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被绑架者说

发布: 2010-2-18 18:32 | 作者: 陈河



      
       地拉那大撤退
      
       次日早上,使馆的张领事主动打来了电话。说昨夜里南昌公司的建筑工地被附近的暴民洗劫一空。150多个工人现在无处藏身,都跑到使馆来了。使馆已向外交部紧急报告。张领事说:党中央国务院已关心此事,指示一定要保护好侨民。张领事现在要求我们要注意安全,等候使馆的进一步通知。
      
       被洗劫一空的南昌公司是一家挂了国有公司名义的私营包工队。他们是为一家马来西亚房产开发商承包建筑几幢住宅公寓。工地在城外通往丽娜斯机场的路口。工人们住在简易的工棚里,每周只能洗一次澡,每月只发2000列克(约10美金)的津贴,真正的工资要到工程结束后回国才发放。那些挂着国营公司名义的包工头住在城里一座楼里,他们白天吃喝玩乐,晚上通宵麻将,还常有些廉价的阿尔巴尼亚姑娘陪在身边.那个凌晨,南昌公司工地附近著名混乱的地区康米那德的部分居民全副武装包围了工地,他们在一个当过营长的人指挥下,一批一批进入工地,上百支卡什尼拉科夫冲锋枪四处扫射,把那些习惯于光屁股睡觉的民工吓得把头钻进被窝里。他们开来了自己的车,也抢走工地的大卡车,把钢筋水泥木材等建筑材料都搬走了,连那个塔吊的钢缆都卷走。他们进入办公室,把保险箱整个抬走,把所有的抽屉撬开。他们还洗劫了厨房,把冰箱,面粉,大米,菜,肉都拿走,连个小葱也不留。最后他们进入民工睡觉的工棚,里边的气味使得使得这些贫民区的阿尔巴尼亚人也纷纷退出,差点呕吐。最后,他们一手捂住鼻子,一手拿枪闯进来,让民工贴着墙根双手抱头站着。这些民工的连个储藏柜都没有,所有的钱物都在地上铺位枕头下的布包袱里。抢劫者把所有的现金和略好些的衣物全拿走了。只有个别勇敢些的民工在阿国人还没进入工棚时,把一些积蓄起来的现金用塑料袋包好丢在工棚里马桶里。整个抢劫过程持续了四个小时,地拉那这时是个没有警察的城市,只要你有本事,任何胡做非为的事你都可以做。民工在暴徒撤退之后,才敢去穿衣服。好多人发现裤子,鞋子都没有了。除了个别民工从马桶里捞回几张臭烘烘的列克之外,所有人都一无所有。现在,他们要到大使馆去。他们只知道有事要找政府,在国外,大使馆就是政府。从工地到使馆有十几公里,他们没有车,只能步行。一百多个悲愤的饥寒交迫的衣裳褴缕的在地拉那的马路上走了两个多小时,像是一次游行似的。他们展现的是什么东西,我不得而知。
      
       中国人在阿尔巴尼亚被集体抢劫的新闻在中央电视台播出后,全国反响强烈,因为这是发生在昔日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同志加兄弟的国度,好多人感情上都过不去。国内高层立即指示大使馆要保护好侨民,不再出现类似事件。所以张领事马上给我们打来电话。中午时分,他再次来电话,要我们马上转移到使馆去。
      
       使馆的门厅昔日是庄严肃穆,今天却显得凌乱不堪。那些民工歪歪斜斜的靠在真皮沙发上,空气中充满汗酸味。张领事带我们去见了大使。大使说:现在使馆最大的问题是缺粮食。这么多人突然进来,一天就吃光了使馆的存粮。现在阿国的外交使团供应系统已瘫痪,无人会送粮过来。而南昌公司的工头们现在是束手无策,把一百多工人的生存问题交给了使馆。明天使馆就会断粮了。
      
