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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黑洞的女人(节选)

发布: 2009-9-17 21:11 | 作者: 唯唯




       11.

       倚领悟了空教堂的特殊魅力。里面无处不在的神灵,当孤处时会来到身边,使孤独的人异常敏感,并逐渐引发内视的功能。神灵是什么?倚问物理学家,他说大概是一种力,在物理学家眼力,一切都是力,引力?磁力?热力?他耸耸肩膀说,也许是。这样,空无一人的教堂突然到处飞翔着带着美丽翅膀的力,她被这种力吸进来,被这种力感动,被送上天堂或者地狱。。

       鬼使神差,阴差阳错,倚这个无神论者的身边总有一个神派来的女特务,她们身着便衣,脚踏软底鞋。每人都有一个代号,比如“苓”就是其中一个。这个女人在每天中午吃饭时,准时提起神的名字。她虔诚地做饭前祈祷。苓的祈祷常使倚一口饭卡在喉咙里,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咽下去则对神不敬,可能会预示莫名的凶兆。在宗教世界里,说每句话都要小心,上有神灵,下有鬼魅,都在竖着耳朵听,不要以为没人在场就可以胡作非为。这是宗教的好处之一,明处暗处都有监视。她说苓你能不能选个短些的祷词?比如说,谢谢。说的越多并不代表越虔诚。如果全是废话上帝也能听出来。苓声音洪亮,讲到重要的地方,声音在周身回响。她说,我们有神这样无条件地爱,这是多大的福气。你为什么不接受?!(她用的是质问的口气)。如果倚这时抬头,会惊奇地看到苓的神,正扛着一口袋爱,急着散播出去。只要不躲在房檐下,就会被大量的简单的执着的具有控制力的爱砸到。想到被控制,不管被人还是被神,倚马上胃部不适。为什么人在替神说话时,会扮演起神来?她其实更相信苓不替神说话时说的那些普通话。

       那个寒冷的十月,落叶出奇得凌乱,倚把打扫院子的工人辞退了,日常生活的延续使她厌倦。当时她正处于一段感情的破裂。一见到苓,还没来得及提起上帝,泪水就磅礴而下,几乎号啕大哭了。苓走过来搂着她,给了她温暖的苓的爱,并希望她因此体会到神的爱。

       要不怎么说,信则灵呢。

       倚就是这样一个没谱的人,在严肃的问题上总是得过且过。花很多时间想一些莫须有的不顺心的事,想不顺心事的莫须有的细节,并且给每个莫须有的事的不顺心的细节一个莫须有的顺心的结尾。她必须这样才能活下去。每个人用不同的方法熬制自己的心灵鸡汤。她很少想到神,因为神不是莫须有,也没有使她不顺心。她想既然神的爱是博爱,即使她没有想到他,他大概也不会对她严刑拷打,也不会在她最难过的时候见死不救吧?她就是这样喜欢无贷获息,无功受禄。但上帝很可能会伸出手来,指着她的鼻子说,等到最后审判的日子,你就知道我的厉害!

       物理学家说她这样很愚蠢,说她为了自己愚蠢的对真相的执着,愚蠢的怕失去概念上的信仰的自由,竟然用短短几十年凡间的生命,来断送自己来世永恒的岁月。他说这话时眉头紧锁,极度认真,说到来世他绝不含糊。他是聪明人,大事上从不糊涂。要知道人们为了来世的永恒安宁,做尽了天下奇怪的甚至超出人体限度的事。达摩面壁十年,最后把自己刻在石头上。有人将身体倒悬在烈火上,有人“像毛毛虫一样,用身体丈量广袤的土地”。他们对来世肉体处境的忧虑,赋予他们今天肉体的坚韧,当灵魂成为主宰时,他们必胜!

       倚在讨论这些话题时,脱下柔软的羊绒毛衣,露出里面柔软的丝绸内衣。为自己冲了一杯热茶,然后让自己掉进柔软的沙发里。她对物理学家说,

       “我和你想的恰恰相反,我不要肉体的折磨,这种惩罚太轻了。”

       她一边把脚伸进柔软的拖鞋,一边近乎歇斯底里地喊道,“只有深藏在肉体之下的灵魂的煎熬,才是值得一提的,才是我日夜等待的!”

