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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萧红听着海涛闲话的下午

发布: 2008-9-26 07:29 | 作者: 江涛



7.
只是,萧红,以上那些结局和归宿,是你的真心盼望和等待吗?

而你真正的遗愿是:“死后要葬在鲁迅先生墓旁,现在办不到,将来要为我办。” 在你的一生中,你最敬佩、热爱和挂念的人是鲁迅先生。他是你的“伯乐”,他像你小说中的“祖父”一样纵容你,提点你。是他发现了你的才华和潜质,他帮助你出版了作为奴隶丛书之三的《生死场》,并为它写序。鲁迅曾说:将来取代丁玲成为女作家中佼佼者的必定是萧红。

从十七八岁到三十一岁去世,你在每个城市住过的时间不超过一年,即使是在上海这一座城市,你还搬过七八次家。而在上海,你最喜欢去的,是鲁迅的家。在那里,你仿佛回到了天真无邪的童年时光,常梳起两条辫子,鲁迅一家亲昵地喊你“红姑娘”。据说,有一天,阴沉多日的上海突然绽放阳光,红姑娘兴奋地冲到先生的房间报告:“出太阳了!出太阳了!”先生却是一阵酸楚,他能深切地感受到你内心的震颤:欢乐太过贫瘠,连一缕阳光都能让她雀跃。

你在香港写的最后的短篇小说《小城三月》有这样一个情节:“只有我们的马车,因为载着翠姨的愿望,在街上奔驰得特别的清醒,又特别的快。雪下的更大了,街上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我们两个人,催着车夫,跑来跑去。一直到天都很晚了,鞋子没有买到。翠姨深深地看到我的眼里说:‘我的命,不会好的。’我很想装出大人的样子,来安慰她,但是没有等到找出什么适当的话来,泪便流出来了。”萧红,这段情节描写,道出了我此刻的心情。

8.
据骆宾基的《萧红小传》记载:当萧红在香港身染重病的时候,她最想的,是想回到故乡呼兰。1992年,呼兰县政府决定重修萧红墓,从端木蕻良那收集了他珍藏的萧红的一缕青丝,葬在萧红故居附近的西岗公园。所以,如今呼兰的“萧红墓”只是萧红的衣冠冢。衣冠冢被钢筋水泥铁丝网围护着,大门常年锁着,大锁上锈迹斑斑。从栅栏外望进去,只看到白色的水泥栏和“萧红之墓”几个字。四周树木成荫,古旧苍凉。

我猜,你最想回去的一定是呼兰故居的“后花园”吧:“后园中有一棵玫瑰,一到五月就开花的……我家满园子是蒿草,蒿草上飞着许多蜻蜓……我家的后园四周的墙根上,都种着倭瓜、西葫芦或是黄瓜等类会爬蔓子的植物……”。只是,我该如何告诉你,如今,你记忆中的故乡的后花园已荒凉了许多。故居中最热闹的,是厅堂。以下是我收集到的“萧红故居”资料介绍:在迎门堂屋中间摆设着“萧红故居”原始的砂盘模型。西屋两间做了展室,墙上悬挂着萧红生前的照片和中外名人参观萧红故居的留影三十多幅。还悬挂有美国研究萧红的学者葛治文先生、日本前野淑子女士以及著名瑞士女作家赵淑侠女士,加拿大女作家陈若曦女士的题词;有国内著名作家萧军、端木蕻良、舒群、罗烽、白朗、方冰、方未艾,著名书法家廖敬文等人怀念萧红的题词与诗作。在展览的书柜中陈列着萧红的著作、传记小说、“张家的族谱”、研究萧红的论文集;北京“吟红社”搜集著名的艺术家、作家、诗人赠给萧红故乡的名著,瑞士女作家赵淑侠的赠书和老诗人柳亚子寻找萧红墓的拜墓词以及中国驻巴基斯坦大使馆参赞邱明伦等人的信函。展柜中还有以尤里·苏罗夫采夫为团长的苏联作家代表团赠给萧红故居的纪念章和一些作家的代表作品。 院内有一座2米高汉白玉的萧红塑像,后花园西侧有碾房一座。 现在,“萧红故居”近3000平方米,是原面积的五分之二,但它却以古朴典雅的新貌和不断充实的“纪念萧红的展览”赢得了来访者的普遍赞誉。据萧红故居纪念馆统计,从1986年开馆到2003年,萧红故居纪念馆共接待了中外22个国家和地区的2300多个旅游社团,游人达140万人次,其中国际友人达3万余人次。这里已成为北国进行文化交流的文明窗口、国内外专家学者和广大文学爱好者旅游的文化圣地。门票:8元 。

9.
如今,宾客们占满了你呼兰故居的厅堂和房间。你记忆中的后花园变得狭小、荒凉而无趣。萧红,若今天你显身,以一名普通游客的身份进入自己将近百年前的故居,现在的守门人还能认出你吗?会否伸手向你索要价值8元的门票?

秋天的浅水湾,少了夏天沙滩上吵吵嚷嚷的游人和泳客,温和的暖阳下,显得有些冷清。海风,轻轻吹过,秋阳散淡。萧红,假设你当年来香港后就从没离开过,假设你一直在香港勤奋地笔耕春秋,那么,如今的你会是什么样子的呢?你会成为冰心那样福气的“世纪老人”吗?你会成为那些早早就自称“大师”文化名人吗?你会在各种文学聚会上慷慨陈词,指点江山吗?你会在浅水湾畔也拥有价值过亿的豪宅,同时坐享惠及子孙的丰厚的小说版权收益吗?又或者,你一直就是这个风云幻变时代的边缘人物,冷静旁观,以心著文,乐观简朴地生活在你初来香港时寄居的九龙尖沙咀的那条名字充满寓意的“乐道”?

