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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城
劳美

进了屋,韩大把韩小小端详又端详,问了又问,他问韩小小这几年到底受没受苦,韩小小说根本就没受苦,他问怎么才减了这么点刑,韩小小低着头没吭声。韩大就说,小啊,今天爹高兴,爹要喝两口,我去买几个小菜。韩小小立刻把目光投向乔艳,乔艳马上领会,说我去买。韩大一摆手,说我去我去。说着就往外走。走在村里的路上,韩大蓦地想起什么,他站在路上定定神,才意识到自己也没具体想什么,是小小的回来让他高兴,是高兴一下子涌满了他的心。他走在路上的脚步越来越快,近于轻松如飞。走着走着,他忽觉此时比儿子小小结婚时还高兴。马上,他又觉儿子回来了,儿媳乔艳比他更高兴,这几天他没有到前院去,没有看到儿媳,今天竟发现,儿媳脸上以往的忧郁和愁容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满脸的红晕,举止都带出了些慌乱,他笑一下,骂了一句自己,老东西,你当你是谁,人家那才是眼里的亲人,小小还不是一下车就奔了媳妇,他在心里叹了一声,却觉得叹过之后心里竟甜美起来。

圆桌就放在小俩口睡觉的屋里,乔艳娇小玲珑的身影在屋里屋外穿梭着,她脚步轻盈,一脸抑制不住的兴奋喜色,她把韩大买来的熟牛肉猪肉凉拌素菜,切好拌好放在一个个小盘里,端放在桌上,又在外屋丁丁当当地炒了四个热菜,把菜放到桌上时,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还偷偷地看看小小,看看韩大。孙子旺旺有些惧怕韩小小,他躲在韩大身边搂着韩大的腿,陌生地看着对面的韩小小,韩小小几次伸出手要儿子过去,旺旺抬脸眨着眼睛征询韩大,韩大耐心地对孙子说,旺旺,我是爷爷,他是爸爸,你的爸爸,过去,让爸爸抱抱。他把孙子轻轻地推向韩小小,旺旺挣扎着不想过去,韩小小伸手去拉儿子的手,旺旺把手抽回,转身跑向外屋,韩小小看韩大一眼,韩大看到了韩小小眼里渐渐涌出了一点光,他说,有几天就好了,小孩子嘛。韩小小捂着嘴轻轻咳了两声,说,您不知道,我在里面多想他。

韩大看着儿子伤感的样子,心里一阵酸楚,他没吭声,看着乔艳把一瓶酒和几个酒杯放在桌上,坐在韩小小身边,可能因了刚才炒菜的原因,乔艳白净的前额有了一些细密的汗珠,两腮间透出淡淡浅浅的绯红,抬眼时,她看到韩大好像正在看她和韩小小,忙说,小小,先敬爷爷一杯酒吧,这几年最受累的就是爷爷。

韩小小站起身给韩大的酒杯倒了半杯酒,韩大指指酒杯,说,倒满,我今天要多喝点,喝它二两。

把孙子旺旺放在腿上,看看已经站起来端着酒杯给自己敬酒的韩小小和乔艳,韩打眼圈忽地热了一下,一滴泪掉进自己的酒杯里。

喝了二两酒,加之身体疲乏,韩大回到后院,没有来得及细细回味儿子回家的喜悦,展望一下未来的日子,就在一阵醉意朦胧里睡着了,接着,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韩小小在一片汪洋里上下沉浮,几次被涌来的水浪淹没,韩大也在汪洋里,他在拼命向韩小小游去,要在水里救起韩小小,一波水浪涌来,把他和韩小小分开,他大喊着小小,使尽全力搏击着水浪,可是,他与韩小小的距离永远是几米远,韩小小终于沉入水里,韩大望着韩小小渐渐没入水面的两只手,绝望地喊叫着。韩大醒了,醒来的一刻,他听到了有人在怦怦地捶打他的院门。

韩大开了门,一眼看到了夜幕里站着的韩小小,韩小小一步跨了进来,一声不吭,怒气冲冲地奔进屋子。

韩小小在屋里来回地走,直走得韩大心里发毛,韩小小穿着背心裤衩,脸上被灯照得很光亮,嘴里却还呼呼地喷着粗气,韩大刚要问话, 韩小小一挥手,把一件东西摔在炕上,韩大上前一看,竟是一盒避孕套,他疑惑地看看韩小小,拿起盒子看,盒子里有两个避孕套。

小,这是?他狐疑地问。

我在床下发现的。韩小小气呼呼地说着,又苦笑一下,着看韩大的脸,问,爹,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你也瞒着我?

