口气说,“什么剐的又有啥重要呢?反正我们彼此又没有什么的。”

她突然就涌出泪来,转身出门去,没等我追到站牌她就上公交车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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