据叶灵凤回忆,刚来香港的萧红常将两根小辫梳成钉锤形,有时还将它盘在头上,常穿镶着金边的长旗袍,有时也穿驼色西服,颇有欧洲风韵,而且显得年轻、美丽。

去年7月,我曾写过一首《在广州萧红墓畔》的诗:

从香港浅水湾到广州银河之岸
从卧听海涛闲话到长醉忘川不醒
还有念念不忘的吗?
我给你捎来了深水湾的海水
坐直通巴士过关,下车
转开自己的小车
走十七分钟高速公路
忘记看窗外的风景
哦,对了
我还给你带来了深水湾的赤潮
这是夏季海洋生物过度繁殖的后果
但愿你不会不习惯
但愿你会记起那时的涛声
但愿你不会怪我手上没捧着诗人的红山茶

“深水湾”,是“浅水湾”旁的一处海湾,那的沙滩没有浅水湾绵长宽阔,但同样水清沙细。“深水湾”的水域比“浅水湾”深,可供泳客游泳的安全范围比“浅水湾”小。因此,到“深水湾”的游人比“浅水湾”少,但“深水湾”却是某类喜爱畅泳的“资深泳客”常去的地方。

“直通巴士”、“高速公路”、“赤潮”……这些对你来说,想必都是一些陌生的词,它们记录着当代先进的科技和严重的环境污染。英国意识流小说女作家伍尔芙说过:一个写作的女人要有一间自己的房子。而我觉得,作为一名女性,除了独立自主,努力让自己拥有一间自己的房子,还要学会驾驶交通工具的技术,拥有一辆自己的小车,来去自如,不受控制。而这,从隐喻的意义上,甚至非关物质的,更多的是指向女性自我心灵的驾驭技术。

萧红,正是从这个角度,我能理解你当初患上肺病后不愿住院,想尽办法请求朋友们接你出院的急切心情。端木蕻良曾向友人说起:“萧红不满意官气十足的护士小姐,不好好照顾病人。她又讨厌让她住骑楼(主要为新鲜空气)。”日本军攻占香港后,你病得卧床不起,是端木蕻良、骆宾基等用担架抬着你,四处避难……病重时,你跟骆宾基聊天,你说:“……现在我要在我父亲面前投降了,惨败了,丢盔弃甲的了。因为我的身体倒下来了,想不到我会有今天!……我要回到家乡去。你的责任是送我到上海。你不是要去青岛么?送我到许广平先生那里,你算是给了我很大的恩惠。这只是一两个礼拜之内的事情。我不会忘记。有一天,我还会健健康康地出来。我还有《呼兰河传》第二部要写……”。萧红,你的胆识有多大,你梦想中的世界就有多大。从祖国北方的呼兰到南方的香港,你的小说世界一直跟随着你,跨越生死的疆界。

10.
在《呼兰河传》的尾声,你这样写道:

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

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我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祖父就七八十岁了。祖父一过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蜓,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

小黄瓜,大矮瓜,也许还是年年的种着,也许现在根本没有了。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还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间的太阳是不是还照着那大向日葵,那黄昏时候的红霞是不是还会一会功夫会变出来一匹马来,一会功夫会变出来一匹狗来,那么变着。

这一些不能想像了。

一盒柠檬茶,几本与你有关的书, 清风、白云、海浪……就这样,一个下午随日影缓缓走过。还有那些时而落下来,在沙滩的树影下散步觅食,时而又飞走的鸽子、小麻雀……它们就像我在各种有关你的记载里读到的那些片段和闲言碎语……

又一个平常的浅水湾的黄昏就要来临,白天日晒的高温会慢慢降下,这个黄昏若有红霞,会否也像你曾在呼兰河看到的:一会功夫会变出来一匹马来,一会功夫会变出来一匹狗来,那么变着……

一阵海风吹来,翻动着放在沙滩桌上的书页,我看到《萧红在香港给华岗的信》:“……今年八月三日为鲁迅先生六十生辰,……我也打算做一文章的,题目尚未定,不知关于这纪念日你要做文章否?若有,请寄文艺阵地,上海方面要扩大纪念,很欢迎大家多把放在心里的理论和感情发挥出来。我想这也是对的,我们中国人,是真正的纯粹的东方情感,不大好的,‘有话放在心里,何必说呢’,‘有痛苦,不要哭,有快乐不要笑’,比方两个朋友五六年不见了,本来一见之下,很难过,又很高兴,是应该立刻就站起来,互相热烈的握手。但是我们中国人是不然的,故意压抑着,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装做莫测高深的样子,好像他这朋友不但不表现五年不见,看来根本就像没有离开过一样。你说我说得对不对?我可真是借机发挥了议论了。”

这个下午写的文字,我多么希望也能做到你所说的“借机(纪念)发挥的议论”,可是,在时空交错中兜兜转转,浅水湾、圣士提反女校、广州银河公墓、北方呼兰河畔,却始终走不出你那充满才情的文字,你付出的和没收到的爱,还有你旷世孤独的飘泊,躯体和灵魂的无家可归……

2008年8月,2008年9月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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