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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唐山地震期间
──纪念唐山地震30周年
王新华

河北唐山

下午14:10
唐山,10°
唐山市中,11°

我不想渲染灾难的恐怖和惨烈。因为苦难应早逝,别守着泡着。我也没遇到个体在痛苦中结束。你查找就会有适合你的文字。我不想描写英雄的光辉和壮烈,因为我没遇到。你查找就会有文字。我不想发挥社会、经济、机制和科学上的反思和结论,因为你很聪明,后人总比前人高。我不想把小事张扬成大戏剧,因为你根本就不愿意听。我只想把眼见的事情告诉你,如‘实’我闻。

               图1 唐山11°区/王二摄

我们应当是第一批进入唐山。这里安静,没有哭声,甚至没有鸟的鸣叫。大街上,或单独,或两人、三人坐着,不言不语。他们身上包裹着布制品或者只穿内衣,身边躺着杂乱的尸体。这些人是真正的幸存者,他们目光直直,神情木然,好像思维顿成空白。一辆小卡车慢速开过,哒哒哒哒,发动机的声音多么清晰。车上的人同样是无语,把满车的工作服一一投给路人。谁也没有要求他们这样做。一些人慢慢走动,目光放在远处,好像彼此都不认识,也都没看见。这里是如此的平静。天阴的很重。

就在人们的身后,是毁灭的城市。瓦砾遍地、废墟如岗似丘,组成远远近近所有的视点。楼房垮了,像展开的手风琴风箱一样,合起来了。街上到处是尸体。没人看。一座建筑墙向四周崩塌,上层的水泥地面重重地压下来,拍在下层的楼面上,边缘齐齐地伸出一排腿,一个家庭所有成员的腿。

“应该是建国以来死人最多的地震。邢台地震差不多也是这样,但是邢台的房子质量差的多。”猫说。“比海城厉害多了。”找唐山地委很困难,我向路边的人打问,不知道第一句该怎么说,是对不起,是打扰了,是安慰,还是,最应当说的话没办法说:需要什么帮助?向他们问路,好像听见,也好像没有听见,若有所思,若无所思。

走走问问,我们找到一辆巴士,车牌为02-54816,是唐山市委指挥部(县级)。车周围的人浑身血迹,车里面的人包扎着头。许多两鬓班白的军人在市委车上。他们多数流着汗脸上带着血。哎,下小雨了。去找唐山地委。有人栏住我们的吉普车哭着,向我们求救,要我们把他们送到北京医治。怎么去呢?多少重伤的人躺在街上,瓦砾下面,更该来的是医务人员。

找到唐山地委,楼已经倒塌了。安静地滩在地上。没有人。怎么办?不回去能去哪里?做什么?有人让我们在附近找找看。我们只能到处转,到处问。没人知道。

车在街上转,唐山市内很多地面拱起来50-60cm。我在车里看,大路上躺着很多人。他们昨天还是说说笑笑的平民,突然,今天已经是尸体了。猛然,其中一个尸体眨动了一下眼睛。雨下起来了,多不幸。在我们吉普车前面有一辆卡车,小心地走,街上坑洼不平布满地裂缝。卡车停下来,车上的人向路边撒生花生,许多花生沾了雨,滚到马路上。人们在抢花生。一个男人拖着两腿,用两只手臂撑着上身爬到我们车前,把地上的雨水和花生拦到怀里。我们的车停了。他支撑起上身抬起头望了我们一眼。满脸流淌着雨和血,满手是泥,嘴里嚼着花生。这情景,‘啪’地印在我头里。吉普车等在原地,卡车慢慢向前走。从路边一个简陋的油毡棚子里(1.6m高)传出打电话的声音,“外,外,啊?我是唐山地委”。

在油毡棚里,有一部临时接通的电话,地委几个人一脸憔悴,接打电话,要求北京空投食品、帐篷等物资。不断地安排各种事情。听说唐山地委书记和常委被砸死了,只有几个副书记还好。这次大地震我们始终没有要国际援助。当时传说是怕外国人插手。我们向地委讲了来意,他们很忙,让我们自己做事情吧。当务之急是要架设台站,监控地震,小心强烈余震再伤害老百姓。还要了解周围各县的情况,决定再向南走。

我们和所里联系一下,说明情况后就从唐山向南去宁河。经过丰南,10 °,几乎和唐山情况一样。一路地表破坏严重。公路截然断成阶梯状,桥被毁…。我们到了宁河,不能再走了,宁河大桥破坏了。一个老乡问:“北京怎么样?怎么一点预报都没有?”在一个男人揭开女尸的面布在痛哭。我在记录本上写道:地震局这些人对人民犯了多么大的罪!

