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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黑洞的女人(节选)

发布: 2009-9-17 21:11 | 作者: 唯唯




       8.

       有一天物理学家在散步的时候对倚说,人类在被选择的时候,或者被制造的时候,保留了进攻性。这很关键。这使他们能弱肉强食地生存下来,并因此有机会基因突变。她耷拉着肩膀,举着下巴,无精打采地跟在旁边,

       “既然进攻性这么有用,为什么还要突变?”

       “通过突变而增加新的品种,自然选择就有了更多的机会,才能适应环境变化的需要,保证人类不会绝种。”

       “这是你的答案,还是上帝的答案?”

       “我的答案。”

       “那我要说两句,根据你的理论,人类从直截了当的进攻性进化到今天的彬彬有礼,谦虚谨慎。或者人类已经突变成一种会掩饰基因的动物了。谁能保证新突变的基因比原来的更好?聪明的新品种会胜过愚钝的旧品种?”

       焦黄女人用两条腿笔直地站在台阶上,好像一尊雕塑,气,正在腹部积聚运行,只要她一张嘴,柔美响亮的滑腔女高音就会象飓风横扫整个居民区,所有的动物,进攻性的和彬彬有礼的都被吹得无影无踪。她枯黄的头发像被一场大火烧焦,那盘震惊世界的光盘正在她喉咙里刻制,她在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电击。

       这就是基因突变的新品种。倚突然想到一个电影,记录人类的进攻性在追杀猎物时暴露无遗。他们沉浸于幸福与痛苦中,体内集存的气血从喉咙喷涌而出,他们比追杀的猎物更惨烈。这是感情动物的宿命,被自己还在喘气这样一件事而感动得喘不过气来。

       剩下这段路他们不再说话,各自去了自己的世界。他们肩并肩默默走路,很惬意,倚几乎一点不了解身边这个人,但眼下却有共同目标,互相伴随,都没有失去自己,和随时可以走进自己世界的自由。“同床异梦”。同床是惬意的事,异梦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一定要作同样的梦?同床,却又不丢失或牺牲掉自己的梦,多好。

       他们走进一条比较繁华的街道,这里文明像麻将牌一样整齐排列。灯光被调得很暗,配合感情动物高雅的出入。街上的人优雅地走路,优雅地微笑,优雅地坐在路边的餐桌边,举着红葡萄酒杯,用优雅的眼神望着同样优雅的行人。情感像麻将牌背朝着观众。人在生死关头,情感变得不可预测,那一瞬间人类退回到三十亿年前与动物分享相同情感基因的时刻。就像对面走来的金发女郎和她的卷毛狗,她(它)们都张着鼻孔,嗅着马路上异性的尿骚味儿。

       倚在一个餐馆窗前站住朝里面张望,里面几乎没人。这家餐馆怎么样?很安静。

       他说好,一个箭步上来给她开门。她仰着头走进去。马上过来一位穿白制服的招待,领口打个黑领结,他大概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几位?”

       “两位。”物理学家说,口气显得很愉快。“二”是个又幸福,又道德,又和谐,又自然的数字。这样的组合使人感到安全和骄傲。

       招待将他们领到里面一个幽静的桌旁,马上为倚拉开椅子。并微微弯下上身,做了一个请的姿态。那样子真是优雅到极点。于是倚很配合地坐下。样子也优雅到极点。白衣招待一转身像演舞台剧一样举上两本菜谱,并且开始熟练地介绍今晚的特殊菜。五分钟后,物理学家只好打断他,

       “给我们一点时间自己看看菜谱好吧?”

       “当然,不急。”招待显然有点失望,但仍然微笑,“看菜谱的时间,可否想要喝点什么?”他的上身从胯骨的部位折断,上半部一直向前弯着。

       “白水就好。”倚说。

       “我也要白水吧。”物理学家跟着说。

       “当然。”这一次招待脸上的笑容明显收缩。转身离开了。

       倚从桌子对面望着物理学家,把两条腿盘在椅子上,说,

       “我们没点饮料,招待好像有点不高兴。”

       “那你就点饮料讨他高兴。”他并不像是开玩笑。

       “他会想,这两个小气鬼。”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

       “那就证明给他看。”

       “不就是一杯饮料吗?几块钱的事。”倚打开桌上的饮料谱。

       “一杯茶就要四块五毛?”

       他微笑,“这里不仅仅是喝茶,还是一种享受。”

       倚还是打消了喝茶的念头。刚才那些彬彬有礼的客套已经让她觉得又虚伪又可笑,靠假惺惺的谦让,礼貌,高雅,甚至发展到假惺惺的善良来维持的社会,一碰到既得利益,比如钱,则原形毕露。物理学家暗示说,女士在公共场合不该把脚放在椅子上。她没搭理,继续想,人何时开始用彬彬有礼来表现高人一等?她把菜谱摔在桌上,我们的谎言说一百遍,就变成我们的实话,我们的谬误重复一百遍,就变成我们的真理。物理学家也把菜谱放下,皱着眉头说,你这人真是莫名其妙,好好出来吃饭,哪来的这一肚子火呢?喝杯茶消消气吧?

