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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雜誌今天要聞今天推薦李霧點評專輯詩歌散文小說紀實文學訪談評論

找 他
顏敏如

其實當爸媽決定今年暑假要以搭船方式渡假時,我並不是那麼興奮,甚至有些遲疑。不久前,娜塔邀我去她家看「鐵達尼號」的光碟片,殘酷的災難雖是驚心動魄,知道是電腦的神奇傑作,我對船上旅客遭遇所發出的同情之心,卻也部份轉移為對幕後科技人員的崇敬。這讓我在影片進行到,船身因斷裂兩半,部份甲板幾乎呈垂直露出水面,而甲板上的人一個個號叫著迅速滑落的畫面時,不像娜塔拿抱枕把臉遮得只剩兩隻眼睛,而只是緊握拳頭,把兩手交叉在胸前而已。雖然男女主角外型的不對稱,讓我在整部片子中不斷尋找,很難說明白的,一個什麼令我滿足的代替品,影片最後,那年輕男孩緩慢沈入漆黑冰冷海水的一幕,的確讓我掉了幾顆清淚。

對搭船渡假的遲疑,並不是鐵達尼讓我產生了什麼作用,而是,當蘇珊、瓦蕾莎她們準備了睡袋、背包、登山鞋去參加夏令營,我卻跟著爸媽弟弟一起行動,對於可能被取笑為「不成熟」、「還賴在爸媽身旁小乖乖」的尷尬,才是我不熱衷這趟旅行的原因。

其實學校的夏令營,我根本不屑參加。表面上是所謂有益身心的團體活動,說穿了不過是一比一的配對遊戲。我曾連續去了兩年,哪次不是一開始的幾天,人人忙著找心儀的男生,後來兩天的健行和話劇節目進行時,有了對象的人,一有空便在一起談論看上眼的男孩。收營前一晚的舞會上,她們等不及地對著鏡子,畫眼線擦唇膏,又興奮又害臊地跟男生跳貼面舞。當莫尼卡取笑我,因為瘦削平板的身材,又戴付近視眼鏡的蠢模樣,而不被男生青睞時,我便立刻決定不再加入這種小孩子的遊戲。

是出發的時間,在暖熱的七月天。爸爸遞給我旅行社寄來,我們即將搭乘那艘船的簡介及圖片。那是艘總重約三萬六千公頓的大船,潔白無暇的船身佈滿無數小窗,靠船尾處豎起的黃色圓筒形大煙囪,睥睨周遭湛藍的海域。

我們在晚上九點起程,換了兩次火車才到蘇黎世。由於接旅客的遊覽車尚未到達,我便獨自走離停車場,想親炙一番蘇黎世的夜。後火車站旁有幾個露天咖啡座,全被聊天抽煙的人們佔據。我從未在一天將盡的時刻,在蘇黎世迷濛的街道上游走。平日看慣了村子裡大部份是白髮老人搖晃著圓腫身軀行路的模樣,眼睛竟然有點不適應美麗夏夜暈黃燈光下絮絮低語的年輕面孔。

天上的明月正圓,一眨眼,竟是看見一棟公寓裡,一個沒有窗簾只微亮著一盞小燈的客廳。木製的圓桌旁站著幾把擺放整齊的皮椅子,看起來是結實的料。我站在行人道上,仰望對面這個不怕人看的起居室,總覺得,它似乎要在有人進入之前,跟我說些什麼。就在我和這寂寥房間無聲交談的同時,一個穿著飄飄裙的黑女人大步走過,高跟鞋敲打在路面規律的聲響,更突顯街上車輛的稀少。

午夜時分,我走回停車場,爸媽還在聊著,旅客陸續到齊,遊覽車終於到達,各個安靜就位。車子於是飛馳在長夜裡黑絲絨般的高速公路上,南下直奔義大利威尼斯。那算是舒適的座椅,便是我們當夜的眠床。

第二天,我們大約在十點下車進城,行李則由旅行社集中處理。早晨的水都似乎還不願醒來,商店有一家沒一家地開著。河道彎曲狹窄,小巷撲朔迷離。偶而走過幾個戴寬邊帽的觀光客,偶而傳來幾聲狹長小遊艇上男高音的老式情歌,我倒有點想念Venezia香水廣告裡,戴著高雅神秘面具,身著黑衣披風,在飄雪暗夜裡出沒的俊逸俠客。

我們在艷陽下走了幾個小時,對著歇腳店裡奇貴無比的觀光客飲料生氣之後,便回到港邊等著上船。辦完手續,通過海關,旅客分乘數隻小艇離開港區。

水深了,浪的搖晃便顯得厚實臃腫。港外有幾棟被歲月著痕的房舍,小船可直接駛近門口。一棟紅磚古屋,蓊鬱老樹遮掩半樓,門口就是海水,我似乎看到小孩從窗口探頭出來叫著「爸爸的船回來了」!