韩大半天才悟出韩小小的话,一时蒙住了,他摇摇头,又看着盒子皱起眉头,像在自言自语,这,这怎么可能?

她都承认了!韩小小吼着,还有什么不可能?他又在屋里来回走,韩大浑身一阵冰凉,结巴着问,她都,承认了?跟谁?

韩小小在韩大手里一把夺过盒子,扬起手,把盒子狠狠地摔在地上,说,还有谁?除了那个王八蛋,金龙,还会有谁?

韩大的身子颤抖起来,接着,他左看看,右看看,不知在寻找什么,韩小小看着他问,你在看什么?

韩大醒过神来,一回身,闪进外屋,他在桌上抄起一把菜刀,气汹汹往外走,韩小小跟在他身后,一步蹿到他前面,冷静地说,爹,这样做犯法,你懂吗?我可不想陪了媳妇又折兵。他从韩大手里拿过菜刀,一甩手,扔在地方,他说,你我都冷静一下,想想有没有一个好办法。

韩大抬脸看韩小小,他惊讶韩小小此时的沉着,但他仍能看出韩小小脸上抑制不住的愤怒,他说,有什么好办法,不用你,我宰了他,一命抵一命,我认了。

你认了,我不认。韩小小说,这样硬来,吃亏的还是咱,你别这样看着我,你别以为我会报官,他们这是通奸,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报了也没用,我要慢慢想,我要想个好主意,两全其美的主意。

韩小小进屋从地上捡起那个盒子,对韩大说,爹,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以为你也在瞒我,看来,这事可能只有你我还蒙在鼓里,爹,想想,我也不该生乔艳的气,她年轻轻的,能等我三年,已经不容易。

韩大看着儿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起三年里的那些保护行动,心里颓丧得要命,真是防不胜防啊。

韩小小走到门口,深深地叹一声,说,她说,他们已经一年了。他目光复杂地看了韩大一眼,韩大被这目光刺得怔了一下。

韩小小走出院门,忽然问韩大,你给那人花了多少钱?

韩大急忙说,一万五,小,是不是爹花少了,人家没给上心?

韩小小哼笑了一声,你的钱算是白花了,告诉你,一分钱不花,我这四年的刑期也能减半年。

韩大愣呆了,过了好一会,他才发现韩小小已经走了,他气乎乎地刚要关门,却听到漆黑里传来韩小小闷闷的抽泣声。

韩大熬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天亮时,他终于决定,他要进城一次,要找那个警察闻队长,闻队长没有实现给韩小小减刑一年半的承诺,他只给韩小小减了半年,少减了一年,就因为这一年,他的儿媳和别的男人通奸了,这不仅让他对不起儿子,让死去十年的罗秀在阴间里不得安宁,还使他和儿子在村里人面前丢尽了脸。他要在闻队长那里讨回一万五千块钱,并且,还要狠狠地数落他。韩大甚至想到,如果闻队长不给钱,不认账,他就拉着闻队长去找他的领导,他不去,他韩大就到他的上级那里举报他,他知道,现如今吃官饭的人都手头不干净,可他们最怕把丑事见光,今天,我一个庄稼汉就先和你姓闻的斗一斗。

韩大换了一身干净些的衣服,先到前院看看,前院的大门还反插着,在门口犹豫了半天,几次举起手又放下,离开时,他在心里叨叨,小啊,有什么事等爹回来再说吧,爹先去城里把这事解决了。