从宁河返回唐山,一路上余震不断,造成吉普车颠跛跳跃,左右摇晃。小武把住方向盘,车速不快。路面也不行,凸凹相连,台阶不断,最麻烦的是地裂缝,长长短短,深深浅浅,必须小心。下午六点半我们回到丰南附近,离唐山十多公里。一个地震猛然一晃,吉普车一哆嗦,停了。猫和我下车一看,吉普车右后轮掉进地裂缝里了。我敲敲车窗向里面摆摆手请那两块下车。他俩下车来伸伸腰臂,站到一边。我脸皮薄,和这两块也不认识,没说什么。猫和我推车,小武开车,三人折腾一阵子没有什么效果。猫在左我在右准备在车后配合小武抬抬车。我俩蹲下,抓住车后杠,我小心地把腿放在地裂缝中。“这太危险。”猫摆摆手。我说:“不然用不上力,咱们快点,就试一下。”

这个地裂缝有40多厘米宽,大概80多厘米深,长7-8米。我右腿踏在地裂缝底,左腿蹲在路上,和猫一起使力。刚咬牙瞪眼运好气,猛然‘扑-咔’沉重的巨响,大地颤抖轰鸣,地裂缝如地狱之口大大张开,向下深不知底。还没等它咬回来,我把左腿一蹬就跳出来,一个趔趄被向左甩出十几米,马上又被向右抛过来。大地痛苦地左右扭曲、上下打挺儿,发出沉沉雷吼。树枝像鞭子一样猛烈互相抽打,疯子一样自毁自残,树叶被抖得啪啪作响,远处的一辆车被扔在路沟里。满地裂缝如同噬人大口,一口一口狂咬。因无法站立,我借着抛力又就势暴加弹跳,起在半空,两眼盯住地面,在落地之前必须找到蹬踏点,万不能被狗日咬住。保持清醒很重要,不能慌;快速思维从观测、分析到结论必须一闪而就。再次起在空中,得到结论:不能总在路中蹦跳,如同蚂蚱;不能跑到旁边的农田里,当心土地猛然裂开;转眼一望,右边最近有棵柳树,低头准备落地,校正腿脚用力方向,向柳树奔过去。再次起在空中,心还闪动一下,那几个家伙怎么样了,回头看?去吧,各位仔细,好自为之!我蹦向大柳树,牢牢地抱住近两尺粗的树干,任凭柳树狂扭狂甩,不松手。

这就是唐山第二个强震,7.1级地震。发震:1976.7.28. 18时45分37秒。震中:北纬39°50´东经 118°39´。想起唐山地震发生时,把一个小伙子从 6 楼仍出去,他在空中忽然看见满天星光,落在地上才清醒。竟然安然无恙。他落地的时候地面正好下去,加速度差不多 1个g,他被地面接住,所以没事。此属于侥幸。我把腿放在地裂缝中太危险了,也是侥幸赌博心理。这回好在我们所在的区域是7.1级强震初动的膨胀区,地裂缝首先张开再合拢,幸哉。如果是处在初动的压缩区,地裂缝先咬一大口再张开,造成结果就严重了。7.1级强震过后,我们又弄了两个钟头才把车从地裂缝中拉出来。到地委时已经晚上 9点过了。传来强震又伤了人。

