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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是怎样吃掉猫的
张国增

皴错多皱的粗砺大手,捏起炕桌上的黑白照片后,抖动、迟疑,然后漫不经心地朝烛火旁递送过去。烛光立时低伏了、暗淡了。暗了桌上粗率的饭菜,暗了房间里经年不泻的冷寂。晦暗中,苍老的男低音适时地表述了主人的歉意,听去深沉徐缓恬淡客套,如百年枯井中几缕嘤嘤嗡嗡低吟浅唱的虫鸣。山芍药,真是不巧。你来啦,正赶上今晚停电,看啥啥不方便。山芍药是来客年轻时的绰号,那时候,这名头在三乡十八里的高跷队中,有如夏日的闪电炸雷一样,让人炫目贯耳。怎奈黑发难留朱颜易改,人生数不尽的晨风暮雨,最终还是把这个窈窕娇俏的红粉佳人,剥蚀成面容干枯步履蹀躞的花甲老妇。此刻,烛光不停地摇晃,跳动,晃得屋里的人也跟着摇、跟着跳。摇到墙面上,一双男女的影廓,就摇成你来我往的分合聚散,就摇成左右东西地依靠推脱,摇出了一串柔情缱绻好戏连台的亲昵和暧昧。事实上,被称作山芍药的老妇,这时坐在鳏夫的炕沿上,两手搭着膝盖,眼睛盯视着炕桌那边的男人。一瞬间,山芍药觉得烛光闪跳中的男人,一下子变得年轻起来。年轻得动作敏捷浑身是劲,手脚利落激情荡漾,让她不禁想起当年那些山花红紫绿草高低的燃情岁月。女人知道明灭忽闪的烛火,映不出脸颊陡起的潮红。还是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抿压几下头发,借以平复内心深处悄然漫卷的温热潮汐。直到男人在摇晃跳动中渐渐静止成一尊雕像,直到缭乱的烛光簇拥着悸动的心境,于相依相偎间回落得平缓如初。

别心急,猫王。你慢慢看,看到底中意不?

烛火经过刚才的折腾后,显得低糜萎顿气力不支。许久,才慢慢恢复过来。照片上的影像,逐渐显现在男人昏花的眼底。犹如暗室里浸泡的像纸,把一个年青人的面孔呈现在咫尺方寸中间。

男人就那么偏着头,看。看了半天,目光隔着炕桌投过来。

女人也看。看见男人的眼中闪跳着微缩的烛火,就把目光款款地迎上前去。

黄旗沟的,姓黄,叫黄志文。说来跟你一样,也是个高中生哩。

男人听了,眼睛沉得深潭一般,久久无语。女人明白了,自己发出了一张未使对方心动的瞎牌。于是,山芍药不动声色地抽换了话题,语气平静和缓如初,与刚才一脉相承,不着半点脱臼裂变之痕。

说起孩子的爹妈,想来你也熟悉,他爹黄世权还是你高中校友呐。黄世权当乡长,搞腐败,咱乡里大人小孩的,谁不知道哇?前年,黄世权两口子蹲了笆篱子,家产也大多充公了,只剩下空荡荡五间红砖瓦房了。这黄志文呢,那阵子刚上高中,一时就成了跟孤儿没啥两样的孩子了。

女人看见男人隐到了烛影背后,停下来,话题就绵里藏针地向前推进了一步。

要说这孩子,倒有志气。在城里姑姑的拉帮下,念了高中,还考上了大学。可是姑姑姑夫都是下岗工人,年纪大,身体又不好。志文体谅亲人,接到入学通知书后,就从城里回到了黄旗沟。都三天了,说啥也不回去了。

女人说到这里,打量着男人探出灯影的半张脸。那是一张瘦削的侧影,烛光在上面镀着金色的边沿儿。

看到志文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俺就思摸着,若是你把他收做徒弟,双方都有照应了。一来,可以帮你跑腿学舌端茶倒水,免得人家为你挂心掂念;二来他年龄又好,人又聪明,学啥都在火候趟头儿上。二十岁,当是属鼠的吧?