路过金龙的弹簧厂门口时,韩大看到院子里清静的没有一个人,他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天,金龙规定,星期天工人们休息,可以忙活一下自家的庄稼,金龙就是这样,不但有钱,在上面有朋友,对那些本来是农民的工人们的心理也琢磨得透。笑面虎啊,等我从城里回来,我再和你好好理论,我韩大人老实,可这个气我怎么会咽得下。

从上次送钱,韩大始终没有再见过屠强,半上午时,他在屠强家附近的市场上,找到了屠强。

屠强的生意扩大了。当年,两次接触屠强,韩大都闻到屠强身上有一股浓烈的腥味,那味道似乎已经侵入了屠强的皮肤里,就连那次喝酒,屠强换了一身整洁点的衬衣,韩大仍觉到整个单间里好像都放着几条臭鱼烂虾。屠强正在不远处玩扑克,他媳妇喊他回来,他们一同进了一间小房子,韩大才发现这是一个正式的门脸房,房子墙边放了四个大大的冰柜,湿乎乎的地面上,还摆着些用网兜装的螃蟹,网兜上贴着白色纸条,那些螃蟹在网兜里拥挤着乱动。韩大看到那纸条上写的是斤两和价钱,十斤上下一兜,一兜二百多块钱。韩大暗想,这就是人们说的河螃蟹吧,二十块钱一斤,一斤能称三四个吧,自己快六十了,海螃蟹没吃过,河螃蟹也没吃过,他在电视上见过螃蟹,那些螃蟹被摆放在桌上,红中有黄 ,黄中有红,看着就让人直流口水。

没等屠强问韩大来为何事,便有人进屋看地上的螃蟹,韩大看着那人和屠强砍价,屠强瞥那人一眼,说,我这从不谈价,价钱上面都写着呢,分量绝对保证足足的,你愿买就买,不买就赶紧走。那人摇摇脑袋,不再说什么,就从地上一兜兜地往外挑捡,挑了五兜后,从手中的包里抽出一沓钱,都是百元大票,屠强接过钱,用手从嘴里沾点唾沫,哗啦哗啦地捻起来。韩大看着屠强的手在捻动,嘴里不停地数着,心想,这五兜螃蟹就是二亩玉米啊,城里人真舍得吃啊。

买螃蟹的人走后,屠强才说,你儿子这两天好像该回家了。

韩大说,回了,昨天回的。他想说两句谢谢屠强的话,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屠强自己点了一支烟,吸两口,又吐出一股烟雾,说,闻队长前几天就打电话告诉我了,想提前告诉你们家里一声,可我这太忙,没来得及。

韩大嗯嗯着,他环视一下摆满屋子的冰柜,心想,屠强的生意真是做大了。

屠强忽然皱起眉,问,你今天来是?

我今天来。韩大摸一下脸,心里的话忽觉不好说出口,他嗯嗯了半天,才说,我今天来,是,是觉得那个闻队长没有帮上咱大忙,你看,小小说,不花钱也能减半年刑,可咱花了一万五,才减了半年 ,咱是不是亏了啊。

屠强的眉头拧起来,他问,那,你的意思是?

他没给小小减一年半的刑,说话不算话,他,骗了咱啦 ,我要要回咱给他的一万五。韩大一边说一边紧盯着屠强的脸色看。

这。屠强紧吸几口烟,就把剩下的烟头一甩,扔到门口外面,说,这恐怕不好办,你想,这钱送出去了,都三年了吧,再说,当时又是咱求人家办事,恐怕人家不……

他说大话,蒙人,我觉得他是有意蒙骗我这个农村人。韩大气愤地说。

屠强看着一脸气愤的韩大,脸上渐渐现出为难之色,他掏出一支烟,打火机打了两次才点着烟,他吸一口,说,闻队长以前跟我说过,小小在里面什么活也没干,队长们都照顾得很好,可他后来参与了两次喝酒,你不知道,监狱里严禁犯人喝酒,喝酒的犯人都是些关系很硬的,他们从各种渠道偷着进几瓶酒,偷着喝,他们喝酒的事被其他犯人举报了,闹得影响很不好,想压也压不住了,只能取消了他们半年的奖励资格,所以,这事对小小的减刑有影响。

