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ft
home
p13
www25
《今天》文学杂志网络版
线
《今天》杂志今天要闻今天推荐李雾点评专辑诗歌散文小说纪实文学访谈评论


我在唐山地震期间
──纪念唐山地震30周年
王新华

去北戴河

那天晚上我们睡在唐山机场停机坪上,这儿大,许多机关都搬到这里。第二天7月30日早上被地震晃醒,猫过来说接到北京电话,要我们马上去北戴河地震台。

这次任务是1)取资料2)修仪器。3)在那边帮助台站工作。

我们准备好了要上路,指挥部说先别动,一会儿华国峰来唐山地震灾区。现在戒严,等华国峰到了我们再走。坐在地上看新华社拍电影,他们坐在直升飞机上开着门向下拍摄。等吧。从北京出来时那么匆忙,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老父老母一定很担心。

到了10:30过后我们才上路。刚出机场大约 2 公里,在我们前面有一辆拖斗大卡车。上面盖着帆布在人群中缓慢行进。有几个赤膊的汉子,看了看,率先扒上车,掀开帆布把车上的箱子扔下来。接着哄抢的人越来越多。有的箱子落在地上摔坏了,纱布散了一地。这又不能吃,都是救助的急需品。好在前面的路通畅,卡车加速。一个20多岁的女人扔下一个箱子,随之跳下来,结结实实地摔在路面上。我们的吉普车猛打轮转开。一转弯看见路上一个刚死的汉子,应当是跳车或被挤下车头载在地上而死。鲜红的热血还未完全凝固,从头、嘴流到胸前,染红很大一个范围。车辆绕路而行。地震没死的人死在这里,难免可惜。由于没人组织,飞机空投的货品,卡车上装的食品,该拿的东西也是哄抢。有27辆军车装着压缩饼干。我们坐在车上看见疯抢的人真忙,成箱成箱地扛着罐头,提着鸡蛋,卷着嘎七马八的物资奔走相错。鸡蛋摔在地上,又被践踏。小猫说他真想去拣点吃,我们一天顶多吃 5两饭食,饿呀。没碗也没筷子。重要的是需要咸菜,没有盐。走吧,只能到处要饭,弄到什么吃什么。那两块料走了,车里松快。一个解放军伤员上来,搭一段车。说部队断粮,两天才吃两顿饭每顿一碗。

街上一排放着26个死人,都用布单或者被子裹着。黑水从露出的头发处渗出来,一滴滴流淌在地上。一辆辆卡车过去了,都装的是死人,一个个干枯的手臂,折断的腿脚,丫丫叉叉地向上伸。出唐山的时候,又看见那个家庭,所有成员都被上层的水泥地面压住,齐齐地伸出一排腿。

去丰润的路堵了。我们只好绕行,又堵在唐山市内。

没有红绿灯,没有警察,四面八方来的车都到唐山,大家努力想挤进去,所以路全茬死了。丰润交叉路口(见图2)是来自西、北、东三方向车辆的交汇点。洪流相汇形成暴堵三叉口。来往的车辆大多数是大大小小的军车。小武车技好,“量”的观察准确,油门和闸来回换,我们窜窜停停挤到前面。

我看到在三叉口中央5、60米的范围内没有车。正中央站着一个老军人,只有他不是车。其实说他是军人,并不是由于他的着装,而是他的气质。老军人头发苍白,光着膀子站在烈日下,着绿色军裤在三叉口指挥车辆。老军人转身面对我们,被暴晒的脸上闪着疲乏,马上感觉的他是将军,一脸正气和威严。只有这样的军阶,这样的威严才能喝令来自不同部队,不同地方的车辆。他转过身向你,你就不由得立即停止;他挥挥手,你就不自觉地慌张向前,无论你是军人还是平民。你会感到后怕,要没有他,这几条重要的运输线会是什么样子。我们从他身边过去,我忽然想再留一会儿,好多注视、多感受老军人穿透人身的气度。没人替换他,没人知道他已经站多久了,没人知道他还要站多久。有一张航空照片,记录了当时的壮观场面,进出唐山的所有道路都塞满各种车辆,四面八方,连绵十余公里。这么多年老军人的气宇还在眼前。我多么可怜如今的年青人,除了男女发嗲,贪、独的劲头,哪能感受这么多样气质。像萧斯塔高维奇,达利,拿破仑,黎曼,麦克斯维尔,师延(见下),阮籍,曹操,李耳,惠能…。(黎曼几何,一般三角形内角和不等于360o;麦克斯维尔天才地、人为地、非实践出真知地加了位移电流,使得方程为协变。宇宙是协变的,牛顿定律不是协变的。)想起这些当代的年青人,你好像停在空中1500-2000米,看他们昏昏混混,满地出溜。