女人看见,男人的身子一震,面孔完全显露在烛光里了。

要说志文呢,倒是块念书的好料儿,就是那身子骨,太弱。你想呵,志文真的不念大学了,日后在咱农村,他咋活人呢?从打嫁到黄旗沟起,俺和他家就是邻居,俺是看着这孩子头顶长大的。俺想,如果志文跟上你这个猫王,学会了抓老鼠的手艺,倒是他的造化和福份哩。也许用不了几年,这个小家伙,就能历练成一个八面威风的猫王传人哩!

山芍药说到这里,烛光适时地闪跳了一下。闪跳的烛光映着猫王的脸,红扑扑的,光晕照人。山芍药看了,心里一喜。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个百般挑剔的倔老头子,就要动心收徒了!山芍药看透男人的心思后,身子朝前探了探,她要抓住机会,趁热生火。

要是你觉得满意,俺明天就回黄旗沟去。先把这孩子领来,你们爷俩儿,见上一面。

女人再看时,男人的面孔已经隐退了,退到灯影后面去了。

山芍药心里不禁一沉,她幡然察觉了自己的轻率和急进。当下,就有几丝懊悔掠上脑际,就有几许自责漫过心头。她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坐在炕沿上,后悔不迭。烛火就那么燃着,屋里就那么静着。静了许久,男人说话了。说话的声音呢,隔着烛光传过来,颤悠悠的。后天吧,明天我要出行呢。陶家隈子的老赵家,让老鼠折腾得受不了了,昨天还来人催我哩。

山芍药听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惊喜之下,她的心怦怦狂跳不止,连猫王下面的话,都听得浮光掠影囫囵半片的。

……就后天吧。后天,我傍晌儿回来。

猫王见到年青人的时候,是从陶家隈子回来的当天下午。

粗略地说来,眼前的年青人与照片上的黄志文相比,在自然组合和生理搭配上是毫厘不差的,差的是情绪和精神。山芍药带着他走进房门的瞬间,阳光正从玻璃上斜射进来,射得光影里的尘粒儿悬浮闪跳,细糟糟地,泛着金星亮色。站在对面的黄志文拘谨而腼腆,身材高高的,又瘦,瘦得如同一株绽着嫩芽儿的白杨树苗,挺直、细弱。志文的脸上呢,淤着一层阴郁,厚厚的,还沉;沉得心事重重的外表,看去与年龄反差极大。猫王坐在炕上,默默地打量了年青人很久。屋子里显得很静,静得也很久。这样的气氛,使得猫王有机会在记忆深处从容不迫有条不紊地搜寻、翻找,翻着翻着,真就翻出一个与之相似足可重合的影像!孤僻乖戾的倔老头子,一下子兴奋起来了。兴奋得脸赤、手颤、耳鸣、气短,心底荡起一缕似曾相识渊源很深的温情和近切。一瞬间,不知怎么的,猫王竟忽然觉察到,其实自己一生中苦苦寻觅守候的,就是眼前的这个年青人!猫王被自己的发现惊呆了,呆在炕上,痴迷而沉醉。只觉得按在膝盖上的手,一阵阵颤栗抖动;只觉得温热的眼神,熨抚在年青人的脸上,缠绵,持久,一如嚼草的老牛温情脉脉地舔舐着待哺的牛犊。

就这样抖了很久,就这样熨了很久。

很久过后,猫王把目光转向了山芍药。你跟他,说过我的行当儿了吗?

山芍药抿了下头发。抿完,点了点头。

他愿意拜我这个师傅,学这门儿手艺吗?

山芍药这次抿的是嘴角。抿完,还是点点头。

山芍药的答复是无声的,却给猫王的发问,充填了足够的底气。于是,猫王咳了下嗓子,目光回向年青人的同时,语气已明显流露出了一种接纳的近切。小伙子,你知道干咱们这行儿的一爱一憎吗?猫王说完,盘起腿,目光从下面凉哇哇地爬上来,罩住志文的脸。志文被罩得气短,眼神避着猫王的眼睛,躲躲闪闪,飘忽又虚泛。猫王看到年青人的样子,乐了,乐得愈发增添提问的兴致了。你喜欢老鼠吗?这次,志文的神情变了,由刚才的懵然不知变成了愕然惊措。猫王对志文的反应,显然是有心理准备的。所以,他会心地一笑。笑完,仰起脸,久久地望着棚顶。像喜欢自己的肢体和生命一样……喜欢那些人人厌恶的老鼠?

