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说得哀处,猛拍大腿,叹一把老骨头,毁这荒谬的工作上了。
我说:我就不信善恶没有报。
张老说:啊呀,你说到我痛处了。最苦的就是这个,凶手无法起诉,你有气出不了。你判他五马分尸,他先把自己五马分尸了,你判他凌迟,他先把自己凌迟了,你不解恨,再剁几刀,像剁包子肉馅一样,有意义吗?我昨晚去现场复查,也是想推理下,看有没有可起诉的活人。我想还有种微小可能,就是这两人也是无辜的,他们处在炸药中间,导火索却是别人点的。但我在现场找人一模拟,就知不可能了,光天化日,长距离引爆太难,而且那座位的格局也只许两人互相遮挡,完成此事。
我说:您肯定抓过那种陷害他人的。
张老说:前年在501国道上抓过。那次爆炸发生在夜晚,卧铺车的人都睡了,现场表明,一个上铺女子,腹部和双腿被炸严重,损伤超越其余。当地公安认定是自杀,我说你们还年轻,你们低估了别人的智慧。我这么说,是因为看到一个伤员的腋窝和脚板有炸伤,我的理由很简单,只有点了导火索然后找地方趴下的人,才会暴露腋窝和脚板。后来案件告破,情况就是这样。死者老娘还说,怎么也不会想到是他。但这样让我感到聪明的案件,却很少发生。有些要案奇案,破起来工作量巨大,我多半只出现场,还原一些数据,真正破案的还是你们地方民警。我说白了,就是个前期打杂的,就是个帮手。可有可无。
我把话题移开,说:您他为什么出了现场还能吃喝?
张老说:你见了一般尸体,也能吃喝。我只不过看多爆炸的尸体,就一般了。其实也吐过,吐是因为那次爆炸超出我想象力了。那次是在一个破庙,我赶到时,就见一铜钟立在庙前,黑乎乎,发了裂,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一撬起钟,一股呛味便冲出来,几乎要放倒我们。我们起先看到里边黑糊糊的,什么也没有,擦擦眼,又看到肉浆和骨渣涂在壁上,我马上意识到自己没看到一滴血,血被剧烈的高温烘干了,便哗哗地吐了。我眼泪花花地对旁人说:我是公安部的钟馗啊,我都吓坏了。
我说:是人都要吓坏的。
张老说:是啊,我从没见过对人这么彻底、这么有创意的玩弄。我感觉那壮汉被五花大绑罩在钟里后,叫了很多次娘,而外边的人则站在安全的田野,对他进行一道道宣判,然后息声,点着导火索,看着它慢慢往前烧。那是天下唯一的声音。那壮汉的肌肉一定鼓满了,眼睛也撑到最大,然后他看到一条红色的虫子钻进来,爬上他的脚,他想跳,跳不起来,想跑,无处可跑,接着爆炸降临,像有一万发子弹射过来,你看不见任何完整的器官,你被彻底消灭了。
张老说:那钟自己大概也受不了,跳了几跳,才闷响着落于地上。
我说:人为什么会用炸药呢?
张老说:这问题看起来傻,其实好,这问题和吃喝拉撒一样重要。一开始研究爆炸,受现场刺激,老觉这事应该是人害怕碰上也害怕去做的,想想都是可怕的。可是一离现场,碰到情绪不服,比如女人被挖了,就又恨不能把人祖宗八代,活着的死着的,都炸个稀巴烂。
我说:是呀。
我又补了一句:是呀。
张老说:仇恨带来的。人有时奇怪,杀人前气势汹汹,杀完了,杀得没呼吸了,又稀稀拉拉哭起来,知道自己做错了。我想那两人要是能看见爆炸后的自己和人们,一定后悔。
我说:死了看不见。
张老说:是呀,生前却做了炸药的奴隶,或者说力量的奴隶。我这么说,你可能不理解。我就问你,你小时做梦是不是老盼望成为大孩子?你点头,那就是了。成人和小孩的最大区别就是力量,成人可以把小孩一脚踢飞,小孩不能反过来这样。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有力量时,你就会受这个力量诱惑,大孩子打小孩子,不是他要打,是他体内的力量驱使他打。你看你原来的同学,能考上大学的,都是瘦弱不堪的,考不上的,都是身强力壮的。这就说明,个子大的人占有力量,他会自觉地用这个力量去占有社会资源,占有了就不会考大学了。
我说:是,美女也是这样,美女也不考大学。
张老说:没有力量的呢?自然就想工具了。马克思说了,工具是肉体的外延,是猴子变成人的原因。我打不过你,还杀不过你?炸药是弱者的砝码,炸药比匕首好用,速度快,不会好事多磨;杀伤力大,你想,就那么一下,形成大规模的爆炸面,钢都炸瘪了,何况人;而且它还能掩埋罪证,如果设计得足够好,就是谁死了也查不出呢。
我说:是。
张老说:弱者的不安心态,很容易转化为对工具的迷恋。我们小时做木枪,喜滋滋地用它,其实就是想在里边找英雄气。对炸药也是这样,很多人可以捕鱼,可以捞鱼,但他们就是觉得这种方式太温柔,所以用炸药炸鱼,仿佛一炸,全村都投来畏惧的目光。我见过不少没手掌的先生,蠢得要死,炸药响了,才知往水里扔。说明什么呢?说明紧张,紧张了想扔,又怕扔水里导火索灭了同伙笑话,就不镇定了。就是这样一个显见的懦弱证据,他们还乐于展露,人家一看,用过炸药的啊,畏了三分,其实狗屁。还有搞笑的,一只手炸了,不服气,又炸了另外一只手。两只手都没了,乖乖,屎揩不成了,悲哀啊。
我说:自杀性爆炸,自杀便自杀,为何要带上别人?