回到地委,我们的车停在地委油毡棚外面,里面还是忙忙碌碌。我帮着做点事情,向地委要点吃的东西,喝一口水。从早上3点50多到地球所,只是中午在玉田吃了三两粮食,到现在才喝一口水(也许因为下雨)。大约10点过后熬不住了,我回到吉普车边。雨稀稀沥沥下起来了。小武已经坐在正驾驶座位上睡了。我往车里一看,那两块料竟然卧下了。大瓣蒜横在后排椅子上,那块男人躺在后排脚垫上。小猫钻出车,摇摇头,拉我和他一起挤在副驾驶的坐位上,每人半个屁股靠一夜。咳,这怎么能休息,我还不如钻到车下去,我宽点,他也宽点。我当时脸皮薄,不会要求别人。给人送钱跑的快,向人要东西特别扭。想凑合一夜吧,在车下面更宽。猫推不过我,把雨衣给我。我钻到车下,费劲整理好,头枕着砖头,蜷缩在雨衣里。睡不踏实,雨落在车周围的地面上,溅到我脸上,冷冷的。有时雨一下子大了,就要用手挡住脸。迷迷糊糊,又被地震摇醒。

我想起好朋友徐文耀,陕北人,朴实聪睿,曾任中国科学院地球物理所所长。一天早上他给小孩买牛奶,正好只剩最后两袋。当时供应还不像今天这样充足。老徐把奶装在小筐里刚转身,又正好邻居来了。邻居见这情景就把牛奶从小筐里拿走,和老徐说:“哎,老徐,你看,我的小孩今天没吃的了。”老徐张张口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看着那位走了。回家之后老婆见老徐空手而归,就问他怎么回事。老徐以实相告,老婆说:“那你的孩子吃什么。” “哎?还真是。”老徐说。

清晨,清脆的枪声把我惊醒,雨停了。我到街上看看,人们告诉我抢银行的人完了,被打死了。一个小孩跑过来,手里拿着许多新玩具。一个大人过来,拿着二、三十条皮带。我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说百货商店倒塌了,大家都在抢东西,没有人管。问我要不要皮带,我笑笑摇摇头。看了一会,不时有人卷着各种东西从身边过。

回来后6:10,我找地方写记录。看见那两块料在远处鬼鬼祟祟地,又笑媚堆面地对着一辆车交谈。大概半小时后小猫过来说:“走吧,今天到毕家酄(quan1)。早点去早完事。”我问那两块在哪儿,“他们一早扔下咱们走了。”原来他们问到一辆回去的车,怕我们和他们争着回去,抢座位,躲着我们上车,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了。我靠!这是什么样的鸟。我们根本就没想回去。我在记录本上写:“工作嘛,去他们妈的,这就是这些丑恶的知识分子。少两个人小车里少几分挤。”

                图2 在唐山行车路线

科学院有那么些知识分子,啥本事没有,自私和贪婪都写在脑门上。高档点儿的见了外行控制不住口臭,胡说八道招摇撞骗,总想拿个项目捞钱再分包出去,自己什么都不会什么也都不做。低档点的连分几条带鱼也攥住宽的不撒手。二、三十年不在如何提高自己的业务技能上用心,球本事没有,一天到晚就知道搅事钻营。这种料一辈子活的紧绷绷的。科学院很多研究所机构臃肿,有一帮这种料,进门得溜边避让着,不然咬住就不张嘴。

我们出唐山向南,一直到毕家酄海边。晚上我在记录本上写:
“1976.7.29 星期四
唐山的汽车太多,路全都堵死了,寸步艰难。一憋7,8个小时。伤员都运不出去。山东、辽宁等各省军区已经派部队救灾。军队列车在煤矿和铁矿发电抽水,不然地下水位上升。解放军不断地挖出人来,有些活着。重要机关设施军人看守,背着枪,刺刀打开,不许人进入这些地区。石油输油管断了,冒油,形成宽 6 m,深 2m的长河。紧急抢修车来了,暂时只能站在边上思考。唐山煤矿有上千人从通风管道等爬出。唐山 56 万人,此刻还不知道有多少万人压在建筑物下面。

有一个老太太拦住我们的车,就往上爬,要找他儿子去。儿在哪儿不明。

道路两边人工用铁锨挖了浅坑,才2尺深,埋大量尸体。这不行,瘟疫来了怎么办。

要医疗,救治!眼看着救出来的人,由于受伤没有办法医治,又都死了。没有医药,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断气。伤员危险太大,没有药。一路上农民急切的问,北京怎么样了?闹地震了?这么大地震怎么不预报?!车上有没有医生?

地震台还好,还剩两个分量工作。今天不能挺了,饿的到处要饭。”

(一)(二)(三) (四) (五) (六)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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