近二十分鐘後,我們便逼近一艘純白的巨輪Costa Tropicale。

下小船上大船的短暫時間,我們沿著數十公尺高的白色船艙鋼牆行走,穿著白衣白褲,胸前垂掛繽紛花圈的接待人員,早已燦爛著一張職業笑臉在梯口等候。一踏進船身,清涼的冷氣迎面撲來,我突然開始有點喜歡這艘船。

侍者領我們上樓找到四O一四艙房,這一樓層的服務小姐,以長方形打了洞的扁平卡片鑰匙幫忙開了房門,才看到行李早已被置放在地板上。原先媽媽堅持要預訂有窗口的房間是對的,圓窗玻璃雖不能打開,透進來的些許光線,讓人不需時時開燈便能看清房裡的陳設。兩張上下舖的床,一張沿牆釘製的橢圓桌,一座有著數個抽屜的大衣櫃,一套僅容轉身的衛浴設備,就連電視機及零食飲水也全都備齊。雖然我不見得願意和爸媽弟弟膩在一個小房間裡,這狹小又樣樣不缺的小艙房,卻可以輕鬆解決我們一家未來一週安居的問題。

正當我們開始吊掛衣物,一轉眼弟弟不見了,爸媽讓我去探個究竟,也趁機認識這艘豪華郵輪。

走過舖著地毯的長廊,我捨棄四部並排的電梯,碰觸著被擦拭得發亮的金色樓梯扶手,從花冠樓走上紅寶石樓,再登上珍珠樓。到處人來人往的情形,讓人不得不相信,這船真能容納近兩千名歐洲各國的旅客,以及來自世界各地的工作人員。

廣播器以義、西、德、法、英等五個語言,要求大家回艙房拿救生衣,到指定地點練習。逃生這事離我遙遠,對其他人又何嘗不是,大伙兒嬉鬧著集合在各層樓的各個廳堂裡,玩笑地學習如何使用救生衣。弟弟突然冒了出來,說是剛在八樓賭場一角的電動玩具機旁,看其他的孩子玩賽車。

傍晚時分,巨輪起錨,我們緩緩離開威尼斯城。夏陽總要明亮到很晚,稍稍休息幾小時,等到它再高掛天際,我們應該已橫渡亞德利亞海,到達巴爾幹半島。

晚上七點,我們準時踏進能一次容納數百人的大餐廳。侍者領我們到先前就已分配好的九十三號桌,坐定後,才知道同桌的旅客也都被安排來自瑞士德語區,於是我們有位會說德語的服務人員。

上船後的第一餐正式晚宴,除了雪白桌布上全套晶亮的餐具之外,每個人的麵包盤下也躺著一張,有著主廚穿著大禮服照片,及主食之一鱈魚排做法的食譜。主廚簽名旁的一段話是:「我決定向各位介紹這道菜,是因為它完全符合我對食物應保持其原始風味的要求。烹煮時間的精準,讓魚片能適度張啟。魚排和蕃茄一起蒸煮,加上薑、橄欖、芹菜及醋製白花菜芽,讓魚肉能在口中不需太多咀嚼而逐漸融化。」

這一餐加上甜點共有五道,每一道至少有三種以上的選擇。光是考慮點菜,每個人便至少要花上十分鐘。最讓我開心的是,菜單上竟然有素食全餐,讓我不必像一般的旅行,只能點吃薯條跟沙拉。

等待的時間裡,人們輕聲談笑。船艙旅客須知上,赴餐廳應著正式服飾的規定,大致上被遵守。約半小時光景,服務生們魚貫走出廚房,他們手托黑色大圓盤,上面放滿至少十個加蓋的白平盤,奇重無比不說,滿場走下來,必定要累壞了。
紅酒、燭光,配上輕柔的音樂,我們中規中矩一餐吃下來,兩個小時已悄悄過去。