张老说:你这孩子装糊涂吧?你以为纯粹是自杀吗?你以为他们的敌人是那些乘客吗?
我说:他们是报复社会吗?
张老说:是啊。你看新闻联播播的那些自杀性爆炸,如果引爆者强大到可以管理别人,就不会采取这种手段。采取这种手段的唯一理由就是,我扳手劲扳不过你,打架打不过你,所以要靠炸弹来突破。就像人和墙,我对墙提要求,墙根本不回答,我殴打墙,墙还手都不会,但是一上火药,墙和你的区别就消失了。对那些人来说,墙也许只缺一个角,但这个角足以让整面墙都意识到。昨天的爆炸案也是这样,全国都知道了,整个社会也知道了。如果凶手有什么遗书,就很明显了,大家就会好好看他写了什么,听他说了什么。而平时,他们说话谁听?
我说:会不会有人仅仅为自杀而使用炸药?
张老说:特殊人可能会,一般人不会。我觉得用炸药还是想说出点什么,这炸药就是扩音器,就是讲话前剧烈的干咳。就是提醒大家,注意听我说,我不满。
1998年2月15日晚
张老晚饭没吃,仙遁了,据说华北有个炸药车间出事,死的人比这边还多。我把他辛辛苦苦地捋顺了,可自己却还是空落落的。我想找点事情,忽然又找不到。这样,墙钟的秒针,像是割刀,一刀一刀划向我的心脏。
我听到一个声音说:非问清楚不可了,非如此不可了。
我又听到嘟、嘟、嘟的声音,我好像觉得这声音是在嘲笑我。我知道媛媛是在以故意不接的方式,让我误以为她在上厕所、开会。我想你干嘛不直接挂断呢?我脾气犟了,一次次按重拨,我想就是吵,也要把你吵死。这样恶狠狠好一番,猛不料媛媛的声音过来了,我措手不及。
媛媛说:你干什么啊?
我说:不干什么,就是想你,担心你。
媛媛说:你喝多了吧?
媛媛又说:有事吗?没的话我挂了啊。还要开会呢。
我说:当然有。
媛媛说:什么事?
我说:这么久了,你就不能打个电话吗?
媛媛说:你还好意思说,有女的给男的打电话吗?
我说:是啊,我是男的,我打给你,但是哪次你又和我好好说话呢?
媛媛说:什么又是不好好说话呢?
我说:这样就是。
媛媛说:你不知道人家忙吗?
我本想说“你是不是有了别的男人”,说不出口,挂了,老子也还你一个嘟嘟嘟。然后我用手捏显示屏,捏到“中国移动”四字变歪,变彩,变没了,便把它丢到地上,用脚踩,踩烂了,又一脚踢到墙角。我受不了你这现代怪兽的折磨了,你让恋爱变成每三分钟一次的狐疑、求证、拷打,你杀死孟姜女范杞良了。
晚上回家,妈妈见气色不对,问我,我说不出口,倒在床上翻来覆去。妈妈端来猪心桂圆汤,说:趁热吃了,别生气,女人有的是。
我说:不是那回事。
妈妈说:我不管是怎么回事,你是我儿子,你给我吃掉,身体要紧。
妈妈又说:我一早就看出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我说:别说了。
妈妈气愤地出门,找张姨、王姨说去了,声音大到一条街都听得到,比如她老娘是卖糕点的,一天没几角钱利润,年终奖都没有,到哪里找这么好的女婿;又比如为了国庆结婚,挺好的房子又装修一遍,花了好几万,好几万不是钱啊;又比如过年过节,又是茅台酒又是铁观音,自家都喝不起,都孝敬给她了,现在好了,孝敬出潘金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