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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节爆炸案

发布: 2009-9-03 22:59 | 作者: 阿乙




       我没好气地回道:干嘛?

       周三可说:我问钱,钱是不是可以发了?

       我说:别想了,你那身份证没用。

       周三可说:哦。

       1998年5月19日-5月27日

       回文宁县城后,我们用一周时间,查到该县有12个人叫汪庆红,全部健在。我一个个地召见,一个个地问:去过隔壁省吗?去过长江大桥吗?掉没掉身份证?他们晃着大小不一的头,答:没有,没有,没有。我继续说:这样吧,你发发声,发高点,发尖点。这些老头、小孩、年轻人,努力配合,学鸡叫,唱《青藏高原》,但我始终听不出有多高尖入耳,又多不高尖入耳。我糊涂了,糊涂得不行。人都死了,怎么会给你唱歌呢?但大家觉得是大事,唱唱无妨,唱唱就清白了。

       更糊涂的是,周力苟的身份证掉在县城,可能是本县人捡了,可是查遍本县,也没听说一个五大三粗的活人失踪。如果是外地人捡到,就要全国协查,或许能查出三五十万的失踪人口。汪庆红更可怕,他要真的是汪庆红,文宁县查不出。以文宁县有12个估算,全国恐怕得有三四万个吧。万一是假冒的汪庆红呢,怎么办?又得让这三四万个汪庆红回忆身份证都借给谁了。万一是掉了,又怎知是掉给谁呢?又或者,那13号尸体本来就做了个假身份证呢,怎么查呢?大海里的冰棍看来是要化完了。

       我们鞠躬作揖,托付他们帮我们慢慢排查,便灰溜溜地上车回家,上路前,问有没有别的路可走,他们说,没有,就只这条山道,保重。吉普车抬腿上山,蹬腿过河,在省道上撒开腿子跑,跑了半天,好不容易上了高速,我们便去加油站加油。这时,文宁县公安局副局长忽又来电,说又有一个汪庆红来自首了。

       我说:你们问清楚了吗?

       副局长说:没过细问,你们快回吧。

       我心想你们问完了再打电话也好,别让我们又来听大活人唱《青藏高原》了。但是既然有求于人,你能怎样?

       我们的吉普疲惫地停进文宁县公安局后,一个穿污秽白工作服的男子跪爬过来。我一下车,他就说:我该死,我真该死。

       我说:你是汪庆红吗?

       那人说:是。我不是那个红字,我的虹是气贯长虹的虹。

       我说:你不是嘛。

       汪庆虹说:我从小到大都用这个虹桥的虹,户口本上也是这个,但是身份证上又是祖国河山一片红的红。

       我心想,户口上叫虹,身份证又叫红,这事情多着,侯耀文侯跃文、闫肃阎肃我也分不清楚了。便又问:你的身份证是不是掉了?

       汪庆虹说:没有,我的借给别人了。

       我忽然一振,说:借给谁了?

       汪庆虹说:吴军。

       我说:吴军是谁?

       汪庆虹说:以前我们食品厂的工人。

       我说:吴军声音尖不尖?

       汪庆虹说:尖。

       我说:怎么个尖法?

       汪庆虹说:像是鸟儿叫。

       我急掏手机拨打幸福旅社,接通后说了些就把手机给汪庆虹,让他和老板单独沟通,两人嗯啊哦,一会儿学鸟叫,一会儿学“别哭啦,哭什么哭”,说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竟是达成一致了。

       我一旁听得几乎热泪盈眶,心想,果然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果然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我问:吴军什么时候离开文宁的?

       汪庆虹说:不知道,他后来去了东街友丰旅社做事。

       我问:你什么时候借他身份证的?

       汪庆虹说:去年8月借的,当时我们在食品厂共事,吴军说身份证在澡堂掉了,我便抽他一耳光,说你个婊子样,赔钱。吴军嘴恶,要咬我,可是我们本地人多,硬是要过来他20元。吴军没过多久就被厂里开除了。

       我问:怎么开除了?