每天發行一次,四整頁的船上刊物Today,記載著晚上十點半,十三至十九歲的青少年,可到九樓甲板游泳池旁的露天咖啡座集合。由於前一晚在車上不能睡好,已感到相當疲倦,可是又按捺不住好奇,我想知道這船在夜裡為我們準備了什麼驚喜。

登上九樓,推開玻璃門,海風清涼,比船內的空調自然、舒適。亮著大盞黃燈的吧台旁,除了隨意站著的幾個年輕人,沒其他動靜。我走近船沿的鐵杆,風更魯莽了些,我把夾著的長髮放開。如果風執意要吹我的髮,就不該被阻擋。船行無聲,只在黝黑的水面激起一道白色滾邊,便又隨即沒入暗潮裡。仰頭四望,除了繁星點點,目及處,儘是濃墨一片,不知天從哪裡開始,海在哪裡結束。

人來了更多些。我們被招呼坐下,由於互不相識,也不知道彼此的國籍,自我介紹當然是那個有趣光頭主持人指導下的第一個節目。德語之外,我只聽得懂英語及一點法語,除了能分辨西班牙語和義大利語的音調,一句都不明白。
然後,我看到了他。就坐在我右手邊斜對面,十八歲的法國男孩,雷亞。

我們一共二十多人,不是聽不清楚或聽不懂其他人說些什麼,就是由於座位關係,弄不清究竟誰在說話。一開始,我的注意力便毫無理由地被雷亞吸引,卻不敢大喇喇地直視他,更不願讓他發覺,我有意偷窺他的企圖。只有在雷亞尋著聲音來處,轉頭張望誰正在介紹自己時,我才能把目光多停留在他身上幾秒鐘。輪到他介紹自己時,我沒來由地把頭低下,眼睛只看到自己因呼吸加速而起伏的前胸。我在學校的法文成績並不怎麼出色,雷亞不疾不徐的法語,我卻字字清楚明白。他們是一家五口出遊,除了爸媽之外,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他們從法國轉機到威尼斯上船。不久前他才發現,船上雖有四座游泳池,卻都太小,只能泡水,不能游開來,覺得很可惜。他一說完,立刻有人發出贊成的聲音。其中一男孩雖說著西班牙語,看他誇張的表情動作便知道,他建議大家腰部綁條繩子,另一端繫在船杆,套上泳圈,然後跳到海水裡,讓船拖著前進,不但不費力氣,又可游個痛快。他話還沒說完,便引來一陣口哨掌聲。

約十分鐘後輪到我,只覺得自己頭臉發熱,剛開口不久,就被要求大聲點說,這使我更加緊張,也顧不得雷亞是否正看著我,是否聽得懂我的話。我又再次對自己不滿意。

十一點多,大伙兒轉移到八樓的Bahia Club。這是個高雅的水藍色酒吧餐廳,中間有個小舞池,舞池旁是一整套演奏用的樂器。圓形玻璃桌旁,半圍著舒軟的弧形長沙發。吧台沒人,調酒師應該是休息去了。光頭在舞池另一邊的牆上,放下一張純白的投影布,讓大家看Britney Spears的歌舞集。Britney真是好看極了,我特別喜歡她把眼睛周圍撲上亮粉,嘴唇塗上亮光唇膏的打扮。而她身材的姣好,更是讓十六歲的我羨慕非常。媽媽說,我有一雙好看的長腿和一頭在陽光下發亮的垂直長髮,就是太瘦了些。

等到我對Britney的短暫注意力再移回現實的新奇世界時,卻遍尋不到雷亞的身影。我一直支撐到十二點半,仍不見他回來,只得悻悻地踱回艙房。

次日晨起,從小圓窗外望,不知何時我們已停錨在另一個城市。又是艷陽高照的一天。

平時在家,我會在寧靜的早晨,無所事事地赤腳走過露溼的草坪,在高大的冷杉下抬頭尋找松鼠的蹤跡。自從前晚巧遇雷亞,我的思緒不但不再毫無邊際地漫遊,還更加充塞飽漲起來。早晨尚未開啟使用的腦子,就已被雷亞的模樣佔據。