那,他收了人家钱,当然要给人家想办法,要不,收人家钱干什么,还一张口就要一万五,当钱是大风刮来的啊,我那可是借的。他突然想到了金龙,想到金龙,韩大就想到了儿媳妇乔艳,想到了昨夜里韩小小的哭声,他继续说,收人家不给人家办事,哼,我一定要找那个闻队长,把钱要回来。

你的心情我理解,可让我怎么跟人家开口呢。屠强说。

不用你去,你跟他联系,我去见他,我自己找他要,别让你为难。韩大信心十足地说。他如果不给,如果耍赖,我就拉着他去找他的领导,他不去,我就去举报他,我就不信他一个吃官饭的警察,就不怕我把这事给抖出去,他这叫索贿受贿,叫腐败。

屠强愣了,他怔怔地看了半天面前的韩大,似乎这个韩大他从来没见过。他在屋里踱着步子,湿乎乎的地面上,出现一片乱糟糟的脚印,他唉了一声,又叹了一声,最后说,好吧,我先给你联系,大家好好说,不要弄得成了仇人,我和他,毕竟是朋友。

韩大点着头,心想,这样的朋友你最好不要交了。

屠强拿出手机走到门外。

韩大在屋里直眼看着外面的屠强,他听不到屠强的声音,只看到屠强背对着他,一边踱步一边对着手机讲话,一会,屠强转过身来,韩大看到屠强低着眉在频频点头,还不时地朝屋里的韩大看一眼。韩大不由紧张起来,三年了,一万五,姓闻的哪会这么轻易给你掏出来。

屠强终于回屋来了,韩大急忙迎上去,屠强对着韩大深深地吁了口气,说,人家闻队长答应了,所有的钱一次奉还,还说,减刑的事没有办好,他心里本来也很过意不去,既然你来了,他还要当面向你道歉,他现在有点事,一会会亲自过来,顺便把钱带来。

韩大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刚要再问一下证实一下,屠强说,这就是闻队长的风格,这些年,人家见得多经得多了,他让咱老哥俩先找个地方吃着喝着等他,今天的客我来请,也算是我给你道个歉,事情没办好,我也有责任。

韩大顿觉一股暖流遍及全身,他赶紧上前一步,说,不不,今天我请,你来找地方,找个好地方,别让人家瞧不起咱。

屠强盯着韩大的脸看,直看得韩大不知所以,屠强的脸上露出神秘的笑来,他小声地说,这次当然由我来请,今天,我带你去个不错的地方。

韩大高兴地点着头,说行行,不过,客还是我请吧。他摸摸口袋,来时可没准备请客,他身上只带了二百多块钱。

屠强穿的是白汗衫,米色大裤衩,干干净净的,腋下还夹了小黑包,他把手机装进小黑包,在前面一瘸一拐地走,却走得出奇得快,韩大小跑似得跟在后面,到市场口,屠强一扬手,一辆红色出租车停在他们身边,屠强拉开车门,对司机说,去龙泉洗浴中心。司机脆生地说一句,好嘞。

屠强坐在司机旁,韩大坐在后面的座位上,他穿的是长裤长袖衬衣,脸上身上早已冒了汗,车里有空调,车窗外的风吹进来,便觉舒服得很,他还在猜想屠强会带他去什么地方,估计比上一次那个饭馆要高档,他又摸摸口袋里的钱,高档就高档吧,口袋的钱不够,一会,闻队长要给自己一万五,不可能一顿饭吃一万五吧。想到一万五千块钱马上又回到自己手里,他不仅舒畅得像喝两碗凉水,也有点按捺不住的兴奋和激动,看着路边的高楼大厦,宾馆商店,阳光下的行人,他把身子往前靠靠,说,大兄弟,一会,我要好好敬敬闻队长,怎么说人家也给咱帮了不少忙。