       我记得大使当时的意思是要我们自己带些吃的来,自己保自己。可杨小民却主动请命,说我们可以想办法去多找些粮食来。这使得面有难色的大使有了笑容。我和小民德光开车直奔大街。我心里暗暗叫苦,以前看那些战斗故事片,牺牲的往往是那些去找粮食或者找饮水的倒霉蛋。小民这回真的像个侨领,勇敢无比。他驾车高速穿过红绿灯熄掉的大街,先是去了那个城东的批发市场。那里的景象触目惊心,所有的店铺被洗劫一空,有几间还被烧毁,冒着烟。路边还有几具尸体。后来我们知道在这天早上,人群冲进这家粮店哄抢,店老板和他三个儿子各持一支冲锋枪朝天扫射警告,人们不加理会,他们把枪端平了,一下就打死了七八个人。我们毛骨悚然离开这里,去了另一个菜市场。尽管局势不安全,人们还是要吃饭,所以这里还有点东西可买。我们几乎把摊子上的东西全收了,也就是些土豆,豆角,还有一些罐头。我们回到使馆把东西卸下,杨小民马上又开车离去。他就像四处寻食的大鸟似的,两小时后和一个阿尔巴尼亚人一起拉了满满一车面粉回来。使馆的人松了一口气。
      
       现在我们栖身在使馆侧厅的一个墙角上。人很疲倦,可睡不着。这个厅里的人都是做生意的青田人和温州人。大概也有六七十人。好多青田人我都不认识,有个很年轻的女的大概刚生了孩子,头上还包着毛巾,怀里抱着孩子,可没有男的在身边。我推推身边的杨小民,想问他这孩子是不是他的。可小民已呼呼熟睡。这家伙的心理素质就是好。
      
       我们等待着撤退。大使告诉过大家这样的事:党中央国务院已明确指示:要不惜一切代价安全撤出阿尔巴尼亚的民工和侨民。只是怎么样撤离还在安排联系中。当时,美国和西欧国家已开始全部撤离侨民,他们是用直升机将侨民载到地中海的军舰上,再分散回国。也有直接派军舰靠到港口,接走侨民。可中国那么远,又没有远洋舰队在地中海,怎么来撤离我们呢?大家都在猜测着。不断有各种消息传来,先是说美国已答应派直升机把我们撤到意大利。大家都十分兴奋。我都开始想着美国那些大型的直升机在那里才能降落呢?还想着在螺旋浆的强风下弓着身子钻进直升机一定很有意思,还想着这么多人要多少架直升机呢?好多青田人时不时地跑到外边看看天空,看美国人的直升机是否来了。下午时有个眼力好的人终于在西边的天空看见一排飞行物朝我们飞来,很多人也渐渐看到了,于是他们赶紧收拾东西,想着早点准备到时在直升机上抢个靠窗边的好位子。那排飞行物原先是一字形的,现在变成了人字形。我们现在看清了,那是一群迁涉的大雁。
      
       半夜时又有新的说法传来,我们会乘一艘希腊海军撤离。我以为这个说法更不可信,所谓的希腊军舰大概像神话里雅典娜的战船一样虚幻吧,说不定还有海神波塞东拿着三叉戟在水面上开路呢!但是,天亮时,这个说法被使馆的武官证实了。他一脸倦容走出机要室,告诉我们。我国国防部和希腊国防部已经安排好具体事宜,希腊方面的一艘驱逐舰正在全速开向都拉斯海港,他们会接我们到希腊的萨洛尼卡城,再坐飞机到苏黎世机场。中国民航的撤侨包机会在那里等候。这个时候我真的感到很激动。不只是因为可以脱离险境,而是觉得中国现在变得强大多了,可以调动希腊的军舰,可以保护自己的侨民了。
      