當媽媽除了豐盛的自助早餐之外,還特地為我點了兩個荷包蛋時,我的眼睛就已在不被家人發覺的情況下,四處搜尋雷亞。

用完早餐,旅客陸續登上已等候在大船邊的小艇。數分鐘靠岸後,我們便開始這趟旅程第一站的陸地郊遊。

科羅西亞的Dubrovnik。中世紀起開始在沿海建築的城牆,約有兩公里長,有些部份竟然厚達六公尺。這城就站在綠色的小丘上,一邊斜向海岸,紅瓦屋頂穿點其中,安靜地依偎著碧水藍天。我們頂著烈陽順著蜿蜒的石板路忽上忽下,偶而踫上其他著短褲戴太陽鏡的遊人。雖是燥熱難耐,我仍儘力挺身抬頭保持清爽精神,不願讓可能突然出現的雷亞見到我的狼狽。

回到船上,早已過了大餐廳的用餐時間,於是我們上到九樓,在游泳池畔還有自助餐供應。不像進入正式餐廳那般要穿戴整齊,甲板上的人儘可能不讓全身的毛細孔閒著,似乎任何一塊多黏貼在皮膚上的布都是多餘。我端著餐盤,望向四周,覺得被強迫看半裸的人體,是一件多麼殘酷的事!有的男人挺著個牛肚,兩隻細腿活像兩根大牙籤;胖男人胖女人油滋滋的白肉,從我視線的右邊危危顫顫到左邊。女人還懂得剃毛,男人卻樂得讓體毛在身上攀延。有的老女人,垂著兩隻洩了氣的癟奶子,全身表皮皺得像隻癩皮狗;更有張塗著兩片大紅唇的棕色老臉上,是頂鮮艷色彩的大草帽。

我正被這景象打擾得胃口盡失,弟弟卻催我快吃,等會兒要陪他去船上網咖,查看在亞馬遜線上的Vice City遊戲是多少歐元。我答應跟去,是因為不在自助餐現身的雷亞,或許正在上網。

有個五十多歲的女人沿池畔走過,身材保持得還好,膚色白皙可餐,穿件深藍色的連身泳衣,胸前是個金邊的大V領,戴付全墨鏡,提著個草籃子,黑色的細跟涼鞋裡藏著上了大紅色的腳指頭,走起路來直線優雅,卻讓我想起,瑞士正流行四五十歲的女人到東南亞買春。辦法是,讓年輕小伙子服侍她,讓她在床上得到滿足,女人則提供對方物質上的需求,或讓他到瑞士來,使我們的「外國人問題」變得更複雜。每當媽媽在刊物上看到這類的報導,就要咒罵一番。

原本我是上船來渡假的,現在卻變得焦慮不安,因為我無時無刻不在期待與雷亞的偶然相遇。只要一出艙房,我就要張大雙眼,在人來人往中不住地尋找他。雷亞算不上是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的明星型男孩,卻有著耐看的一臉俊逸。鈦合金眼鏡框裡的眸子,捉狹而沈穩;不上扣的襯衫袖子,透露著性情的不羈;一頭短俏清爽的棕髮,在醺人的海風裡揚起又伏下。我雖沒能正眼瞧他,卻當大伙兒忙著自我介紹時,在數次極短的窺看裡,告訴自己要熟記每一細節,當時我已清楚,這些細節會是我在精神上咀嚼他的訊息。然而一整天看不到他,難道是我前晚貪婪窺視的懲罰?如果當時我沒把他看得仔細,他是否會一次次出現,讓我一次擁有一個新的驚喜?

郵輪八樓寬敞走道上的咖啡座。從落地窗向外眺望,藍水悠悠。整個海面及不太長樹的遠山,籠罩在一簾白氳中。一艘不張帆的船駛過,高聳的桅杆挺拔驕傲。一隻小艇匆匆滑離視線,激起一道即逝的白浪。

多麼喜歡,一早醒來就在另一國家另一城市的感覺。好像大船載我遠離昨天的責任,麻煩再也追不上來。

上船的第一天,每人便已拿到一張載有姓名及艙房號碼的小卡片。這卡片就算是個人身分證,也是臨時信用卡。每次上下船打卡,電腦便會自動記錄旅客的出缺。爸爸在第一天便把他的銀行信用卡拿去登記,以後全家人便可憑著船上小卡,在船裡的酒廊或商店消費,不需現金交易,每筆賬會自動轉入爸爸在瑞士的銀行賬戶中。

