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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向拜占廷(下篇)

发布: 2009-7-30 21:51 | 作者: 陈丹青



      
       翌日,全天,我在废墟堆画了又画,勾勒那座远峰的速写至少有九件:从大剧场顶端俯瞰,这妙峰与港口间曾经是海啊,现在,千年积淤的湿地蒙着浅紫色植被,与城邦的遗迹连成一片。希腊人当年选择大道尽头迎向海中的孤峰,真是意味深长。我的目光寻索峰顶与山腰的美丽皱折,取悦铅笔线,我也画了十数具移至山坡的石棺,空空如也,雕饰斑斑,主人想必是显贵吧,骨骸在魏晋或北宋时即已散失,棺室为风日销噬,已如光洁的石槽,周围碧草如茵。它们停在那里给我画,一动不动,好像说,不必感伤,那就是文明与时间。
      
       最快意的时光,那天,是一去一回,徒步穿过庄稼地,泥土潮湿,时而有轻风。塞尔柱城堡的每一回望,更远了,背后山势展开,分配晴云的浓阴。在泥路中倾听自己的脚步与心跳,因为野旷大静,空中鸟叫很远很远。贴近山岗的小径深入林木,橄榄树林顺坡势直铺眼前,细叶拂面而来,辛辣而芬芳。如今置身泥田已是稀有的时刻,我竟不愿这半小时路径就此走完,
      
       伊斯坦布尔,旅程最后两天,宁静的以弗所,我忘了这座大城,汇入环城公路的车流,我们又回到伊斯兰世界,大小清真寺从车窗外掠过,我已熟识它们的方位。一位来自新疆而入藉土耳其的女士快乐地陪同我们,听她唱歌般介绍种种古迹,才知太多景点还没去过,选了几处,匆匆一到——希腊东正教主教堂的金碧辉煌,卡利亚小教堂的镶嵌画,上篇描述过了。一座庞大的罗马地下水宫就在圣索菲亚北侧,为抵御外敌而储蓄水源,由查士丁尼大帝修建,石柱森然,如整座雅典神庙被移入地下,幽暗的池水肥鱼游弋,如在阴间。奥斯曼帝国新皇宫适逢闭馆,不去也罢。使我懊悔的是初到几天懵然错过的古城墙,延绵二十余公里:城南部分建于罗马时期,残破断续,包围城廓西北段的是拜占庭城墙,墙体与箭垛大致完好,墙外车流浩荡,墙内民居累累,每一城门巍然高居,夕阳逼射:论年资,那才是“汉家陵阙”啊,远胜于北京的明城墙。
      
       早些天自旧皇宫远眺,坡下的城墙外,环城高速,连接海湾,对岸即是亚洲——这是从未有过的地理经验:对岸就是亚洲——穿过建于七十年代连接欧亚的大桥,彼端的告示:“欢迎来到亚洲”。登坡俯瞰,过于辽阔,简直无从感兴,惟见伊斯坦布尔三分半岛融在天海夕阳中,市声远嚣,密匝匝布满民居和楼宇,全城一千七百万住民,与京沪人口等量。回程,此端的告示:“欢迎来到欧洲”。南岸一座富丽的宫殿,据说拿坡仑在此下榻;北岸有十八世纪的清真寺,装饰繁复,连着码头,是城中时尚区,恋人和雅士们散坐着,连同昏睡的大狗与垂钓的闲人。岸边海水清澈见底,彩色卵石反射夕阳光,简直夹金带银的镶嵌画。头一次亲见活的海蟄,薄润透亮,上下浮动,其状怏怏。海中缓缓移动的大轮船多好看啊,鸣笛,冒着烟,相对驰过,隆重而骄傲,透过高桅可见三岸的寺塔,这真是一座适度摩登的古城,而晶莹海水竟看不出丝毫年龄,如以弗所青草一样。
      
