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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诚如神”--读托尔斯泰早期的中篇小说

发布: 2008-9-05 09:33 | 作者: 王瑞芸



半年之后,托尔斯泰写出了“一八五五年八月的塞瓦斯托波尔”,这篇才算是有些故事的模样了。写的是兄弟俩,哥哥柯捷尔卓夫中尉“是个杰出的军官……他的性格最突出之点是自尊心很强。这样的自尊心一般只在男人身上,特别是在军人身上,才能见到。它已经贯穿到他的日常生活中, 使他遇事抱着不领先兀宁死的态度。自尊心甚至成了他内在的推动力:他老是拿自己跟别人比较,喜欢抢在人家的前面。” 而弟弟柯捷尔卓夫准尉是个刚从军校毕业的士官生,因为年轻,因为想得到荣誉,建功立业,年轻轻地就到前线来了。? ? ? ? ?

他们正好在路上相遇,因此结伴一起往塞瓦斯托波尔前线。这对哥哥倒没什么--他在前线呆了好久了,这次因为负伤回到后方,不等伤完全好,他就急着回去了。(他急着回去,为了责任,也为了荣誉。) 可弟弟是第一次上前线,他在军校的誓言,从军的豪迈情怀,对光辉前景的憧憬,在血淋淋的现实前土崩瓦解,心情沉重,只有祷告上帝,“这让他多少好受些。” 他们在塞瓦斯托波尔的街上分手,各自去属于自己的连队。在路上碰到的人,军官,伤兵所,伤兵所里的人……对年轻弟弟那颗敏感的心全是折磨。无论是对血淋淋战场的恐惧,还是周围人对于他的有意无意的反应,全都可以伤害到他,“可怜的伏洛嘉想到自己是个胆小鬼,并且在人家的每个眼光和每句话里都察觉到对他的蔑视,就象对待一个无可救药的胆小鬼那样,他痛苦极了。……中尉不等他说完,就问司务长:‘我们把准尉安顿到哪儿去呀?’‘准尉吗?’司务长说,匆匆地向伏洛嘉瞥了一眼,那眼光仿佛在问:‘他算什么准尉啊?也值得把他安顿到哪儿去吗?’--这就使伏洛嘉更加难堪了。”

哥哥回去,遇到的是傲慢的新团长,别是一种体会:“柯捷尔卓夫中尉以前从没有到过这座掩体部,它那豪华的气派使他吃了一惊……柯捷尔卓夫虽然不是一个胆小鬼,他也根本没有什么对不起政府、对不起团长的地方,可是他一看见团长(这位不久前的战友)那么目中无人地站起来听取他的报到,他不禁有些畏缩,甚至双膝直打哆嗦。……柯捷尔卓夫瞧着团长想,‘他当团长才七个星期,可他身上的一切--服装、态度、眼光,都已经显出团长的权威来了。而这种权威的竖立,主要不是靠年龄大、资格老、功勋卓著,而是由于当上了团长发了财。’”然后“柯捷尔卓夫走出掩体部,三番两次自言自语,耸耸肩膀,仿佛觉得有点儿痛苦,不舒服或气恼--不是生团长的气(没有理由对他生气),而是生自己的气,并且对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感到不满。纪律和维持纪律的条件--服从,也象一切法定关系那样,除了上下级共同认识它的必要性外, 它的基础应该是:下级承认上级经验丰富,功勋卓著,或者光是德高望重;但是,如果纪律的基础是建立在偶然机会或金钱关系上,像我们这儿常见的那样,那么,上级往往会变得妄自尊大,而下级就会变得暗中嫉妒和愤愤不平。这样,不禁不能达到把群众团结成一个整体的目的,而且会产生完全相反的效果。一个人自知不能靠真才实学去获得人家的尊敬,就往往会本能地害怕跟下级接近,并且竭力装出一付不可一世的样子,以避免人家的批评。下级呢,只看到这种讨厌的表面现象,也就往往不公正地把上级看得一无是处。”

说得真准确。一个作家,就是要准确地画出人和人之间的心态,以及背后的原因。

再写弟弟,他在炮兵连里遇到的新同事,他们的谈话等等。托尔斯泰写的对话,决不象拙劣的小说那样,针对某件事,很逻辑地进行(或者用沈从文的话说:是两个聪明脑壳打架。) 他写的谈话常常是一种自然生态的呈现,说说这个,说说那个,一个话题没说完被打断……就象生活中常发生的那样。但每一句说出的话兔体现了鲜明的个性。

在这之后,弟弟被派上前线,作者生动描绘了这个年轻人在战场上真切体验到的胆怯和兴奋。

接下来全部是写战场,先写到哥哥的死,他是带着部队冲锋时中弹死的,死前他“十分快慰地想,他已经出色地尽了他的责任,而这是他服役以来第一次干得那么漂亮,他觉得问心无愧。” 写到弟弟的死,则是法军包抄上来之后,在乱枪中打死的。作者只简单写道:“在伏洛嘉原来站着的地方,横着一个裹着外套的东西。”

