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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人肖像:诗评家谢冕

发布: 2010-3-04 21:40 | 作者: 马莉



       
      
       附谢冕先生的评论:
      
      
       流动的生命树
       ——读马莉诗集《神秘树》
      
       谢冕
      
       这本诗集的第一首诗是《放逐者》。这里要说的放逐者的故事,也许就是他们自身的故事。很久以前,那里有一群被发配的人,他们头顶布满乌云,帐篷的小灯在风里摇颤,周遭弥漫着忧郁、孤独和沉闷。这故事是否是作者的亲历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关于发配式放逐的故事并不是臆造,在中国的一些年代曾经发生过这种对于青春和生命的流放的“严肃的游戏”。
      
       这些“神秘树”发育并生长在一种特殊的土壤和环境中,一方面是世代遗传的理想情结,一方面是现实的磨难和苦痛。诗人把这两个因素拼接在一幅幅开阔而沉郁的画面中,这就是八十年代前期她诗中经常出现的北方大原上的冰雪森林和黄昏的意境。我对这位诗人的生活经历并不了解,我只知道如今她生活在温湿的南方都市,我不知道何以在她的诗中频频出现上述那种关于寒冷的北方的画面?这的确并不重要。诗人可以把她的生活经历作为背景,诗人也完全可以把她的想象性的时空作为现实的世界托出。诗人对于平常人之所以特异,也许就在于此。对于诗人,问她写的是什么或是否真有,几乎是没有意义的。
      
       现在我们回到马莉的世界中来。这里是《冬日的黄昏》:雪杉,结冰的宽广的河面,憨厚的风沙的吹拂,路上羊粪冒着淡淡的白烟,乌鸦凌空,天空布满纷飞的黑色雨。寒冷纷纷扬扬,浮起森林的诗意。那朦胧的田野之上站立着头戴黑皮毛的农夫——
      
                 他的身影在我栗色的云朵里变换
                 掀起粗野的旋风
                 他自由自在地走着  很快活
                 像一首古老的民歌  很快活
                 我从描写旧中国的小说里见过
                 周围的树林渐渐暗起来
                 道路越来越黑
      
       诗人写这首诗时没有那时我们到处可见的那种对于灾难和痛苦的宣泄,整个的氛围是充满田园情调的静谧和安详,有一种对于大自然的原始气息的陶醉。她把整个的身心融化在其中而凝为一个整体。周遭的世界与内心的世界高度和谐是此前此后的诗创作中所罕见的。它传达了八十年代初期那种特定的心态和氛围。
      
       要是对照着读《我站在寒风中》就会强化和确定我们的这种感受和判断。这是北方原野的黎明时分,风在吹,天空明净,道路无人,她想起俄罗斯风景,伏尔加河的三套车。“这座森林的整个冬天,将充满我的笑”,马莉选择冬天的空旷写她心境的明净。仿佛是林妖,她把无忧无虑的笑声传达给这片灰蒙蒙的森林。如同前一首那样,她写她此刻的快乐感,是以完全摒除了那一个年代特有的痛定思痛的忧患为前提的。
      
       马莉的创作传达了八十年代初期的浪漫情怀,那是一种体现了时代激情的无忧无虑状态。她的这些诗作摆脱了当时容易有的意识形态的羁绊,不是在社会层面展现时代的气氛和特性,而是通过自由心灵对于自然界的尽情享受和占有,显示出人的胜利。久经封闭和禁锢之后的内心解放在这里被转换为欢畅的情绪。这种情绪当然是理想性的,它带有虚幻的成分,显然是从五十年代绵延下来的理想精神的遗传(许多俄罗斯风物和歌曲的联想,便是这种情绪传染的暗示),理想失而复得的欢欣,并且把这种欢欣表现得洁净无暇。我们当然能够理解这一切的清新,流畅和开阔的展现,这些失落之后的狂热占有的欲望。在这样的北方冬天的林子里她的快乐无边无际:“在冬天的林子这样坐着是快活的,我把棉袄裹紧,再把眼睛闭上。”她留恋她此刻所沉浸并获得的一切,这是一个超尘脱俗的理想的世界,她为自己此刻拥有的幸福感所陶醉。
      