把小卡片插在後褲袋內,我到第六層珍珠樓的幾家商店蹓躂。不同顏色、不同尺寸的T恤,全印上這艘四星級郵輪的圖案,卻怎麼看都配不上雷亞的格調。他那扁瘦高挑的身骨,應有較寬鬆休閒襯衫的搭配,才能顯出他的倜儻與高雅。既然看不上,我也就一件也沒買。隔壁擺設手錶首飾的那家店,倒引起我的注意。圓轉的吊架上,密集地掛滿了繁複繽紛的方形絲巾。我挑了大半天,選了一條雷亞應該會喜歡,畢卡索藍色小丑圖案的方巾給自己。這一小小的滿足,似乎沖淡了些見不到他的悵然。

船駛入希臘Korfu港時,我們都還在睡夢中。而這次進城既不需要由救生船充當接駁船的接送,也用不上遊覽車的載運,港口離市區不過十分鐘的步行距離。路上行人和車輛的穿梭交織,讓我想起兩年前在漢城的某些較窄小的街道。在這種熙攘的城市街頭,要能踫上剛好來逛街的同船旅客難上加難,看不到雷亞也就變得理所當然,我只專心尋找日記本。

飲料店旁有一尊被鐵欄杆圍起來的銅像,欄杆內長著左一撮右一撮庸懶的雜草。銅像是一個年輕人上半身挺直的蹲姿。銅像底座旁的介紹文敘述著:二十二歲的Korfu青年Costas Georgakis,因反對希臘獨裁政權,於一九七O年九月十八日在他留學的義大利Genova城自焚而死。希臘國內雖極力隱瞞,仍招來國際上對希臘軍政府的抗議聲浪。

一九七O是多麼遙遠的年代,我既不知道希臘那時有個軍政府,更不知道誰是那個間接殺死Costas的獨裁者。如果雷亞是那個自焚的青年,我一定會想盡所有辦法阻止他。我不能想像雷亞痛苦的臉與扭曲的身體,這麼殘忍焚燒自己的死法,令我害怕,令我非常不安。突然來的,「我願意為什麼而死」的問題,也讓十六歲的我感到恐慌、焦慮,因為我找不到答案。

沒來由地,我忽然頭痛起來,而且持續了幾個小時,媽媽要我去看醫生。轉了幾個彎,找到與我們艙房同樓的小診所,醫生正在看病,藥房前也排了幾個人。必須長時間等待讓我覺得不耐煩,想到新鮮空氣或許對我有幫助,便打算到甲板上去吹海風。
上了第八層的黃晶樓,腳下原本柔軟的地毯,卻敵不過頭痛帶來的不適,毫不留戀地,我只想快快走到室外。經過長廊雅座的吸煙區,我看到了妮娜,十九歲的英國女孩。她跌坐在白沙發裡抽煙,出神地望著落地窗外空無一物的海面。上船後第一晚的自我介紹活動,妮娜也在場。當時光頭主持人坐在幾張小桌併起來的長桌頭,她就坐在桌尾。

妮娜有著健康的粉白肌膚,眼睛藍圓,而且深大得只要人一直視她的瞳孔,便無法聚焦。她把頭髮挽起,赤著腳,上半身只黏貼著一片遮住前胸的黑色鬆緊布料,下半身是同材質的比基尼黑褲,腰上則圍著一方淺藍色的透明絲巾,整個人散發出神秘的魅力。我走過時,她抬起頭來,認出是我,露出一笑。

午後的太陽仍烈,站在甲板上被吊起來救生船下的陰影裡,任憑海風在週遭肆虐,我卻感到無比舒暢,頭痛似乎也好了許多。一個牽著小孫女的奶奶,有著一對過大凸漲的乳房,整個人有如被前胸領著走一般,讓人不得不懷疑,一旦她不注意,行走失去平衡,是不是就要往前傾倒!