屋子里,三个人共同经历了一段静默的时光。

静了半天后,猫王打破了这种静默。你憎恨猫吗?猫王问话的时候,眼睛就从棚顶移到志文的脸上,看。看到如期而至地点头,就像看到了肥美荒地一样,赏心悦目。好在它们已频临灭绝……侥幸剩下的几只,也让人们乔装改扮的,失去了原有的天性。

猫王说完,看到志文的脸上满是狐疑和惶惑,心里就明白了。此时的自己,在年青人的眼中,无疑像个匪夷所思的怪物一样。于是,猫王笑了,笑着把目光转向一旁的山芍药,释然且包容。猫王笑完,两手撑在炕上,屁股一颠一送间,身子已颠到了志文的对面。

所谓喜欢老鼠,咋说呢?这跟猎人喜欢猎物,庄稼人喜欢稼穑没啥两样儿。无论猎物还是五谷,都是身上的衣裳、口中的饭食,对吧?对我们捕鼠人说来呢,什么是我们的盘中餐、身上衣呢?猫王说到这里,停住了。停了半天,吐出两个字。一字一粒石子儿,语气特重。老鼠。猫王吐完,眼睛亮亮地,看着志文。是老鼠,老鼠就是我们的猎物和谷粒,是香喷喷的米饭暄透透的馍饼,是保暧御寒遮羞掩丑的小棉袄、花裤衩呵。

猫王说完,看着骇然失色的志文,乐得牙花子黄焦焦的。

正乐着,看见志文像要开口说话了。猫王忙不迭抬起手,挡在他的面前了。

不要一说到老鼠,就觉得食不甘味、嗓眼发痒。不要、千万不要这样!跑动的獐鹿,好看吧?不过悦人耳目罢了。猎人翻山跃岭的,千辛万苦的,图啥哩?图得是把它变成血肉模糊的尸首。为啥?为了有用。小伙子,这个世界上,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多了。遇事只图好看,忽视实用的人,更多。老鼠的亏,既吃在它们讨人嫌、不招调上,也吃在不中看上。所以,人们才厌弃它,疏离它,进而漠视它。人们对老鼠一无所知,自然无计可施。人人都对老鼠无计可施,捕鼠人是一番怎样的前景呢?人人都会的,那是吃饭和走路,是搭功夫搭钱的;人们都不会的,才是手艺!一个人有了手艺,不光可以挣来钱财,养家糊口,还可以挣来自已的身价、他人的敬重。

猫王说到这里,停住了。嘴上停住了,手却攥住志文的胳膊了。

年青人,可别小瞧这门手艺啊。就眼下来说,它没有竟争,不存在下岗,是一条安稳又保险的谋生之路呀。这条路,不但收入可观,而且呢,前景特好,好得可以受益终身。老祖宗不是说了么,民以食为天。人们忙忙碌碌地奔波操劳,为啥?为了屯积更多的粮食、积攒更多的财富嘛。有一天,这仓房里有了余粮,自然就有了老鼠,哪里有粮食哪里就有老鼠嘛。那老鼠哇,围着粮仓,一面放量地大咬大嚼,一面没命地繁衍子孙。志文你想,这仓房的主人,能对这种遭踏他们血汗的行为,袖着手,抱着膀,不管不问,不理不睬吗?

猫王缓了口气,松开志文的胳膊。他知道,听了这番话,志文该是赶都赶不走的。

所以,咱捕鼠人的身价,就随着老鼠的猖獗水涨船高哇。这老鼠,它闹腾得越欢,折腾得越凶,咱捕鼠人就越抢眼、越有用哩!小伙子,你信不?一个人可以千没有万没有,但绝不能没有用途。没用的东西是啥?是垃圾。扫到一边,都觉得害事碍眼。有用的东西,又是啥呢?是宝贝。即使这宝贝本身是废铜烂铁,但因为有用,同样会金光灿灿身价倍增的。这叫啥?这叫世道。世道更多的时候,并不公道,但它功利。所以,这大千世界五行八作,人们千方百计劳体劳心的,为的就是有用,就是把自己变成一技缠身的人,变成有用于社会和他人的人。