       但是问题还没解决。从地拉那到港口都拉斯还有三十多公里。几百人坐什么车去那边呢?大使馆给阿国外交部打了无数次电话,根本就没人接电话。这回是德光出了力,他的一个客户家里是搞汽车客运的。那个阿国老板答应到时派七辆大客车来使馆拉人。最后的事是安全问题,现在从地拉那到都拉斯的路途到处是私人武装人员设下的关卡,没有军警护送撤离车队那将是极其危险的事。这回又是杨小民挺身而出。他长期供应阿国警察部皮鞋腰带等装备,和警方很熟。尽管现在警察都自动解散回家,他还是找到一个警长。那警长答应把手下人召集起来,出动两部武装警车,来护送中国人。
      
       现在一切搞定,只等着明天一早撤离。然而这时候,我却觉得心如乱麻。要知道,在我们的仓库里,还有二十多万美金的药品,在关闭了的阿拉伯银行,我们还有五万多美金被冻结在那里。如果我明天一走,那些库存的药品必定会被抢无疑。但是要是我不走,局势这么混乱,南方的起义民兵正在向地拉那逼近,安全没有保障。杨小民把我和德光叫出商量。他说他一开始就没有想到要撤离,我们不应该轻易放弃在阿国的成果。他已经组建了一支火力实足的保护队来保护他的公司。他建议我们去见一次新华社的杨记者。杨先生当时就住在使馆。他是个很好的人,他给我们分析了形势。说北约和欧州安全委员会已经决定要介入阿国的动乱。他们在几天内会派一支多国联合维和部队过来,由于地处欧州,收拾起来不会像非洲的索马里那样麻烦。今后的局势估计不会坏到哪里去。杨先生的分析让我下了决心,留守在阿尔巴尼亚。
      
       第二天一早,地拉那的华人大撤退开始了。当时的气氛颇为悲壮。大使先生在众人瞩目下,升起了国旗。然后我们还唱了一次国歌。德光联系的七台大客车已经在使馆街排开,小民叫来的武装警车也在边上等候。这天在使馆街只有中国人最红火,每台客车的两边都插上了中国国旗,以表明这是外交车队,利于路上通行。那些民工想到要回家了,面露喜色,他们挥舞着国旗,壮烈得像当年长江漂流队的哥们。
      
       车队浩浩荡荡出发了,驶向公路。我当时就坐在开路的武装警车上,手持一支装着两个弹夹的冲锋枪。我在国内时当过兵,也当过警察,可从来没经过这样刺激的事。按照警长的指示,在我们看到前方有企图堵路的人群时,就一齐朝路上方的树冠扫射。子弹把树叶打得四溅,迫使那些人退开来。在看见路边有持枪的人时,我们就马上用冲锋枪先瞄住他们,使他们没机会举枪对准我们。如果他们还要举枪对准我们,警长说:那就射杀他们。这一路上我换了五六次弹夹,打了几百发子弹。好在都是放空枪,没有伤亡。我们的车队很大,又有武装警车,还挂着中国国旗,没人和我们作对。
      
       然后就到了重兵保护的都拉斯港口。很奇怪,在这里保护港口的是武装精良的美国海军陆战队。也有一些阿尔巴尼亚的警察在工作。很多国家的侨民都在从这里撤出。港口周围挤满人群,一片混乱。他们都想混到撤退的人群中,离开阿尔巴尼亚。我们的大使下了车,进入检查路障区。向一个官员提交了文件。核对之后,车队进入了警戒线。然后是大家迅速下车,提着行李混入拥挤的人流,向码头走去。我和小民就站在警戒线外,目送他们走向浮桥。那里泊着几艘军舰。天上有美军的武装直升机在盘旋。当时心里特别觉得惆怅,好像被遗弃在月球上似的。
      
       然后我们就回到了地拉那。我暂时住在杨小民的厂里。厂门口有沙袋筑成的碉堡,配备高速冲锋枪的保镖就守在里边,安全得像个中世纪的城堡。当天晚上我从EURONEWS看到撤退的中国人在军舰的镜头。他们都上了船。我还看到那个刚生了孩子的青田女人。记者给了她特写,一个美军士兵帮她把熟睡的孩子抱上了船,场面十分温馨。全世界有好多人都看见了这个青田女人和她的孩子。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