我站在風裡,強烈地想念著雷亞。

船上大餐廳的服務生,組織良好,效率一流,每天輪換不一樣的制服。有時中午是白色小外套,晚上則是一身黑,領結也跟著調換搭配。這天晚餐是義大利菜餚,服務生的領結是義大利國旗的紅白綠三色,白色長袖襯衫外加一件小背心,背心的後半是純白色,前半則是花紅葉綠的熱帶雨林情調。

晚餐進行一半,廣播器突然響起,要求旅客將鵝黃色的餐巾拿在手上揮舞,緊接著播放快節奏的音樂,服務生排成一列,右手甩餐巾,左手搭在前者的肩頭,一邊隨著韻律擺動身體,一邊前進。他們也邀請客人參與,頓時,餐廳裡數百人同時離開座位,同時加入接龍,又笑又叫,熱鬧非凡。約過了一刻鐘,隊伍才自動散去。當我坐定,轉頭看其他陸續回座的客人時,嚇,雷亞!我又看到了雷亞!原來他也是第一梯次用餐的旅客,而且就坐在我右斜方鄰桌的隔壁。這個重大發現讓我心跳加速,這意味著,只要每天的郊遊活動能在傍晚之前結束,並且不到九樓的自助餐廳吃晚飯,我就有可能在晚餐這段時間看到他!

於是我這頓晚餐吃得心神不寧;於是我必須一次次轉頭,讓視線彎彎曲曲穿過數個無肩帶或薄外套的男女肩膀,以及雜亂蓬鬆或斑白參差頭髮的半頭半臉,一秒鐘一秒鐘地偷看他。

這晚雷亞穿了件白襯衫,長袖口略為捲起,胸前開敞三個扣子,鈦合金的細邊眼鏡仍架在他高挺的鼻樑上,臉似乎曬黑了些。跟他差不多高的弟弟,以髮雕將頭髮一小撮一小撮地捻起,頭上頂著無數個有趣的小山丘。他纖細的小妺,將垂肩的棕髮梳成一個髻,露出高雅美麗的頸子。雷亞的媽媽背對著我,看不到她的模樣,只見她兩邊鋉子般的耳飾,隨著頭轉而幌動。他的爸爸是個有著花白頭髮,臉部線條柔和,非常好看的成熟中年男子。

原本只想再見到雷亞,不料卻也一起看到他的家人。假期已過了二分之一,還有什麼驚奇正等著我?

這次我們不自己行動,而是加入團體。遊覽車送旅客到山腳,我們一組十多個人,隨著一位說英語的希臘女導遊,登上光禿得厲害的小山丘,參觀阿波羅神殿。跟著團體的難處就是,導遊永遠在設法表現,自己是天生的說話高手,其實他們只是職業性地複誦整段歷史,沒有重點,也不吸引人,這次的神殿遊又何嘗不是如此。幾千年來的厚石板,一塊塊被踐踏得光溜平滑,一處處的廢墟,沈默頹唐在亂草堆裡,感覺上,家裡百科全書裡的神殿雄偉得多。

船上的攝影師又開始活躍起來,他們背著全副裝備,到處拍攝旅客在船上或郊遊時的各種活動神情,再展出販賣。我一直躲著他們。除了獨自在浴室對著鏡子梳髮時,可以不被打擾地自我端詳之外,照片上的自己,總是讓我感到無來由地尷尬。
天氣燥熱極了,遊客一波接一波,一群淹過一群。導遊口中,誰打誰的歷史,誰比誰偉大的傳說,已不重要。我雖然放棄在人海裡看到雷亞的期待,卻沈浸於晚餐時再見到他的歡欣。

然而,他並未出現,專屬他們一家人的那張桌子是空的。我頻頻張望,二十分、四十分鐘過去了,我感到無比失望,感到有如被欺騙被戲弄般地不悅。是因為上岸去郊遊,順便外食?還是他們提早結束行程,已經離開郵輪?後一個猜測,令我不禁打了個寒顫。於是,我決定去找他。

自從第一次近兩個小時,互不相識的聚會中見他一面,這幾天來,我只是被動地,在各種場合,在不同的活動中,苦苦地等候他的出現。好不容易知道,其實我可以全心享受假期,而不需要魂不守舍地期待和他的巧遇,因為每天在固定的時間、固定的地點可以見到他。雖是遺憾沒能即時發現他的近在咫尺,白白浪費在一旁安靜看他的機會,這一新的發現總算能彌補先前的失落。然而,我好不容易獲得的私密快樂,竟然這麼短暫就要殘酷地被迫結束!為什麼我遠颺的心帆尚未張啟,船就已駛到了終點?