猫王说完,回过头,看到山芍药一脸钦敬仰慕的神色,心里熨贴而受用。

山芍药见猫王停住了,在看自己了,赶忙收回神,脸色郑重地连连点头。点过了,去看志文。看了,就想,该是志文向师傅说点什么的时候了。当下,山芍药就递出了提示的眼神。眼神是递过去了,志文却没有觉察,怔怔地立在地上,浮泛且呆滞。于是,就呆出屋子里一阵冗长尴尬的静,就呆得热乎乎的气氛有了些许冷落的凉。山芍药一看,急了,起身拽过志文的胳膊,把他拽到猫王的面前了。

志文,你要跟着师傅好好学啊!学会了这门手艺,将来,才能更好地报答师傅呀。

当天晚上,送走山芍药后,志文就住进了猫王家里。

猫王对这个新收的徒弟,感到很可心很接纳,乐颠颠的,走路都觉得轻快。两人合手做了饭菜,又烫了酒。烫好后,喝。喝得年青人红头涨脸的,直晃脑袋。猫王探过脖子,去看志文。看了,就笑,笑他咋看咋像个小公鸡儿似的。志文呢,被看得有些羞赧,逃逸般抬脚、下地,然后拾掇饭桌,然后刷洗碗筷。刷完了,回到屋里,手中便多了半盆水。端着水,放在炕沿上。说话声呢,蘸着水汽洇过来,湿软而温润。师傅,您洗脚吧。猫王这时闭着眼,歪在被垛上,假睡。听了,坐起身,揉揉眼皮,慢腾腾的懒。于是撸拽裤腿,于是把脚探进盆中。一时间,眼睑微微闭合,口中咂咂有声,舒适惬意的样子,展露毕现。就这样微闭双目,就这样摇着脖颈,摇着摇着,嗓子一扯……咋的?唱了。你吃了我的鸡我乐得抗不了哇唉嗨唉嗨哟,这是你联系群众没把我小瞧哇啊啊……正唱得入境,停了。停下来的猫王斜着眼睛,翻志文。你别这样总不说话好不好呀?你别像个闷葫芦似的好不好哇?志文听了,头低了,说话的声音也低了。师傅,我在听哩。猫王不耐烦了,一拍膝盖,听什么听?志文被戗得头低了,声音更低了。听师傅唱曲,听师傅说话呀。猫王甩过脸,神色焦躁且失望。光听我说,我还不如冲着石头说呐!猫王说完,仰起脸,话里就多出了恳求的成份。你说点什么,好不好?志文见师傅涎着脸,样子怪可怜的,就说,说什么呢?也没什么好说的。猫王听了,头就垂下了。头垂得慢,兴致减得却快。兴致一减,身子缩水一样,立马枯萎了,枯得既矮且小,孤寂而落寞。志文见师傅这般孤苦,一旁暗掐大腿。掐了,再掐,掐自己的拙嘴笨腮。猫王的脸,就那么埋着,埋得深长持久,埋得屋子里沉静如水。窗外的夜,愈发深远。远得草垛牛栏、树影星光,以次在年青人的想像中填充而出。就这样想得很久,就这样想得很远。想着想着,志文猛然间想到了一个话题。想到话题的年青人很兴奋,拽住师傅的胳膊,拽得猫王懵懵怔怔的,满头雾水。师傅,您不是说,哪里有粮食,哪里就有老鼠吗?猫王见徒弟说话了,抬起头,目光惑惑地看志文。师傅,既然哪里有粮食,哪里就有老鼠,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哪里有老鼠,哪里就有猫呢?

志文见师傅一愣,眼色怪怪的,就支支吾吾地把话止住了。

志文止住了,猫王急了。猫王绕着志文,一左一右地晃着身子。咋的,咋不说了呢?刚开个头儿,就停了?志文挠着后颈,嗫嚅着,我不敢说。猫王就伸出手,去捅志文的腰眼儿。咋不敢说哩?又不反右又不清算的,怕啥呢!志文扭着身子,避开师傅的手,怕说错了,惹师傅生气。猫王收回手,蒲扇般地摆着。错了怕啥,毛主席还说错话办错事哩,何况咱?再说了,你都对的,我还教啥?你啥也不说,我知道你要学啥?