       每到一国,粗粗游历,我总为文物所囿限,不了解眼前的国家。不看电视,不知人民如何娱乐,也无缘探访一份人家,只能东张西望:小男孩一脸焦虑呼喊楼上的玩伴,凝着鼻涕,活脱阿巴斯影片的主角;窗沿的娘姨擦玻璃,抖地毯,满面辛劳,没有苦相;博物馆的成群小学生会有孩子对我快步走来,昂然叫声“哈罗!”:国内七十年代末曾有对外人的友善,但被革命管教的孩子哪敢上前说话。一家小店居然有位男子就着祖传织布机亲手纺织,周围堆满和江南一模一样的土麻布;旅游区兜揽生意的少年俊得离谱,眉峰如刀,唇线历然,全副紧身西装,教我们怎样抽水烟。掌柜报价的表情总像发誓:“相信我,朋友!”第二世界的男人都说这句话,倾刻,土耳其苹果茶端了出来。交易成功,立刻伸手来握,小伙计手脚麻利卷好地毯,满脑袋细密的卷发证实古希腊雕刻有根有据,绝非胡来。在纽约久已熟悉伊斯兰教民的好相处,此番以我面交的片刻,我愿确认这里民风醇良。帕穆克的小说至今未读,我实在到了读不进小说的年龄了,唯一读过的土耳其小说是在二十年前,却是感动至今:一位给全镇挑水的汉子死了,当地风俗,家家给丧户轮流送饭,过后,寡妇一筹莫展,大儿子病倒了,小说结尾弟弟悄声问妈:哥哥几时死?母亲惊痛,喝止孩子,弟弟说:那邻居又会来送饭啊。
      
       这就是文学吧,托尔斯泰想必推崇,而且读了会哭(那部大胡子承接泪水多麻烦啊)。我所认知的伊斯兰文艺仅在阿巴斯的影片:不知何故,土耳其里巷平民给我的好感总有阿巴斯式的细碎善良。
      
       忽而想起从未看过土耳其电影,也不知她的近代史。19世纪末叶,中国被称作“东亚病夫”,土耳其也曾被西方讥为“欧洲病夫”——如今所有场合,甚至荒郊的加油站,都会有国父凯末尔的照片或雕像。旅游册警告不可批评这位深受爱戴的民族领袖:1923年,他结束奥斯曼统治,创建共和,奠定民主政体(其时五四运动才刚兴起,共产党两岁)。他懂得藏富于民,不没收富豪的财产;奥斯曼皇室比沙皇幸运,被请到国外;在野党要求革命,他说,共产主义不适合土耳其,你们去俄国吧。迄今没一位当政者超越他的声望,或篡改他的建国大纲——论共和理念,他像孙中山,行武出身而至于统领国家,他像袁世凯。这是比附,我知道,各国的历史与机缘无可比附,可确定的是,他身后没有土耳其的蒋介石与毛泽东,国家也未遭遇强敌入侵和自己的洗劫。请看钞票上的凯末尔肖像,真的,加上八字胡,酷肖孙中山。二战后,胡适奉劝蒋委员长效仿凯末尔有生之年使反对党合法化,当然,蒋未接纳,后面的故事,我们耳熟能详。
      
       土耳其。这篇文字的开首曾欲接引叶芝的诗句,参照六个译本,不复早年阅读的印象了,惟取诗名:“航向拜占庭”。待写就,委实难以切题。我今徘徊以弗所断恒与君士坦丁堡城墙,全然忘记字词中的拜占庭。曾有400年,这里是雄居世界的第一大都市,倘若攻城的火药推迟发明,君士坦丁堡继续固若金汤,城中住着朗朗背诵荷马史诗的公民。不提建筑与镶嵌画,知道吗,交响乐成于欧罗巴,而和声、重声与混声的语言,初起于拜占庭。不消说,今日斯拉夫诸国的文字和信仰全般端赖东正教:这是拜占庭大可居功的一千年么?欧洲人的历史之念直指古希腊,但有人记得:漫漫无为的中世纪,希腊的魂灵长期托寄于有容乃厚的拜占庭。今日辐射全球的大文明自是西欧与北美,单说文艺吧,我们不易标举或一品类或种属,缘出拜占庭。那是拜占庭不能吗?出于我未知的历史与命数,这文明似乎宁如温焰的博动,未予发扬而勃兴。叶芝何以百般心仪拜占庭,是因希腊与希伯莱两大文明在那里的浑然相契、默然相守么?“希腊群岛呵,美丽的希腊群岛!”这是拜伦《哀希腊》的首句。他献身希腊解放是为欧洲文明的正溯,而这公案的前因与内因,恐怕是拜占庭于十五世纪的轰然沦亡,默默成全了但丁身后的欧罗巴:当其时,全欧洲目击了文艺复兴的爆发力……在土耳其走走停停,我从空中似可感应这邦国由来已久的沉寂与纠葛:犹如被历史远隔的闷雷,也像是几厚册文意相殊的大剧本。初会的土耳其人常会问道:你怎样看我们的国家。为什么他们要问?出于中国人急于寻求外界认同的心态吗?当我迷失于以弗所、圣索菲亚和蓝色清真寺,这些完美而殊异的神迹诘问道:同文同种,历史连贯,顺口周秦两汉魏晋唐宋的中国人,如何解读土耳其?
      