塞瓦斯托波尔沦陷了。(俄军放弃了。)

关于塞瓦斯托波尔的故事就此结束。在这样的故事里,我们还是看不到一些设计情节的痕迹,不是作者巧妙,实际上真的是没有,即使有了明确的主角,作者写的还是人物的心理状态和他们实际上活着的样子。 这样的小说呈现了托尔斯泰艺术创作的一贯立场:“需要单纯而强有力的东西,不要那些个蹊跷复杂的东西……” 因此他从不肯来设计一段爱情,一段复仇,一段英雄事迹,他不想用浅薄的人为设计去玷污真实。真实在他手中,纯度那么高,也许就因为纯度高,才可能力量大罢。? ? ?

肯定是这样。托尔斯泰自己在“五月的塞瓦斯托波尔”的结尾时直接说出来了:

“我已经把要说的话全说出来了,可是我们依旧在苦苦思索。也许我不该说这些话吧。也许我所说的是那种残酷的真理,它们不知不觉地潜藏在每个人的心里,但不该说出口来,免得引起坏的作用,正象不该搅动酒里的沉淀,免得把酒搅浑一样。在这个故事里,哪些是应该避免的恶,哪些是值得模仿的善?谁是故事里的坏蛋,谁是故事里的英雄?个个都是好的,个个又都是坏的。

具有出众的勇气(上流社会的高尚勇气)而一切行为又受虚荣心支配的卡卢金也罢,虽无聊但也无害的普拉斯库兴(尽管他为了信仰、君主和祖国而牺牲在战场上)也罢,天生胆怯又目光短浅的米哈依洛夫也罢,没有坚定信心和原则、孩子气十足的彼斯特也罢,在故事里他们没有一个是坏蛋,也没有一个称得上英雄。

这个故事里的英雄是我全心全意热爱的。我要把他的美德尽量完善地表达出来,因为不论过去、现在和将来,他永远都是美的。这个英雄不是别的,就是真实。”

显然,托尔斯泰的小说不是给你一个故事,而是刻划实实在在的人,通过他真实的描写刻划,让你熟悉一些人,俄罗斯的士兵和军官,他们的思想感情和人格。你会不由自主地自己去判断,什么是好的,感动人的,什么是可恶的,叫人唾弃的……这就是小说。小说可不是编出个故事来给人解闷儿的。不然,漂亮的语言,精巧的小说结构,奇特的情节,全是枉然。一个作家,不该用一种轻佻的写作来浪费自己的生命,更不该浪费读者的生命。

实际上托尔斯泰就这一点直接提出过批评:“有一些人想把艺术部门变成给人解闷的东西,另外一种人则把它当作一种谋生的手艺。而实际上这个部门却是非常重要的。就其感染力而论,艺术几乎可以跟宗教相提并论。而宗教只能为信仰服务,也就是说,为心灵中最崇高的东西服务。有的宗教不去为信仰、为心灵服务,而去为别的什么东西服务,那么它们就丧失了自己的意义。艺术也同样要丧失它的作用,如果它追求的目的只是为了替那些利用它的人们解闷,或者不得不成为那些从事艺术工作者的谋生手段,那这些人想达到的不过是技巧上的完美罢了。这样一来,艺术也就不再是一种善,而是一种恶了。”(《同时代人回忆托尔斯泰》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P·142)? ?

这样的话,直看得人心惊肉跳。在这样的作家面前,我们再来轻佻地编写故事,虚构爱情和复仇,尤其还想拿了那种东西去换取利益和名气……天!听上去是不是相当地接近谋财害命--作恶?

托尔斯泰惊人的诚恳和求实仅是一种创作态度吗?这么去理解,恐怕不够。

托尔斯泰的同时代人回忆说:“无论是在作品里,还是在日常生活中,他都是极其纯真质朴的。……他的个人生活与文学活动是息息相通的。”(《同时代人回忆托尔斯泰》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P·650-651)? ?

需要这样吗?有不少作家个人生活是可以和作品分开的。现在这年头还讲文如其人,够有多么陈腐,落伍。

你可以这样去想,这仅是你的选择。

可我则愿意去理解并探索托尔斯泰之所以是托尔斯泰的原因。

我的选择还因为得到另一方面的支持,在我们中国典籍中,《中庸》第二十二章云:“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诚之奥秘,诚之能量,已被《中庸》道尽了,既是经典,必无虚言。

即使我们不肯屈服于经典的权威,(很好,可贵的反叛精神啊!) 可是,我们如何解释托尔斯泰的小说中震撼人心的力量呢?在我看来,托尔斯泰那些诚恳写真实的小说,正活活画出了《中庸》的另外一句话:

“至诚如神”

唯有这四个字,方能解决我们开篇提出的疑问:为什么托尔斯泰质朴单纯的写实小说会有那么强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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