屠强回头看韩大一眼,笑一下,说,老哥这样想就对了,你的事他办得不太好,在一般人也就认了,但我理解你的心情,在农村挣点钱不容易。

是啊是啊。韩大说,我一年把粮食都卖了,也就六七千块钱,给小小盖房子,娶媳妇,又赔人家钱,把这些年的积蓄都花光了,给小小办这事,我只能借,这两年,我一年还人家五千,你不知道,我那日子过得啊,唉,何况还有个儿媳妇和孙子,我都要照应着。

屠强听着,只顾看着前方,韩大顿了顿又说,大兄弟,我想,要不,等闻队长把钱拿来,我给他再留点,不能一分不少都拿回去,人家给咱办事,尽管办的不如意,可人家毕竟费了心思,我就给他留点吧,要不,我的心里也觉愧欠人家的。

屠强惊喜地回过头,说,那当然好了,人家闻队长费心了,费了多少心你是不知道的,他跟我说过,你儿子刚进去的那一年春节,他动了手术,可刚出院十几天,他就买了东西跟人家去送礼,他说,他抱着那些东西上楼时,刀口疼得要命,回到家一看,刀口都出水了,他在那里说话算数,可在节日里,他也要给你儿子的队长们送点东西,为什么,就为了让你儿子舒服些,他很忙,你儿子那里不一定事事都照顾得周全,平时还得需人家那些队长照顾,人心换人心啊。

韩大听了,心里忽地有点难受,他扭脸看看车外的城市,阳光里,他好像看到了闻队长的那张笑脸,他扭过脸来,琢磨半天,又说,小小说过,他在里面挺好,连队长们都对他客气着呢,大兄弟,你看我给人家留多少?

屠强没有回头,却低下头,用手遮着风点了一支烟,然后说,你自己看着办吧,留多少,就看你怎么对待这件事了。

韩大看着屠强的脖子,又看看车外,他把脑袋放在后背上,看着车顶琢磨半天,才说,就留两千吧,小小在看守所呆了半年,减了半年,等于在里面呆了三年,他照顾三年,两千块钱,一年也合七百了,你看怎么样?

屠强把烟头扔出窗外,韩大看到那烟头还有一大截没抽完,屠强说,不少,真不少,不过,只怕人家闻队长一分也不留,闻队长办事,要么一分不要,要么一分你也拿不回。

韩大心想,闻队长的脾气怎么这么直这么倔啊。他说,那一会我要好好和他说,让他无论如何也要留下两千,我对他说,就算成全我的一颗心。

司机是个中年男人,他回头瞥一眼韩大,说,他不留还不好办,你们两人把他灌醉,把钱偷偷塞进他包里不就得了。

韩大一听,嘿笑一声,拍一下手,如梦方醒地说,对啊,大兄弟,咱就照师傅说的办,他不留,咱就联合把他灌醉。

屠强说,老哥,真有你的,闻队长的酒量可大着呢,这事你就放心,闻队长的事你的事我都得办好。

出租车在一个庞大的建筑物前停下,下了车,韩大才发现这是建筑物前的一个大广场,广场上已经停满了小汽车,小汽车顶部闪烁着太阳的光,刺得韩大用手遮着眼睛。

韩大跟在屠强身后,进了建筑物,大厅里整整齐齐站了一排年轻漂亮的女孩,韩大在她们脸上一个个扫过,女孩们个个是披肩长发,脸蛋又白又嫩,身穿短裙,锃白的短袖衬衣扎进腰里,她们向他和屠强深深鞠了一躬,他急忙站住也给她们鞠了一躬。一个女孩带着他们上了电梯,在电梯里,韩大的脑袋里还清晰地浮映着刚才鞠躬时看到的一双又白又嫩的腿。

出了电梯,走上一段铺着绿色地毯的通道,又进了一个包间,屠强对身后女孩说,一个大丰收,六个海螃蟹,海蟹要大个的,两瓶白酒,六瓶啤酒。

韩大忙说,咱们等闻队长来了再吃,咱先吃不太礼貌。

屠强把黑包扔在桌上,坐进椅子里,说,他说了,让咱先吃,咱慢慢吃着等他。

韩大没有坐下,他在屋里走一圈,摸摸泛紫发光的长椅,看看墙上流动着水波的壁画,在墙角的空调前吹了一会,又走到窗前望外瞧,他说,后面还有个澡堂子啊?