       物理学家把一本卡通读物举起来挡住脸,他在那本书后面的表情,只有上帝知道。他一定认为她这样狂妄,是因为整天泡在柔软里从没受过肉体之苦。最多是一时胃部绞痛。真的肉体之苦来了,她的侃侃而谈会变得结结巴巴。她的灵魂拯救马上像一块破旧的抹布,被遗忘在角落。肉体痛苦就像死亡,只能局限在嘴上和纸上。如同死亡在纸上是非常美丽的,甚至比生命本身还美丽。

       当然,物理学家并不知道倚的全部。这是他在时空上犯的错误。一个在痛苦的世界里占有空间的人,一定多多少少经历过时间的选择。倚最近经历的那段感情破裂,是在认识物理学家之前不久的事。她为此大病一场。破裂的第三天,腰部突然冒出无数的红疹子,医生怀疑地盯着她,说这是神经性带状疱疹。她的精神和肉体全部报废了,她要在临死前对医生供出一切。因为那疼痛她一生从未经历过,真正是痛不欲生。感情的破裂可以使身体破裂!坦白地承认,她现在才刚刚懂得。她拖着这个肉体摇头晃脑地走了这些岁月,如今才意识到肉体不仅仅是俗不可耐的肉体,请大家在提到肉体的时候给予足够的尊重。它承受着整个精神世界的苦难。同时也发出警告,“女人,你已经走得太远了,那是一条绝路!”

       医生看在上帝的面子上给了她最强力止痛片,是为了拯救她的肉体和灵魂。那些疹子渐渐干瘪了。过了两个月全部消失,留下一片片肮脏颜色的痕迹。她警告自己,在寒冷的阴风四起的夜里,千万不要坐在院里的长椅上想那些难过的日子,不要想自己的无能和人世的丑陋。那样她会因恐惧而失去生活的勇气,那块肮脏颜色的瘢痕会永远留在那。无论是谁干的,拦腰这一鞭抽得太狠,使她绝对不敢朝那个方向哪怕迈半步。

       但人是多么健忘!

       倚刚一扭头走出寒夜,就走进物理学家温暖的小屋,一盏灯像太阳一样照耀,灯泡里细密如麻的灯丝随时都在引发爆炸。她在强烈的火药味中轻轻的跪在他的脚下,把她热哄哄的面颊贴在他的膝盖上,他就是她的上帝!她要在今晚将她所有的罪恶倒在他面前,认他鞭打。任他撕碎她的衣服,用烧红的烙铁,在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上,印上耻辱。她要乖乖地睡在他的模子里,完全成为他的形状,(包括她的耻辱)。因为他一定会在早晨,每一天的早晨,细细洗刷她的灵魂,使她如昨夜一样纯净。

       如今地球上有六十五亿人,这些五花八门的品种,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或者精神的,或者物质的(肉体的),或者像倚这样在两者之间徘徊。苓终于要离开了。她走时说,愿神永远爱护你!她们都落了泪。神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渗入,而且是在有意回避的时刻。

       苓走后不到几个月,一个女人来到倚的办公室说,我叫雅,我们一起吃中饭吧?倚兴奋得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不久倚就发现,雅是上帝派来的又一个便衣特务。

       雅的声音柔软富有感情,每次都讲得泪水在眼圈儿里打转,这使倚也莫名其妙地流泪。雅的见证显得更真实,因为显得真实而变成真实。不信的人会将信将疑,将信将疑的人会坚信不疑。如果一定要信一个神的话,她会选雅的神。雅说,你要祈祷。祈祷具有神奇的力量,每当你碰到难处,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祈祷!神一定能听到。而且他会把幸运带给你,(这时雅的眼圈儿红了),你除了感恩再无其他可言。我有无数的例子可以证明我的话!(这时泪水已在打转)。

       谁不相信泪水?(除非是鳄鱼的眼泪)。但多少人知道泪水的成分?(倚的泪水是物理学家的毒药,她自己的解药)。在雅一批批泪水地不断冲击下,倚还是没有祈祷。或许因为祈祷的技术问题使她拿不定主意,比如祈祷的最佳修辞,最佳时间,默诵还是出声,睁眼还是闭眼。其中最关键的问题,是倚和雅干脆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一个基督徒和一个无神论者。一个崇拜主并因此眼中充满泪水心中充满希望,另一个因为抱怨主没有创造一个完美的世界而悲观失望得过且过。主会回答雅的祈祷,但不会回答倚的祈祷。主说你连我信都不信,我怎么显灵给你呢?!倚想如果自己是主,也不会显灵给不相信自己的人,那样会浪费很多灵。当初摩斯曾一次次为世人显示神的魔力,但人们一次次不相信他,浪费了摩斯很多魔力。那时的人真是愚蠢。他们如果知道,几千年后,我们的政治家毫无魔力,靠着两边嘴唇摩擦,就能使人信服,并为他们摩擦出的主义和蓝图,赴汤蹈火,献出一切,该怎样的惊讶困惑。这到底是进化还是退化?

       这个世界的胜负,实在太早下结论。如果君士坦丁大帝没有宣布基督教的合法,苓和雅还应该算是地下工作者呢。但是该亡的总归要亡,上帝也拯救不了罗马。这是宇宙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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