费了很大劲才从唐山城里钻出来,上了去迁安的路。交通情况好多了。我看看里程表,走了39 公里,花了4 小时。

来到沙河驿,到北戴河还有多一半的路程,时间已经是16:32。这里还好。虽然一片瓦砾,有一个大砖房看上去完好。人们坐在小棚里洗衣服,做针线,吃干粮,喝开水。直升飞机在头上撒传单,是中央慰问电。

再向前到昌黎地应力台。应力台就在路边。大家都是一个系统的,所以停车进去休息一会儿。看见他们才感到我们的衣服特脏,满身满脑是灰土。坐下来向这里的工作人员了解情况。他们说有几个员工震后没有来,下落不明。我赶紧向他们要几块咸菜,用塑料布包好收起来。

猫在和他们讲话,我到后院方便。厕所前有一棵大核桃树。一批灾民跟着我,又停在核桃树边,望着我的背影。解手后出来,胳膊不小心碰到了核桃树的叶子,才走几步,忽然巨痛难忍。仔细看时,胳膊肘外侧坟起大肿包。莫名其妙,向树上一看,我赛!大小枝干上布满杨剌子!青绿色大毛虫点缀鲜黄色点子,长5-6厘米,毒刺满身。在1 厘米长的毒刺顶端,间或有刚排出的毒汁球,晶莹像露珠,顶在刺上。杨剌子蠕动爬行,肥硕恐怖。我赶紧向后退,整个树没有完整的叶子。看我疼痛之状,我们的灾民,大人儿童,十几个哈哈大笑,欢喜喷发。我怒而问他们:“你们这些人真奇怪!天天过来过去,为什么不撒点石灰,药水?”灾民高兴的说:“谁管这些!”儿童高兴的说:“还等着看呢。”我才知道为什么进出厕所时大家都不言不语,不进又不退,站在那里观望。胳膊坟起处,红肿发烫。忍痛找胶布粘那些毒刺。

晚上23:37才到北戴河,11小时行程 182 公里。沿着海边走,把车窗摇下来,任海风吹进来,带着大海的涛声。

坐在北戴河地震台,踏实一会儿吧,你看看,这一天真是乱七八糟。这里风景好,举起茶杯,听海浪拍打海岸的韵律。来了一个大于 5 级的地震,又一个,你说烦不烦。

第二天是 7月31 日,早上被小猫叫醒也没睡成懒觉,还想着昨天的纷乱。猫说来了两个6.5级以上地震。坐在北戴河地震台楼下。院子里支帐篷,架地震仪。修理地震仪。其实是地震大,地震仪的笔杆猛烈摆动,笔尖被打掉了。这里仪器真缺,就一台DJ-1 三分量。做了一个笔尖按上。北戴河地震台有战略意义,因为它是华北东部沿海的点,少了它东北方可控制地区就少了一大片。所以它是主角。当地对我们是有求必应。打个电话,马上来人往厕所里撒666;打个电话,20多人开卡车来搭地震棚 …

地震仪正常工作,台站经纬位置又有问题。问问台站位置,大家笑笑。没有台站经纬度,地震参数不能确定,分析报告没法做,所以记录意义不大。早上小猫值班。我们去了秦皇岛看看,走的时候也不知道如何得到台站经纬度。小武开车,我和河北地震队老沈,老刘同去。老沈当时在北戴河地震台负责仪器,后来和我们相处一些天。老沈他俩还要买器材,所以小武和我主要找经纬度。我们想到找地图,如果有 5 万分之一,2.5万分之一的北戴河地图就好。当初离开地球所的时候没有想到要带上北戴河的地图,找吧。真难呀,转来转去,找了几个书店,政府机关,图书馆…,都没有。小武已经表现出失望和烦躁。诶,去驻军的营地试试看。我俩打问之后找到 57116 部队。在团部里见到团级干部。我们反复说明来意和台站经纬度的重要意义。在查看我的工作证之后,团级终于叫小通讯员拿来了军用地图。他站在边上盯住我们,啊,找到了台站,找到了:

东经119°22´ 30"±0.5", 北纬39°49´24"±1"。

回到秦皇岛,老沈老刘已经买好东西,有甲电池(比装1号电池的电筒还粗大,地震仪用),手电筒(夜间值班和上厕所用),饭盒(咳,我们连自己的碗筷都没有)等等。返回北戴河的路上愉快看大海,烟波浩淼,有几艘船,细看是军舰,依稀可辨。走在路上小武发现快没汽油了,赶快就近去北戴河疗养院。一个 60 岁的老司机给了几升汽油,到北戴河市加了 40 升汽油。

回来后小猫说来了 3 个地震,就在我们脚下。样子为大头地震,就是‘崩’一下来了,‘崩’一下完了,没有尾巴。而且纵波横波几乎同时到,仔细一看,到达时间差(走时差S-P),0.6秒,说明地震在 5 公里之内。最大的 3 级,还是浅震。嗯?怎么回事?小猫赶紧跑出去看看宏观情况。自此电话开始了,北戴河特区和市委非常重视,问北戴河是否有发生大地震的危险;问是否要部署,问什么时候我们能告诉他们。大家开紧急会商会,讨论震情:由于近来北戴河地区小地震发生很多,…鉴于其他手段和面上的情况,…什么都不知道。震情要会商,要看其他台近日的情况。会商不下去。小猫给国家地震局打电话,说我们马上回唐山汇总各方情况,进一步协商北戴河震情。形势紧,猫愣要地震局一小时之内告诉我们怎么办。地震局当时就嫌时间太短。小猫说:“就等一小时,过后我们就出发去唐山。现在北戴河有没有情况不好说。要到唐山会商。”过了 20 分钟从唐山指挥部打来电话,北京也来电话。电话转了一个大圈:北戴河->北京->唐山,然后又唐山->北京->北戴河。唐山来电,命令我们在北戴河驻守,监视地震活动。“北戴河区地震太多,一个接一个,必须监守。监视情况及时向唐山和北京报告。”我们走不了。

晚上我值班伺候地震仪,老沈来聊天。直到8 月 1 日 早上 4点多才被顶替下来。7点钟小猫把我叫醒,告诉我指挥部来电话,指示我们:1)马上返回唐山;2)路过昌黎,了解昌黎台站情况。

喝,怎么变的这么快?什么时候睡半天?我赶紧洗漱、扒拉高粱米饭、收拾自家小物品、上厕所。小武已经把车发动了。车擦的干净,猫,老沈已经在车上了。我慌忙和这里的朋友告别,大家握手,有北戴河地震台台长老金,台员老胡等人。车开了一会,发现心里别扭,才明白咸菜忘带了,难受20分钟。

回唐山

看了地图,从北戴河到唐山经过:狮子河,洋河大桥,抚宁氨水厂,留守,段家店,昌黎,前土桥,龙家店,石门,朱各庄,滦河大桥,卑家店,唐家庄,古冶,唐山。再一次经过海边,海风吹着,有点咸味儿。一路向唐山行进,气温逐渐升高,破坏由轻到重。

回唐山的路上沿途停车考察烈度,破坏情况,评估之后记录,将来汇总成等烈度图(见图7)。过了留守,烈度开始变大,有7 °左右。

回唐山的路上沿途停车考察烈度(见图3)。在段家店考察,灾民们围上来和我们攀谈。得知我们是北京来的,大家显得些许激动。前排的人眼睛、鼻孔有点扩展,争先和我们握手:“咱这儿受伤的人多,死亡只有 2人。”“到北京一定告诉党中央,我们还在坚持搞生产。”“告诉党中央,我们都很好,中央放心吧。”“不要关心我们,关心更重要的事情。”我们点头连声说:“好,好。”我们也有点激动,感到党中央有这么好的灾民,真是它的福气。激动之下说了些空话,也请灾民放心,这才离开。后来回到北京,没机会为灾民向共产党中央传话,这事情只能不了了之。虽然说不上欺骗,但总觉着对不住善良的灾民。