我決定去找他。

我走過每層樓兩邊站滿房間的長廊,相信他就在五百一十一個門,其中一個的裡面,或坐著看書,或躺著看電視;當然也可能在海水游泳池裡浸泡後,正在窄小的浴室裡沖澡。然而,長廊令我失望。除了整理房間的東方人推著載滿乾淨浴巾和清潔劑的小車,雷亞的身影總捨不得讓我驚喜一瞥。

我去五樓郵局找他,猜想他或許正在寄風景明信片。到旅行社找他,想像他打算租輛吉普車,上岸後,可以沿著濱海公路,一路呼嘯;卻只看到,船上專門解答德語旅客問題,奧地利籍的Christian正在說明,德語報紙已被拿完,明天請早。我上六樓,甚至在小教堂、美髮院門口探頭,以為在不可能的地方,也可以出現可能;卻只看到,在禮服店裡正在試香水味的紅髮女人,穿了件一條細布繫住頸子,另一條細布橫過光溜溜的背,只遮住前半身的上衣,而縫在邊沿上洗滌方式小布牌,竟很大意地翻出來見人。

走進七樓的劇院,八樓的迪斯可舞廳及小型圖書館,甚至上了十樓的健身房,環視了慢跑甲板,我捨棄電梯,只就樓梯上下,深怕會錯過他。在花冠樓時,怕他正在琥珀樓;在珍珠樓時,以為他會在紅寶石樓。愈走愈快愈急愈累的結果,只好癱坐在舖有柔軟紅地毯的階梯上,這才發覺,樓梯間足以遮盡一面牆的黑白海報,正訴說著帆船的歷史。我原本就愛帆船勝過鋼鐵郵輪,特別是從三支桅杆上,層層帆布往下翻騰的大船,想像它在疾風勁雨下,乘坐風翼,破浪前進,即將高飛。

望著泛黃的照片,一下痴了過去,等我悠悠回神,不禁問自己,究竟是嚮往鷗鳥的海闊天空,還是願意一生世故守一個心愛的人?

假期過了大半,只在亞德利亞海兜轉的郵輪從希臘折回,到達巴爾幹半島上的黑山共和國(Montenegro)。輪船就下錨在岸邊。不遠處,有人在堤邊大樹的綠蔭下游泳戲水,吆喝喧嘩的聲音陣陣傳來。許多船上旅客,迫不及待地要在大海裡游開來。接近傍晚,弟弟要我陪他到港邊光碟攤子上,找找Eminem的音樂。我提著草袋,戴著草帽準備外出。船的出口有兩道鐵梯,右邊供上船,左邊供下船的人使用。

當我們下了一半階梯,由於人多擁擠,必須暫停。我皺著眉頭不經意地望向右邊,嚇!是雷亞嗎?他戴著墨鏡,脖子上圍著一條毛巾,身上的水珠晶瑩剔透,黑色的泳褲還淌著水,腳上是雙夾指拖鞋。他正轉頭跟什麼人說話,待他回身,發覺我正在看他,頓了一下,露出微笑,以德語跟我道日安。我窘得立刻將頭低下,還好這時下船的隊伍已開始鬆動,我把自己藏在大草帽裡,以為別人看不到我的尷尬。

我哪是害羞,我這是快樂呀!原來雷亞還記得我,還記得我的母語。這突如其來的興奮,讓我變得多嘴饒舌,連忙勸弟弟多買幾片便宜的盜版光碟,即使跟我借錢,也絕不計較。我的快樂還不僅止於雷亞仍記得我。他在下午五點半回船,除非上九樓自助餐廳,否則他一定會準時七點在大餐廳出現!

果不其然,當我看到他風流典雅地和家人走來,就更加忸怩不安。我把自己隱藏在爸爸寬闊身軀的側面,除非他大轉身,否則應該不會發覺我的存在,可是我卻可以間間或或地偏頭看他。我看他和家人相互舉杯,我看他向著媽媽眨眼微笑,我看他以手肘輕撞弟弟的側腰,我看他有禮地回謝服務生的斟酒 … 呵,如果時間可以就此停止!如果我可以沈睡在這美妙的幸福裡,不用醒來。

郵輪上的劇院裡,每天晚上九點以後都有三刻鐘的職業水準歌舞表演。我每晚必到,算是對我因學校功課繁重而極少看電視的補償。一天裡能見到兩次雷亞的歡愉,讓這個天天爆滿的秀場,在我眼中竟然有點失色。我選了個可以綜觀全場較後排的座位,以避免在節目進行中,服務生送飲料時,遮掉了部份舞台。然後,應該不可能,卻又事實擺明眼前,我在三個半小時內,第三次看到雷亞!很顯然地,他與我,在這一天,有著相似的生活步調與安排。

