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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人指点至今疑
——关于胡兰成的杂想
苏 炜

“民间”之说,即是其一。“民间”,是贯穿《今生今世》的言说本事,也是作者念兹在兹的义理经纬。上言之“民粹主义”,在今日知识界的言说语境中或许诸多歧义,却是没有谁比当日之胡兰成更纯粹服膺、贯彻彻底的。一般没有耐性的读者,或会对《今生今世》自开篇伊始即事无巨细、细描重画的世俗日常生活琐屑,感到不耐。好几位友人告我:读《今》书,只需读写张爱玲的《民国女子》一章即可。但以笔者浅见,《今生今世》一书,若以自传论,胡兰成的经历并无多少惊人跌宕之处(相较大陆中国人过去数十年间的个人经历,胡的“坎坷”则几近“小儿科”了)。此书的可以圈点之处,全在胡之经历的每一关节处,文字言说所指涉的“民间”——所谓“寻常巷陌,闾阎人家”的世俗日常及其风俗图卷,在时代变迁中铺陈出人际世态的乍暖还寒,以及从中生发出来的家国之思与兴亡之叹。

胡的述事论理的路数,喜欢在油盐柴米的世俗伦常中忽作宏语——自杯盘杂碎跳写胸中块垒,从儿女私情忽见眼底河山。而其文字触觉,则多涉“民间 ”。“亲亲的人世是天下文明。”“中国民间则从来不信坏事情坏东西会长久,长久的只有是好的事情,好的东西。”“中国的民间气概,要打就打江山。 ”“是这样直谅而调皮的中国民间,所以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等等。古来中国士人之“传统”,要么孔孟老庄,经史子集;要么帝王将相,圣贤大夫。所谓渔樵闲话、野台戏文、童谣禅偈、民间俚俗之类,是从来不入“正统”的廊庙论说,或者“严肃”的文本书写的。但是,历劫千年百载的中华文明之所以香火接续,即便发生诸般朝代更替、异族入侵、国土分裂、旱涝灾劫之巨变依旧屹立千年于不坠,其奥妙之处,正在这“民间”。

经历过文革浩劫的我辈一代人对此确是感同身受:自“五四”反传统推至 “大革文化命”的顶端,庙堂砸掉了,典籍烧尽了,圣人毁遍了,三、四代人完全没有受过基本的“传统”与“国学”的书本训练,在“正统”意义上的“ 文明”与“传统”,确实毁得差不多了。所以八十年代有“文明断裂”一说,海外华文与汉学界更是对此痛心疾首,难遣悲怀。但是,置身其境的我辈中人却又切身深知:“传统”并没有死,也死不了,一待“海晏河清”,它便又呼拉拉、泼辣辣活转过来了。正如古人所言的“礼失求诸野”,说到底,一个文明的生命血脉,其源头与动能,每每不在“廊庙”与“正统”,而潜在“民间 ”与“世俗”。恰恰是浸淫融解于世俗精神里的传统文明的力量,足资成为支撑一个劫难民族的文明得以存活承传的脊梁与根基。

近年国内学人研讨“民间”话语颇成风气,上海陈思和、北京陈平原对此用力犹深。海外华文论说之中,则以旅美作家阿城在多种场合、言说中一再强调“世俗精神”为见地过人。窃以为,此“民间”论说,现代士人之中,胡兰成可算“先行者”之一。闻说阿城对胡兰成也颇多褒举,读阿城闲说中国文化的那本小册子(《闲话闲说》),其精妙处(可拍案惊奇)、其拙涩处(屡见 “大堆头”牵强论断),笔头路数,似颇带“胡”味——可以见出胡兰成的明显影响的,但愿我的感觉不至于太武断吧。

“学张爱玲生,学胡兰成死”?

从文化灵性、辞章造诣上,张爱玲始终是胡兰成心目中的制高标杆。他在逃亡中一边写《山河岁月》,一边为别的女人(胡有过太多的女人)跟张爱玲闹离婚,心里想的还是“我想可以和爱玲比一比了”,“我觉得我可以超过爱玲了”。但细读胡之“力作”《今生今世》,平心而论,胡虽经营用心,时见精警论见,文辞清简而句法奇崛,但其叙述招数、阅人视界及其“文字体温” ,则差张爱玲远矣。胡兰成的文字本于旧学根底,宋明话本、佛经偈语、童谣戏文,化用无痕而俱见神韵,写来句短词白,古意盎然。但作为叙述体的自传文字,其对叙述情境的把握,还未脱尽旧式“互文性”的写作套路——即如旧诗词里的“用典”,传奇、话本的“有诗为证”,须凭借前人的文本意义以转述己意。初读只觉文藻淹博,奇句叠出;久则,便感单矣赘矣——叙述意趣反因引文繁密而见出单薄,文辞典雅却令文气愈加呆滞累赘了。