       一切以生存的名义。哲学家和物理学家,精心打起领带站上讲台,望着台下千百个骚动的大脑在分分秒秒地链接,短路,错位,火花四溅。伟大的人类自从直立就能进能退,能攻能守,自从会写阿拉伯数字,就能写出以“无穷”为答案的方程式。都是在证明生存既合理。这使自由意志变得非常有限,变成一种根本不存在的 “几乎自由意志”。

       日子说不上是快还是慢。秋天就要过去,这思绪让人惆怅。倚搬出物理学家的房子,为了让焦黄女人过个安静的冬季,她也许活不过这个冬季。几次电击后,她的脸已经变成焦黑了。倚很想在焦黄女人死前告诉她真相,使她不至于死的这么可怜。也许,她会死得很安详,可怜的是我们这些知道真相的人,并且渴望把真相传播出去。这世界有太多的苦难需要拯救,太多的谎言需要揭发,太多的精神病人需要电击,而我们到头来谁也没有拯救,因为我们自己就是苦难,谎言的中心。我们更需要电击。

       这就是人们为什么坐立不安。他们焦急地等着季节的来临,这样可以竟快知道真相,什么真相呢?管他什么真相!只要一点真相!那么就走进昏暗灯光的古董店,像个名副其实的绅士,对历史的真相发生兴趣。这里的古董和卖古董的都是黑糊糊的。曾几何时辉煌的岁月被度上黑釉,然后又落了厚厚一层灰尘。历史的价值要在黑暗中摸索出来,因为那个时代已被埋葬,进入永恒的黑暗,太阳再也不会照耀到。死亡就这样悄悄地潜伏于我们的生活中,并且被我们拿到眼前仔细端详,用我们的手指一遍遍抚摸。最后用我们的血汗钱把它买下来。

       事情的真相是,倚成熟的体内有阴极和阳极。太阳出来,就把阳极插到太阳上,变成一个阳性的人,行走飞快,大笑,高谈阔论,四处交际,火花四溅。晚上把阴极插到月亮上,一接通马上粘在深不见底的洞,情绪一落千丈,为莫须有的事多愁善感。那些她曾经触碰过的人,穿着飘逸的白色和黑色长袍,在她脆弱的神经上弹奏月光之曲。她整夜整夜地编故事,自己在故事的结尾凄婉死去。使爱她的人大伤其心。她像年轻女孩一样疯狂地思念,然后像中年女人一样叹气无奈,最后像老年女人一样沉沉睡去。

       物理学家的家非常温暖舒适。他懂得怎样使女人安定。他喜欢坐在一个黑皮沙发椅上思想,手里一本卡通读物,眼睛望着书的中心线。那把沙发椅是什么人送他的生日礼物,通上电可以抖动。可是一通电他就惊慌地四处张望,可怜兮兮在那里颤抖。倚怜爱地说,你真不会享受。他不思想的时候,像婴儿一样软弱,向溶化的冰一样没形。把岁月卷起来垫在脚下。呆望着灯罩,等着那只彷徨的飞蛾,风尘仆仆地向他飞来。倚想像自己是那只风尘仆仆的飞蛾,被他等得既心酸,又悲壮。她把自己打开任他抚摸,把玩。知道在他世界里的准确位置,在那里膨胀,演绎出一个小宇宙。她温柔地残忍,复制误差,寻找机遇,将他磁铁一样的物理学和粗燥的手感一笔笔记在她的帐上。

       爱使人变得宽容,也变得勇敢和盲目。倚在学校的咖啡厅宣布,哲学家和物理学家可以不对自己的言论负责任。她真不该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为世界末日的理论辩解。如今谣言四起,人心惶惶。她也顾不得许多,穿着高跟鞋站在椅子上,手里拿一张空白发言稿,大声说,物理学家虽然预言世界将会怎样怎样,比如世界末日即将来临,但他也只能随着这个世界怎样怎样。换句话说,就是与这个世界共存亡。可见这其中并无阴谋,也无恶意。如果地球真要爆炸,并不是因为他说了地球要爆炸才爆炸。地球有自己的宿命。物理学家不过是给地球算命的巫婆。

       她这样公开护着他很不明智,因为人们已经在窃窃私语,说她为了个人私情而在隐藏一个法西斯分子。对于地球爆炸这样一件事,由谁负责任简直无足轻重。但也许正因为他的预言,历史可以完全变成另外一个样子:人们会卖掉不动产,周游世界。会早早写下遗嘱,使后代因遗嘱而开始漫长的争执,怀疑,仇恨,暗杀。人们会放弃环保,放弃维生素,放弃减肥和化疗。小孩子也不必再学什么钢琴。节日里把原子弹像礼花一样放出去。

       世界也许会因为他的预言而真的爆炸。难道没看到一点预兆?

       这样一个事实是无可争议的:宇宙的历史档案库里其实有很多的版本,因为早期,非常非常早期的随机选择,只有其中一个版本成为正史,其他版本都沦为野史,或者科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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