       马莉乐于这样把她的诗的世界放置在充满自然风情的辽阔背景中。《我从远方的树林走来》、《在遥远的地方》、《冬天的歌》、《把手给我》,加上前面引的那些,几乎是同一个交响乐中的不同的乐章,是一组同题材、风格相近的组画。远方,冬天,森林,这个世界总是那么疏朗,透明,纯净,连淡淡的忧愁也充满了诗意。有时我们感到那里可能有爱情的踪迹,有时又感到并无爱的流连。迷恋这无人的所在,这便是一切;把解放的欢乐充满这森林的空阔处,这便是一切。至于未来和前路是不及计的。《我从远方的树林走来》的主题是“走”——从暮色苍茫的远方树林走来,那里是灌木丛生的荒原,吹拂着方向不定的风,朝落日无声遁走的地方站一会儿,以轻捷的脚步跨越野丛,在通过没有道路的冬天之前,不祈求也不犹豫,只是走!要问明天要去的地方?“没有人知道”,她只是“打着轻快的唿哨”往前走。
      
       在《遥远的地也方》也如此,那是展现了某种驳杂:惠特曼、聂鲁达、拿破仑、林肯和马克思同时涌现,但大体上保留了浪漫想象的印迹。作为“东方的儿子”,她仍然孤独地要去很远的地方。那时没有痛苦和哀愁,尽管《冬天的歌》里那个辽阔的河面结着冰,那些滚动的草叶跌进了深渊,尽管远方流淌着蓝雪,太阳正在西沉,但诗人依然叠着那“不会飞的风筝”而想象着飞翔,在冰雪的黄昏里,挣脱了沉重给予的压迫。
      
       我们把这叫做八十年代早期的浪漫风情。马莉那时的诗中充溢着这种风情。我们很难判断它与最初提及的那种放逐或流放的主题有无联系,显然的事实是,冬天里的冰雪与森林的错综繁复可能造出的苦难感,在对自然的体认和触摸中被有意地推向了远处从而被淡化了。流放是遥远的故事,而且是有意被遗弃的故事。
      
       直到她的诗中另一个意象长巷(有时写成胡同或雨巷)的出现,方才展示了她诗意天空的另一个层面。雨巷是相聚或分别的故事,而且自从出现了这一意象,诗的背景也逐渐地移向了南方。先前的轻快明净中出现了忧郁,同样写于八十年代后期的《在遥远的地方》出现了忧郁的椰影,而后出现了岸和漂泊——南方和海的主题伴随爱情的主题浮现了出来。
      
       《我有一条黑色三角巾》宣布了时空的转换,它讲“没有下雪,这是南方”,而且也宣布了爱情主题的出现——三角巾是一种赠予。系上三角巾也是怀想和等待的命题,《请答应我》接续雨巷的意境,是“黑黑的巷子”。我,一袭白裙,裹着长长黑色毛衣,情趣缠绵,大异于先前的北方森林的情调,显然有了南方的润湿和忧郁。接着又有一个诗题:《有一条古老的胡同》。他沿着胡同远去,也是一个怀想和期待的主题。《徘徊》也有小巷美好的记忆,那里的月色和狗吠都是亲切的。
      