志文被问住了,搓着手,冲师傅笑。师傅就颠着胳膊,示意他接着往下说。志文觉得没什么障碍了,盘盘腿,就把话匣子打开了。

师傅,您跟老鼠斗大半辈子了,这时间,也不短了。但是,跟老鼠斗一辈子,斗几辈子,甚至祖祖辈辈的,还有。那就是猫。猫和鼠的争斗,由来已久。猫和老鼠的是非,也早有定论。老鼠吃粮,猫吃老鼠,所以人们喜猫而厌鼠。人呢?也怪。这一喜,就是几千年呵,一如既往,无怨无悔。其实,只要细想,事情还是明了的。老鼠吃粮,自然把自己摆在人类争食者的位置上。猫呢?猫也吃粮,而且吃得更奢侈、更贵族化。猫吃的熟食,恰恰是人类自己为它加工提供的。猫的精明,是把自己扮成了人类的捍卫者。所以,被人们宠着、惯着,养尊处优脑满汤肥。吃饱了,喝足了,为了保持这种生活,猫就时不时地捉只老鼠,在人们眼前,放量饕餮大快朵颐。猫这么一整,谁都相信,它们是天生喜食老鼠的家族。师傅,不知你考察过没有,那些养猫人家,哪个是只让猫去吃鼠,而不给猫们供食的?!

志文停下来,抿着嘴,看师傅。师傅的嘴呢,开成一个硕大的洞,张着。

所以,我既不喜欢老鼠,也不喜欢猫。老鼠卑琐、下做,没人会喜欢。那么猫呢,虚伪、阴险,更应该提防。猫偎在主人怀里,像一个懂事听话的弱者,可人们,偏偏就把对付老鼠的担子,托给它。托了几千年了,还不照样受那老鼠的气?实际上,猫就是有能力,也不会全力捕杀老鼠的!鼠绝了,猫的饭碗就砸了。这点,猫心里比谁都清楚,透明儿。

志文停顿一下,然后说,所以,人们只有先砸了猫的饭碗,猫才能全力以赴地去抓老鼠。不抓,它就饿肚子了。

志文做出结论后,探过头,察看师傅的态度。师傅耷拉着眼皮,一副情绪不高的样子。这一次,轮到志文急了。志文伸出手,去捅师傅。咋了哩,咋不听了呢?刚听一会儿,就困啦?猫王揉揉眼睛,支吾着。也许酒喝多了,头晕哩,忽忽悠悠的。

志文看出了,师傅不是头晕,师傅是不想听了。志文问,那我放被,你先躺下吧?猫王听了,抬下手,说你放吧,放了,咱就躺下。志文站起身,把被放了。猫王一边脱衣服,一边念叨。放了被,就躺下。躺下了,就关灯吧。志文也躺下,掖掖师傅的被角,关灯了。屋子里黑了,静了。月光透过窗子泻进来,白刷刷的,像水。

猫王躺了一会儿,知道徒弟没睡,就动了一下身子,说睡吧,明天要出行呢,得起早哩。志文听了,翻过身,翻得月光一荡一漾的,在屋子里晃。师傅,明天我们去哪儿?猫王也翻过身,但是翻了一半,停了。明天,我们去靠山屯。