       汪庆虹说:原因可以问厂里的每一个人,就是他喜欢唱戏,入了迷,有天以为是自己一人揉面,偷偷在车间画鬓角,描口红,咿咿呀呀唱起来,唱完又揉面,揉得汗如雨滴。当时有工友回来,看一妖怪在揉面,便吓坏了,便恶心了,便跑去报告厂长了。厂长心说这是搞卫生防疫检查呢,提一百块钱甩脸了,滚,滚,滚。吴军便气鼓鼓滚了。

       我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汪庆虹说:脸瘦,眼窝深陷,目珠却吓人,牙齿稍稍突出。很多人识他,却不知他来自何方。人问,就说黄山卖过画,嵩山练过武,庐山写过诗,唐山学过戏,号四大山人。

       后来,食品厂的厂长被叫过来,说的情况也差不多。

       厂长说:吴军被开除时,用爪子抓我袖子,说父母早亡,命运多舛,食饭不易,生活困顿,你不爱才也爱人啊。我觉得不是那回事,挥手掸他,他又暴怒地说,别以为你是主宰,我犯什么错啊,你今天说清楚,不说清楚我告去。我说,告去,告去。他却仍抓我衣服,不是抓了,是揪,我就着人把他扔出去了。这人来路不对,进厂也没登记身份证,是我们不对,我检讨。

       1998年5月27日晚

       友丰旅社有四层,嵌在文宁县城东街一瓷砖民房里,进去后能见几张木桌,后头摆了观音像,掌上托红灯泡,闪一下灭一下。我们走入时,拍着巴掌喊人,心想出来的千万不要是吴军,我们就剩这条孤线了。

       出来的却是个七十来岁的老人,胡子花白,道骨仙风。他一看到我们身上穿制服,便说:你们是找四大山人吧,走很久了。

       我说:你怎知我们找他?

       老人说:这等人物总会死的,死了就有人找了。

       我心想是了,云开雾散了,可是又奇怪,便问:此话怎讲?

       老人说:四大山人是去年十二月初七(1998年1月5日)来的,初九那天便和罗汉闹事情,当时四大山人把菜刀斫在桌上,你看这里有痕吧,结果罗汉把他扔街上了,四大山人瘦,一下扔到街心了,但他站起来和人打,打几回合,变挡,挡几回合,又变受了。四大山人不求饶,只说打吧打吧,打死拉倒。罗汉们不打了,四大山人又找砖头拍自己了,眼见拍出汪汪的血了,罗汉个个拦,却是拦不住,便溜了。后来还是何大智出来救命,何大智说,力气这么大,掰都掰不开。

       我说:何大智是谁?

       老人说:脸大如盆的东西。

       我急忙拿出12号尸体画像,老人说,正是,这师傅画的好,和四大山人画的一般好。

       我欲要问何大智,却是见老人兀自又说吴军去了,便由着他了。

       老人说:四大山人和我有同好,就是唱戏,我们这里唱黄梅戏,他唱京戏,说是会唱虞姬。我听他摆过一次,他原是带戏服的,也带妆品的,唱起来还真是那么回事,高尖入耳,但拖得太长,听不懂唱什么。我问哪里学的,他说是拜名师梅葆玖学的。他还会画画,他走后我收拾,就有一张他的画,画了个女人披头散发,眼神刚烈,很是个人物,旁边还配了诗呢。我问画画又找谁学的呢,他说是拜名师齐白石学的。我说你大小是人物,待在这里可惜了,他说才这东西就是用来可惜的。正月十四(1998年2月10日)那天,天没亮他就不打招呼走了,不但他走了,何大智也走了。

       我问:两人关系好吗?

       老人说:好,还当着观音菩萨结义呢,说是不求同生但求同死。那天还摆酒请我做中,说工资不用发了,充酒钱。我后来还是发了。

       我问:何大智你知是哪里人吗?

       老人说:富强啊,富强是出人的地方,出了几个姓刘的大官,也出了何大智这个假把式。

       我说:怎么个假把式法?

       老人说:四大山人打架,他躲到厨房;罗汉们走了,他又提刀出来。你不知道他长多高,长多壮吧,就是这么一个壮汉,贪生怕死。我就不知道,四大山人这等人物怎么交上他。

       我问:他们住哪里呢?

       老人说:四大山人是外地人,没地住,就在四楼杂物间和何大智搭铺。

       我问:四大山人是哪里人?

       老人说:他没说。他写了诗,就是画上配的,说来本无根,去本无痕。

       我说:诗在吗?

       老人起身从观音像下取出一张纸来。我一看,那诗写着:来本无根,去本无痕,你本无身,我本无形,就在美丽地结束不美丽的生命。我忽一闪念,所谓美丽地,不就是那段上天的引桥呢?

       我说:死意早定啊。

       老人说:是啊,当时只作戏诗,现在看来是死了。

       我说:是死了。

       老人默然,也不问怎么死了。

       我又问:他们还留下什么吗?

       老人跺跺脚,说雨鞋是四大山人留下的,他穿着,表个纪念。老人又带我们上杂物间,我们翻了很久,在一张床铺下翻出一个香烟盒,在另一张床铺下翻出两张身份证,一个名叫艾保国,一个名叫涂重航。我问,这是四大山人的床铺吗?老人说是。

       我心说,这人到底叫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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