       马莉为我们展现了两幅风景,一幅是以北方的黄昏森林为基色的意象群,一幅是以南方的雨中小巷为基色的意象群。前者有北方常见的薄冰的河面,以及初雪造成的清洌;后者则有海浪的流畅和椰风传达的轻愁。诗人是让人猜测的。这种猜测也有南辕北辙的时候,但作为接受者的审美创造活动,不必沮丧更不应受到奚落。此刻我们意识到的两个意象群,可认为是诗人在她所感觉到的时代经历中,心灵深处的两个世界的外现。一个世界选择了冬天的开阔,在那里她无视严寒和肃杀,而传达了她挣脱苦难所拥有的奔放的激情;另一个世界有同样欢快的色调,但情感世界的细微和委婉,以及分别和等待给这幅画抹上了一些忧愁。在八十年代开始,她讲的是发生在树林的故事,后来,她讲的是发生在雨巷的故事。马莉正是以这样两种诗意的交织用诗向我们表达了她的丰富。
      
       读这位诗人的作品感到一种久违了的亲切,这当然是由于她与传统的联系所产生的魅力。马莉诗当然属于新潮,但是她对于理想的钟情,她的激情方式以及她向读者提供那一让人饶有兴味想象的风景,我们都不陌生而且也不会拒绝。她的诗风质朴自然,去雕饰而本色呈现。所用词汇有的近于直白,她不崇拜晦涩,相反,她追求冲淡平和。幻想的天空,无尽的小路,失落和获得,期待和拥有,她的诗都在辽阔的景物和清淡的语言的背景之下传达着女诗人所拥有的女性韵味。
      
       这毕竟是女性的世界,温情与细密毕竟属于这个世界。马莉的好处是她不刻意追求这些,她是在表现她心中风景时,不知不觉地渗入了女性的情致和心绪。当她向我们展示那一片风景时,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性别。她讲述那经历的一切时,只是忘情地展现人对世界的加入。《有一次,我们……》展示的近于全景式的北方自然风情——白雪覆盖的村庄是我所爱的,我们走过黄昏的树林,粗野的风吹刮着蓝色的叶片,河里的野鸡和卵石,牛棚和磨坊站在夕阳里,一个闪闪发光的割麦女人,太阳戴着灰蒙蒙的草帽,这仿佛是梵高的世界。马莉诗的天空并不是永远的明净,一些东西在渗入,一些东西在改变。激情和理想在近期作品中被冲淡,一些神秘的气氛悄悄流入诗中。
      
       八十年年代后期中国现代诗风的转移,也影响着马莉的创作。生活流,人生的本真状态以及对于世界的揶揄,使她的诗有了某种朦胧的“浑浊”。一个女巫在晚祷时默默死去;对面的铁窗有三根柱子,月亮经过那儿惨淡地望着(《请不要对我沉默》);晚上跳舞的时候,他突然把腿跳断,今天中午猫从餐柜上逃窜,醋瓶被碰倒惊醒了妈妈(《我是不讨人喜欢的女孩》);有一只老鼠在无穷的深处诅咒着朽木(《在一条古老的胡同》),等等。
      
       最值得重视的事实是,属于女人自身的隐秘世界在这个时期创作中有了大幅图的展开,《一棵棕榈树和两个女人》里有第三者的目光以及属于女人的圆圆的世界。《发生在春天里的事情》、《远方的呼唤》似乎都在写属于女性的某种经历和体验。我们只能从“她的血管里涌过一阵甜蜜的战栗”中得到一些模糊的暗示。然而,一切都是神秘而不可解的。《月光下,一棵棕榈树在哭泣》,也许是这一批写于八十年代下半期至九十年代作品给人最明晰的启悟。那里,诗人向我们展现一棵有生命的、会哭泣的神秘树——
      
      
                 那个夜晚很静那颗神秘树在哭泣
                 一棵淡黄色的神秘果很自然地
                 从最高处翔落在月光下,阴影四溅 ……
      
      
       而后神秘的洞穴随之开启,那里有黑色瀑布覆盖的血染的白裙和绿色的草地,那里有睡去的眮体发光,那血泊里有一个女婴拾着落地的神秘果。而后,那神秘果又慢慢长成一棵神秘树。这里不是北方原野里发生的故事了,尽管它与那个原野有关,这是讲的另一个生态,这里的一切都是自然的,然而又是神秘的。
      
       1993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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