屠强点了烟吸着,说,那是室外的游泳池,后面那楼里还有室内的呢,这里吃喝玩一条龙,你刚才没看门口那些小车,都是中午来玩的,你在大厅楼道里看不到人吧,都在室内玩着呢。
都有什么玩的?韩大疑惑。
什么,什么的都有。屠强笑一声说。
糟啊。韩大说。
你说什么?屠强没听清韩大说什么。
我是说,糟践钱啊。韩大说。
哈,你以为都花自己的钱啊。屠强说。

韩大明白了似地点点头,他走过来坐进椅子里,椅子靠背很高,他的脑袋不舒服,他晃晃脑袋,还是不舒服。

一个女孩进来了,端来一壶茶水,给屠强和韩大倒了茶水,出去了。

韩大摸摸眼前的水杯,心里一阵爽快,昨天他还在又热又闷的玉米地里拔草,今天竟然坐到城市里一个大饭馆里,不光要吃上大海螃蟹,还能拿回自己的一万五千块钱,小小才减了半年刑,毕竟在里面没受屈,他端起水杯,抿一口茶,茶水又香又甜,他又抿了一口,忽觉自己在梦里。

抬脸时,韩大看到屠强正在看他,屠强吸着烟,眯着烟,一脸的微笑,他有点不好意思,吭吭两声,说,大兄弟,你的生意也做大了啊,批发螃蟹,一定很赚钱。

屠强端起茶杯,轻轻抿一口,又放下,才说,是啊,上次见面时,你看我多不容易,就那样,一天才赚个五六十块钱,不够过日子的啊,想做大生意,可没本钱,刚出来一年,我哪来的钱啊。

那后来呢。韩大问。

后来?屠强在脸上摸一把,说,后来就有了一笔小钱,正赶上市场改造,就拿那笔钱作了批发,这几年,总算过上人过的日子了。

韩大心想,屠强不仅生意大了,穿的也干净,有模有样了,小黑包,手机,是啊,真是过上好日子了。

一个女孩端来一个大碟子,碟子里放满红红绿绿的青菜,青菜们水晶晶的,透着光亮,韩大一眼看过去,都是农村有的东西,只是凑到一个大盘子里,看着就让人产生想吃的欲望。

这是大丰收,看看是不是和村里种的一样。屠强说。

韩大一边认真地看,一边说,也一样,也不一样,农村丰收时地里都是黄的,这个大丰收是红的绿的,就象庄稼还在长着。

又一个女孩进来,韩大立时闻到一股香喷喷的气息。

每个螃蟹足有六七两大,螃蟹们趴在碟子里,被摞成一个小山头,光润的硬壳,红里透黄,黄里泛红,从下到上,蒸腾着徐徐的香气。韩大看到,碟子底上有一小片红黄的颜色,他听说过,那是螃蟹流出的油,只有螃蟹最肥的时候才能流出这么光鲜的油来。

白酒和啤酒也上来了,女孩刚要给他们斟酒,屠强一挥手,说,你出去吧。

屠强拿着白酒瓶,问韩大,我先喝白的,你呢?

韩大看看几个矮敦敦啤酒瓶,说,这啤酒很贵吧。

屠强说,不贵,十块钱一瓶。

韩大心里惊了一下,暗想,十块钱一瓶不贵,一百块钱一瓶也不贵,那是看谁说,今天就今天了,老子也好好享受一回。他说,我喝酒不行,就先喝点啤酒吧,一会还要敬闻队长。

屠强就给他斟了啤酒,给自己斟了白酒,屠强端着酒杯说,老哥,你难得进城,大热的天,你就放松一回,跟老弟好好喝一回。

韩大把酒杯迎向屠强的酒杯,酒杯清脆了响一下,屠强把酒杯放在嘴边,一饮而尽,他咧咧嘴,看着韩大,韩大看看杯里的酒,说,大兄弟,这该是我这一辈子喝得最高级的酒,今天我也高兴,喝!他把酒杯贴在嘴边,一仰脖,一股沁入心脾的清凉慢慢流进嗓子里。