靠山屯。靠山屯谁家?志文一激灵侧过身,臂肘支在枕头上。

徐老五家。猫王咂咂嘴,语调朦胧地说。说完,身子又翻过去了。

靠山屯徐老五的家,靠在山根下。坐北朝南,明堂锃亮的六间红砖瓦房。打远一瞅,门楼、飞檐、瓷垛、钢窗……好家伙,华堂、气派!徐老五这个人,心细、腰粗、腿勤、手巧,一手庄稼把式,好得远近闻名。农家院的日子,让他鼓捣得鸡鸣犬吠马嘶牛吼的,殷实又富足。这些年,他家的房子宽了、粮仓满了、家底厚了、日子好了,好得这个五十大多的汉子,近来连宿大夜地,睡不着觉了。抓心挠肝的,屋里院外地闹腾。闹啥?因了猫王那句老话:哪里有粮食,哪里就有老鼠嘛。徐老五家囤满仓流的,粮食最多;徐老五家的老鼠子孙兴旺,多得成害成灾。对此,徐老五是不甘心的。不但不甘心,更不服气!徐老五大半辈子的人了,啥河没趟过、啥事儿没碰过呢?徐老五站起来五尺高,蹲下去二尺半,顶天立地大老爷们一个,难道还怕这些狗苟营蝇猥猥琐琐的四脚孳畜吗!于是,在徐老五家里,就演绎了一场旷日持久,昼夜难分的人鼠大战。烟熏、水灌、撒药、堵洞……咬紧腮帮子,撑了半个月,撑得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再也撑不住了。撑不住的徐老五头昏、眼花、腰酸、腿软,身子长脱脱摊在炕上,散架了一样。直散得目光呆滞两眼失神,直散得心灰意懒吁叹连连。心里头呢,却明镜似的。徐老五知道,尽管他不甘心也好、不服气也好,他却不能不认帐,不能不服输了。这一次,他输得孤立无助,输得惨烈彻底!

徐老五躺在炕上,眼睛一眨一眨地瞪着棚顶。瞪着瞪着,棚顶就开启了一扇天窗。徐老五一拍脑门,霍地坐起身,他想到了何不求助于猫王?

猫王来到徐老五家的时候,天,已经下半晌了。有别以往的,是猫王这次出行,不是一个人来的,也不是自己背着鼠夹子,形影相吊地晃荡来的。

猫王的身后,跟了个年青人。此刻,那串人人熟悉的鼠夹子,正哗啦哗啦地响在年青人的背上。

就这样,一直哗啦进屋子里,停了,然后坐下。坐哪儿呢?炕沿。坐几个?俩儿。剩一个呢?站着,站的是徐老五。徐老五站在地下忙活,一面递烟点火端茶倒水,一面忙里偷闲地客套几句。忙过了,徐老五也坐下,陪着喝茶,陪着闲聊。聊了几句,猫王不聊了。猫王站起身,说行了徐老五,别白话了。该忙啥,你忙啥去吧。我们呢,要在你房前屋后的,先转悠转悠。

转悠者,查看鼠情地况也。猫王说完,喝下最后一口酽茶,带上徒弟,来到院子里。

果然就开始转悠起来了。院左院右,房前房后的,这瞅,那看。转着转着,转到东面的一处墙角,猫王停住了。猫王停住了,志文也停住了。这时,西斜的秋阳火燎燎地燃在墙头上,看去着了一样。墙上燃着火,墙下就残存着灰烬一般的暗。猫王弓下身子,指着暗处,说你来瞅瞅,瞅仔细喽。志文就走上去,蹲下身,按照师傅的意思,瞅得眼珠子,一眨不眨的。墙下的石缝间,赫然有一洞口,黑魃魃的,如一只独眼。“独眼”的前方,有一条路线,细溜溜的,浅白光洁地伸延着,看去泪痕一样。光洁的尽头,是一堆鼠粪,大小如拳头,婴儿的。志文看了几眼,正欲起身,师傅的手,按在他的肩上了。一手按着,一手前指。指那堆鼠粪,让他再看。志文只得蹲回身,定神再看。再看时,就看出了门道儿,就有了发现。眼前的这堆鼠粪,挺规整的,呈圆锥形耸在那里,金字塔一样。乍看时,色彩各异深浅不一,看去极富层次。仔细观瞧,就见底下的一层,干篷篷的,色泽灰白,卷边翘沿的。中间的地方,是深灰色的。看了,就知道半干半湿,有些时日了。粪堆的顶端呢,耸着尖儿。尖状突起的地方,属灰黑色。看去鲜润新湿,明显刚屙的。志文蹲在地上,看得真切、清楚。看完,把头回向师傅。师傅这时站在背后,弓着腰,蝙蝠一样悬在半空。半空中是一片红,衬得师傅的脸黑黢黢的,焦木一般。脸黑,牙齿却白,白得像月牙儿,上下对等着。志文知道,师傅乐了,师傅满意了。对他的认真满意,对他的听活满意。

师傅满意了,志文就圆满了。于是,志文按住膝盖,两腿一蹬,身子倏然站起来了。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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