有一回在纽约与台湾老一辈散文名家王鼎钧(大家尊称他“鼎公”)聊起胡兰成,王老说:张爱玲可学,胡兰成不可学;学张爱玲生,学胡兰成死。大概便是指的胡之笔路,属于“不按牌理出牌”一类,非分析,非逻辑;跳跃式,顿悟式;忽而纤毫皆现,忽而天马行空;此一行艳丽欲流,下一句却晦涩如偈。粗读之下似不过尔尔,沉静入读却又百味回甘,倒是别见另一种文采风流。我理解王鼎钧老的意思,但世事也总有例外。台湾的文学世家朱西宁和他的两个女儿朱天文、朱天心,既是胡兰成之生前知交,也对胡兰成的学问文章每多崇敬,朱家姐妹更是对胡执弟子礼,不遗余力推动胡之著作在台北出版。朱天文与朱天心都堪称台湾文坛公认的“张(爱玲)派传人”,但胡兰成的影响在她们的著述中也在在可见。朱天文的《荒人手记》,文体另类,句法瑰奇,令人惊艳,可说深得胡兰成三昧。作者对此“胡”味(受胡的深刻影响),也深以为然。

写离乱心情、兴亡之慨是《今》书主旨,也是《今》书读来最牵扯人处。《今生今世》中,这样的句式是“胡味”十足的:“船在中流行,两岸绿树如荠,依稀有炊烟人家。……人世于我的亲情如此分明,却毫无狎玩姑息,我不禁微有凄惶,但不是弱者的哀意。我不过是一败。天地之间有成有败,长江之水送行舟,从来送胜者亦送败者,胜者的欢哗果然如流水洋洋,而败者的谦逊亦使江山皆静。”“听说对岸山边炊烟村落有个清照阁,宋朝李易安避金兵之乱,到此居住过,但是我不想去看。词客怕登高望远,对景难排,我倒不是为忧愁。我每到江山胜极处,反为感慨都无,宁是看见了我自己,照影惊心,只觉不可亵渎。李清照当年,即我今日,人如莲花,不可以近玩。”张爱玲因女人事决意与胡兰成绝交,拒接胡信,胡只好写信给张的好友炎樱,“……爱玲是美貌佳人红灯坐,而你是如映在她窗纸上的梅花,我今惟托梅花以传情。佛经里有阿修罗,采四天下之花,于海酿酒不成,我有时亦如此惊怅自失。”

胡兰成还喜欢将旧戏文的故事、古诗词的情境直写入文,然后嵌进现实细节的描写,造成一种文气的似古若今、回环跌宕:“大厅上仍挂着康有为写的中堂:‘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但此地是杭州,三月阳春,满城柳絮如雪,飞入闲庭,成团逐逑的扑面舞空,门外细雨初过,深巷有卖花声。一次太太经过前厅,柳絮扑在她的发际,她停步在穿衣镜前伸手拂除,抬头看见我,她连忙招呼,难为情的好笑起来。 ”从辞赋意象一下迭入现实描写中的绝句意境,又定格在世态人情的具体细节之上,这样一种跳跃、剪接式的句法,造成一种”文字蒙太奇“似的阅读快感,在《今生今世》一书中,倒是独见风味的。

念劫短长休问,柳丝堪折

文题借用的是《今》书中胡兰成落难乡间时友人夏瞿禅的词句:“念劫短长休问,又柳丝堪折。”这里却是化写别意。二十多年前北京《读书》杂志草创时,曾有过“读书无禁区”的讨论,成为开放年代打开国人视野、引动百家争鸣的第一声清唳。日后张爱玲、周作人、梁实秋、林语堂、胡适之等人的解禁,正得益于此。对周作人、胡兰成一类人物的历史评价,事关体大,还是留待史家、时间去论断好了。本文只是以文论文,倒并非因循“审美大于伦理” 式的“颓废”,而是在自己的域外阅读中,觉出胡兰成之“脱序”,或可为读者洞开知人论世的另类窗口,值得把笔一谈而已。

即便从历史角度看,对文化人物的政治评论,和对政治人物的文化评论,应该是两回事情,是应该有分疏,有区隔的。从“义理”与“道学”的角度去臧否文化人物,常常是削足适履的。历史上王安石与苏东坡在政治上是死敌,无论王安石的“变法”与苏东坡的“守旧”及其在宋史中的正、负面作用,史家都有异断异见,但并不影响人们对苏、王二人文学成就的确认。《史记》可谓中国史学的正朔渊源也。但正如司马迁自嘲的“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一样,论“正统”与“正确”,班固在《汉书》中即批评司马迁曰:“又其是非颇谬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贫贱,此其所蔽也。”(参见黄仁宇《司马迁和班固》)因此黄仁宇才感慨:“总算还是中国读书人运气好,得有太史公司马迁在兰台令班固之前的写作”。胡兰成等自是难及“太史公”之濡沫矣,但时当北美早春雪夜,胡兰成的昔时“禁书”终能一卷在手,并且读出斯感斯怀,雪映灯壁而书连朔漠,亦可以学黄仁宇叹一句:“读书人的运气好”了!

〔2002年2月13日马年农历初二于耶鲁澄斋〕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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