屠强拿着一个螃蟹,反正地让韩大细看,然后,他轻轻把硬壳掰下,韩大就看到一团油亮油亮的紫红。屠强用筷子夹起那团紫红,送到韩大的筷子里,说,老哥,等以后日子松快了,你就多买螃蟹吃,你看螃蟹爬时,多招摇,多蛮横,到了人手里,他还用钳子一样的爪子夹你的手指呢,可到了,还不是被人四分五裂地掰开,一口口地吃了。

韩大不停地点头,他也拿起一个螃蟹,学着屠强的样子,一点一点地掰开,他夹起一点紫红放进嘴里,一边咂摸滋味,一边说,大兄弟,我这是第一次吃螃蟹呢。

屠强眯眼笑笑,又给自己斟满酒,韩大急忙拿起啤酒瓶,也给自己倒满,屠强端起酒杯和韩大碰,两人又一饮而尽。韩大说,香啊,凉啊。

屠强开始吃青菜,韩大也拿过一块翠青的萝卜吃,他忽觉得螃蟹不太好吃,油腻腻的,还是这些青菜好吃,又脆生,又爽口,回到家,自己也可以把这些东西凑到一个盘子里,青萝卜自己有,小红萝卜,小西红柿,那几个叫不上名的青菜,他在小卖部里也见过的,好在用不多。

屠强一边吃一边说,老哥,闻队长给你帮的忙可不小啊,你可不能以为人家吃了你的钱,不给你办事。

韩大嘴里还在嚼着,急忙摆手,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我从没有这样想。

屠强说,没有这样想就好,但你说要拉着人家去找领导,要举报人家,这话我可没有跟闻队长说,多伤人家的心啊,他如果知道你说这话,他一定不来见你,他会一分钱都不给你,他不怕你拉他找领导,他会不承认有这回事,你说有,可你没证据,你那就是诬陷人家。

怎么是诬陷呢。韩大把刚拿起的筷子又放下,说,明明是我把钱给了你,你又给了他,他会不承认?他耍赖皮?你我都可以证明有这件事啊。

是啊是啊。我可以证明,只是大家都把面子掰了。屠强低头抿一口酒。

大兄弟,我还想不到闻队长这么痛快,这么通情达理,一会,我不但要给留下两千块钱,还要好好谢人家,他是官,咱是民,可官民都是人,都有一颗心啊。韩大说。

屠强点头说,是是,人心都是肉长得嘛。他思忖一下,说,我打个电话,看闻队长到哪里了。说着,走出包间。

韩大扭脸看看关闭的门子,回头站起来,他在大丰收的碟子里急慌慌地挑出几棵青菜,一古脑地填进嘴里,他一边急促地嚼着青菜,一边满意地晃着脑袋。

一会儿,屠强推门走进来,对韩大说,闻队长在路上呢,马上就到,来,咱们再喝一杯。

闻队长马上就到,马上就可以拿到一万五千块钱了,韩大端着酒杯的手有些颤抖,他和屠强碰了一下杯,喝光了杯里的啤酒,伸手把眼前不远处的白酒瓶拿在手里,说,大兄弟,我先尝一口这白酒,一会好……

屠强高兴地用手指着韩大,说着对对,人家闻队长只喝白酒。他站起来,一把抓住韩大手里的白酒瓶,说,这个酒该我给你斟,就算是我先给老哥你陪不是了。韩大嘴里说着算了算了,别说这种话了。屠强梗着脖子,说,就一个,就一个,好不好?韩大摇着头终于松了手。