舞台上塗著濃妝的女歌手,穿著一件銀光閃爍的長禮服,正風情地擺動她如蛇的身軀。我耳際響著New York New York歌曲裡的I want to wake up in a city that never sleeps,眼睛卻可在雷亞所坐後兩排不遠處,盡情地望著他俊美的側臉。左邊的圓柱,剛好可以將我絕大部份地擋住。我確定,即使他偶而將頭右轉,也看不到我。天!這種可以長時間看他,又可以不被他發覺的美好,足以彌補過去幾天難以撞見他的失望與不足。

假期已近尾聲,我開始焦急起來。我無法想像,自己如何帶著強烈思念雷亞的心緒,在瑞士家裡玫瑰盛開的花園中,渡過還沒開學的日子。我的焦慮,促使我離開人群,也催迫我必須想出週全的辦法,讓自己能不斷地看著雷亞。
相片!不知走過幾回旅客相片展示區,我竟然不曾想到,雷亞的相片也可能就在其中。於是我一一檢視,一排排細看,一張也不放過。數百張繁複色彩的不同尺寸照片排滿幾面牆,照片中人毫不間斷的露齒微笑,令人眼花。我警告自己放慢速度,絕不能錯過與雷亞正面相視的機會。

終於,我找到了他!背景是阿波羅神殿廢墟。雷亞身穿暗紅色背心,白色短褲,半坐在巨石上,著涼鞋的腳,一隻彎曲在坐石上,另一隻筆直地站在草堆裡,左手自然下垂,右手指捻著一根煙。微風揚起他的短髮,少了眼鏡的眸子,一派睥睨不屑的神情。二話不說,我立刻掏出小卡片,買下雷亞的另一面。

我打算將這張照片請人放大在一塊白棉布上,充當窗簾。兩年前,在爸媽計劃把爺爺七十五年的舊屋子重新裝潢的時候,我就預定了頂樓的房間。我希望對著床的斜屋頂能開個天窗,好讓我在晴天的夜晚,躺在床上看著點點繁星,在下雨的日子,注視著雨滴沿玻璃滑下。

我暗自歡喜,只要照片成了遮陽布,雷亞便再也逃不出我的視線,即使他是那麼高傲地看著我。

第二天一早,郵輪就要回到威尼斯。我臥在床上,久久不能睡去。海浪拍打船身的聲音依稀,船身仍舊平穩前進。
從未奢望能和雷亞相近,甚至相知,我要的不多,我只想看他。縱使雷亞有意和我攀談,我大概也只能囁囁曘嚅,不知如何接腔。我想見他最後一面的念頭,強烈地逼迫我在午夜起床,換上衣服,偷偷出房。

深夜的郵輪仍是燈火通明,習慣夜生活的人,正是他們活躍的時刻。鋼琴酒吧的琴聲輕揚,以黑白琴鍵裝飾的圓桌及霓虹管,發出悠悠的銀光,桌旁的人們低語微笑。賭場裡燈光燦爛,有的人聚精會神,眼睛隨著骰子流轉,有的就只穿梭觀看。Grand Bar Casablanca的吧台煙霧彌漫,嘩笑聲接連不斷。一名調酒師使勁地搖晃著手裡的白金混合罐,另一個則忙著擦拭?面。我似乎突然走進一個陌生的世界,懷疑在這個時刻、在這些地方能夠見到雷亞。

Grand Bar的另一邊,有著高背的長沙發成了自然隔間。正當我想經過沒人的座位區回房,卻在暗淡燈光下看見兩個蜷曲一起的身體。一女一男,一個是妮娜,另一個,竟然是雷亞!他們熱烈擁吻,渾然陶醉,徹底忘我。妮娜雙手捧著雷亞的臉頰,大口大口地吸吮著他的唇。雷亞的藍格子襯衫已全部敞開,他的右手正掀開妮娜的一片裙,直探她雪白大腿上黑色內褲的深處。我驚駭得直奔長廊盡頭,撞開玻璃門,把自己重重甩在外甲板的鐵欄杆上,痛哭失聲。

殘星點點,四下漆黑,有誰知道,天,從哪裡開始,海,在哪裡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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