图3 回唐山的路上沿途停车考察烈度,老沈和灾民交谈。
左边头如土豆的是男性灾民二人/王二摄

对确实激动的灾民,就不能激动,要快速决断,找最优解并执行,既便包含欺骗成分。

回唐山的路上停车考察烈度。村镇中央是一条大路,两面是地震棚。许多灾民坐在棚外。我们在镇子中心和灾民聊几句,然后开车慢慢离开,沿路观察房屋。快要出村了,“站住!站住!车子站住!”后面有人狂吼:“匹思底真(zhen2)巨低!(劈死地震局的)匹思望八蛋!”全车人立即惊愕回头。我从窗向后看,烟尘中奔来几条大汉,倒拖铁锨,凶神般;大汉都光着膀子,手指着车大吼而来。后面跟着若干看热闹的青少年,好像最近才性成熟,眼睛兴奋的直放光。司机小武看到这种情况,一踩油门,那车嗡的一声加速。“不行!停车”小猫叫道。我看见路边的灾民们都放下手中的事情,转向我们。很多人站起身来,所有眼光都聚拢在我们车上。“慢慢停车!”猫和我都这样说。“若无其事!”“靠边,稳住。”我们有一点时间和老沈(河北地震队)小武说明:“没关系,我们两个工作证是中国科学院的,车是军队的。”“别表现害怕。现在只能这样,你们看前面人都站起来了!”“河北队的往里坐,不紧张”。

车慢慢靠路边停下来。猫和我下车,马上迎着他们走过去,使得他们离开车远些,避免盘查纠缠老沈和小武。我俩来到他们面前。“跑什么!想跑!” 这些人喘作一团,瞪圆眼睛。“没有呀,不知道你们叫我们。”“望八蛋想跑!”“你们有什么事吗?”看见我两个坦然的样子,他们也有点缓和。

“你们是哪里的?!”
“北京的。”
“干啥的?!”
“考察地震的。”
几个汉子把手中的锨提起来。
“我们是北京派来了解地震灾情的。记录河北各地地震破坏的情况,回去汇报。安排救助。”
“你们是不是地震局的?”
“不是。”
“是不是地震局的?!”
“不是。”
“不是你跑啥了?”
“我们是中国科学院的。”
“证件拿出来!”

我和猫递上中科院的工作证。几条大汉把头聚在一起,仔细端看并分析我们的工作证。我注意到几条肌肉大汉的胳膊和背上有很明显的伤口。但都没有伤到筋骨,也没有包扎。脖子上粗血管嘣嘣地跳,表示血压还未完全降下来。猫点了一只烟。表情和肢体语言也重要。

我们则开始正式解释我们不是国家地震局,也不是河北地震局的人;来了是为灾民办事的…。慢慢地他们抬起头,气焰撒了,把工作证还给我们。这时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

像这种灾民,当然得骗。我们还不能走,必须听他们唠叨。

有人是明白人,向其他人解释说我们是收集灾情报告给中央的情况人员。有人告诉我们老张老李家死了人;二舅子、三妗子家房子塌了。村西边、村东边着火了;自家猪和羊,也断了脊梁。恨呀,要中央严惩地震局的人。抓住他们,劈死他们!

“严惩,对严惩!”我俩回答。

最后,他们问我们“由底真(zhen2)吗?”“没有地震了,放心。”顺着骗他们呗。

上车之后还不能立即逃跑,要徐徐离开。老沈还有点紧张。当时停车是对的,如果我们奔跑被前面的灾民拦截下来,这种时期,劈死几个,不就往死人堆里一扔,慢慢烂吧。

后来知道很多地震局,地震队的人被爆打,在众人混乱抓挖中负伤;有人被灾民用手枪顶住,在众人混乱中逃窜。

乡下人还是笨,没见过的事情太多,好骗。

(一) (二)(三)(四) (五) (六) (七)

 

 
p6
news
jintian journal
book series
jintian people
editorial team
selection
letter from editor
readers feedback
related links
submission
subscription
contact
p23

今天视野
| 版权声明 | 今天杂志 | 读者留言 | 投稿 | 订阅《今天》 | 联系我们
Copyright© 2000-2007, jintian.net, All Rights Reserved.
 
spac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