屠强给韩大的酒杯斟一半满,韩大就忙伸手护住酒杯,说,可以了。屠强一脸正色地说,老哥,这可是我屠强的心啊。韩大犹豫着只得撤了手。

屠强把自己的酒杯倒满酒,端起杯,韩大也赶忙端起酒杯,他说,大兄弟,你可记着,一会要帮我劝闻队长,把两千块钱留下。

屠强笑笑,说,一定一定,我和他也算是朋友,咱们又是亲戚,一些事我必须办圆满了。

韩大忽然感到心里一阵激动,一阵难受,他看看屠强,说,大兄弟,你不知道,我想要回钱,我有苦衷啊,我,我。说着,他举起酒杯竟先喝了一大口,他把酒杯咣当一声放在桌上,坐向椅子时,却坐空了,一屁股摔到地上。

屠强放下酒杯,赶忙过来扶韩大,韩大晃着身子,刚坐到椅子上,眼里却掉出两泪来,紧接着,他又闷声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大兄弟,要是平常,我怎么会舍下这个脸啊,你是中间人,我们也是亲戚,可我,我难受啊。

屠强疑惑地看垂着头的韩大,问,怎么了,老哥,遇到烦心事了?

韩大的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了,他开始向屠强诉说昨晚的事,屠强坐回椅子里听着,韩大说到韩小小在黑夜里闷闷地哭时,屠强的眼里闪出一点水光,他急忙用手揉揉眼角,嘴里骂着,操,真他妈的。最后,韩大看向屠强,说,小小,要是早回来,一年,就一年,小小的媳妇,也不会跟人有事啊。他一拍桌子,说,可他姓闻的,答应让小小早出来一年半,可倒好,竟晚出来一年,小小媳妇就,就,你说,我不找姓闻的算账,找谁?说完,他抓起面前的酒杯一仰脖子又喝了一大口酒。

屠强沉默着摸摸脸上的胡茬子,嗯嗯着,他看到韩大的脸红涨,说话�??�?簦???篮?笥械阕砹恕K?疽簧???懔艘恢а蹋?銎鹆晨聪蛭荻ィ?炎炖锏难涛硗鲁隼矗?胩欤?抛?晨春?螅??蟪槠?牛??诶嵫燮沛兜厣焓衷谧郎厦?骶票??票?慌龇?谧郎希?票?锏木屏髁顺隼矗???卑芑档嘏囊幌伦雷樱?担?墼俸龋?刍挂?鹊恪?

屠强吸着烟,站起来,他没走向韩大,只走向窗口,他怔怔地看着外面,频频地吸烟,然后,他转过身看像是在打瞌睡的韩大,看了一会,他又朝向窗口,半天,他朝地上啐了一口,挥手把烟扔在地上,走回桌子旁,端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

韩大被屠强扶出包间,双脚踏走在绿色地毯上,就像轻飘飘踏在玉米叶子上,有那么几次,他就要在玉米叶子上掉到地上,都被一双坚实有力的双手拽起,他的目光朦胧,看哪里,都是一片模糊,在他想尽力看清目光里的一切时,心里一急,胸里便涌出一股污秽来,他没有忍住,一大口污秽喷了出去,他听到屠强遥远的声音,快带他去洗澡。他心里还有点明白,他暗笑一声,嘴里喏喏地叨叨着,洗澡,快带我洗澡。

韩大脑袋开始嗡嗡响了,他知道自己醉了,按平时的酒量,他今天喝得太多了,他清楚自己这么快就醉的原因,这几天,在玉米地里拔草太累了,小小回家他太高兴了,这么顺利地拿回一万五千块钱让他高兴的没有心理准备,最重要的一个,小小的媳妇乔艳暗地里跟了别人,不仅让刚回家的小小痛苦不堪,更让他觉得对不起儿子,这可是个无法收拾的残局,他心里恨乔艳,恨金龙,更恨着自己,自己早就有了思想准备,怎么还是没有看住乔艳呢。

韩大感觉到有很多只手在他身上忙活,一会拉他,一会抱他,他努力地把眼睛睁开,那些人脸模模糊糊地晃动,他看到了有男人,还有女人,却没有发现有屠强的脸,他懒懒地叫一声,大兄弟,他没有听到应答,却听到有水声传来,他想,我该洗澡了,他们该给我洗澡了。果然,他觉到有人在给他脱衣服,一件,两件……

(一)(二)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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