       据说丝绸之路的逶迤西去,十字军的浩荡东征,汗漫终点即是君士坦丁堡,其间,尚有多少历史的消息有待窥知而修习?短短不到两周,我的无知在这里汇合了。
      
       现在我要将心神摇动一瞬,留给结尾。无关寺庙,无关希腊,而是四位男子的默默旋转:那是一场安排在中世纪古堡的演出,观众团团坐满,舞台在中央。五条汉子通身古袍坐在墙侧起奏了,琴,笛,鼓,萧,无乐章,不分段,是古老西亚的曲调,喃喃颂唱,不抑不扬。四位身披黑麾的青年入场了,悄然英俊,莹白的脸,黑须沿着两鬓汇聚下腭,高耸的毡帽据说象征墓碑。他们并排站定,在颂唱声中褪下厚麾,露出白衬衫与白长裙,左臂拢抱右肩,右臂拢抱左肩,垂头默立。良久,一个接一个移入圆心,兀自旋转,旋转,旋转,白裙渐渐鼓起,飞舞,呈波浪状,越转越快:来不及看清,他们的双臂舒展了,伴随旋转缓缓平摊,随即扬起,高过头顶,脸颊轻靠左膀或右膀,闭着眼,鼻梁更其端直,好似倾听自己,昏过去了,同时轻盈、规律、无比专心、逐渐猛烈地旋转、旋转、旋转。诵唱继续,一圈接一圈的旋转沿着舞台边缘依次闪过去,转回来,约三四分钟,渐如停歇的风扇,缓缓放慢,停住,裙裾垂落,又复一排站定,左右臂抱,默然垂首——接着,重新开始,旋转,旋转,越来越快,犹如被看不见的手解除捆绑,他们的双臂再次舒展摊举,昏过去似地,旋转,旋转,直到放缓,回复静默,左臂右抱,如是者三:颂唱停止了,青年一声不响,没入后台。
      
       这不是舞蹈,而是古老神秘主义苏菲教派的托钵僧入会仪式,始于中世纪。每夜,全城有几个场所售票表演:之所以被称为旋转舞(Dervish  Swirling  Dance),是因专事收纳男丁,被不同政权禁止,禁之不止,二十世纪中叶遂允许作为舞蹈,公开表演——所有舞蹈,尤其现代舞蹈,变得不过是舞蹈了。这自我旋转的“表演”只有单一的语调,仿佛念经。相传苏菲教义的灵感来自印度瑜迦派和古希腊的新柏拉图主义——这是身体的哲学语言么,何其专心致志,怎么说呢:全副身心的High,我从未见过这般庄重的颠狂,飞旋的入定,一切归结为旋转,在旋转中不顾一切,始终闭着眼,状若无我,旁若无人。当臂膊在旋转中解开而升举的一瞬,那无言无迹的狂喜,望之心惊。音乐不为旋转伴奏,径自行进,一如他们自己旋转,复由四人的旋转,构成旋转的圆周与圆心。
      
       不可能,也不该描述这旋转。回旅舍关起门,我立刻转了两转,旋即不支。哪位男童没在空地上猛然发疯似地兀自旋转么?我们永远遗失了一心一意的专注与狂喜。信从并不单是跪拜与祈祷,最高的虔敬,尤当身心献给虔敬的最初一瞬,那夜,我知道可以是不停不停的旋转——就像每次结束异国的旅程,回到北京,我再次确认自己远远不了解人类,不了解世界。
      
       2009年4月—6月,写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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