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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绝响
嵇相越 嵇 湄

五、绝交

嵇康为吕安辩护,一连奔走数日。回府后多不言语,也不跟诸友交游,连养生用的服食五石散也不在意,只是读书、弹琴,间或绘画,琴声多是忧郁或激愤。

嵇康正在弹琴,忽然山涛来了。嵇康露出多日不见的笑容,道:“巨源兄,有客来,不亦乐乎!” 山涛却是面呈窘色,坐立都有点扭捏不安。沉吟片刻,说:“叔夜,吕安之事——你不要再奔跑了——”

嵇康一怔——

“吕安坐大不孝,判流徙。”

“哦——那吕巽?”

“辱其弟妇致死,查无实凭,揭发其弟不孝,有功。”

“天哪——” 嵇康颓然倒地,良久无声。

“叔夜,你是达观知命的人,还有什么事看不透彻……”

“那——吕安现在如何?”

“天不亮押解起程,已在数十里之外了。”

“天理何在?良心何在?”

“吕安之事暂且如此罢了,待日后寻机再说吧。”

沉默,沉默……

还是山涛打破了沉闷,“我还有一事,请叔夜明白我的良苦用心。曹魏萎靡日久,全赖司马氏父子鼎力扶持,内振朝纲,外镇诸夷,才使中国国运不坠,百姓安宁。当今司马大将军不亚于魏武(指曹操—作者注)重生,怀鸿鹄之志,欲建不世之功,正是贤能施展之时,英雄用武之日,小者可安身立命,大者可平天下,抚黎庶……”

“丁零——丁零——” 嵇康拨了拨琴弦,打断山涛的话,“巨源兄,你我不是外人,有话请直说。”

“不瞒叔夜,我不日另有任用,这现任的尚书吏部郎一职,我想推荐叔夜出任。而司马大将军对叔夜一直是青睐有加……”

“丁零,丁零,丁零丁零——” 嵇康双手乱弄琴弦,继而有章法地弹奏起来,却是一支古曲《高山流水》。一曲终了,喟然长叹,“惠音遗响,钟期不存,我志谁赏?”继而又歌又啸起来,却不再理会山涛。

山涛默然坐了一会儿,起身向嵇康一拱到地,道:“叔夜,叔夜,好自为之,珍重珍重!”然后,转身缓缓出了嵇府。

山涛离开后,嵇康就屏退所有人,独自枯坐,不饮不食不眠,直到深夜,蘸墨挥笔——

足下昔称吾于颍川,吾尝谓之知音。然经怪此,意尚未熟悉于足下,……人伦有礼,朝庭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钩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机,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己未见恕者所怨,至欲见中伤者;虽瞿然自责,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顺俗,则诡故不情,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机务缠其心,世故繁其虑,七不堪也。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此其甚不可一也。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而发,此甚不可二也。……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

——称山涛并不了解自己,山涛做官是给司马氏当屠夫,羞愧之时又来拉他去作陪,不该这样强人所难。申言自己“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既不容于官场,也不被官场所容,你山涛愿当司马家的屠夫也就罢了,拉我下水是万万不能;官场肮脏,不是我待的地方,让我入伙是万万不能,我心意已决,与你山涛绝交,与官场决裂!

一篇文章一气呵成,泄愤懑,表心迹,刺黑暗,存天地正气,正是《与山巨源绝交书》。

嵇康让人把《与山巨源绝交书》送走后,嘱咐夫人孩子一番,特别告诫两个孩子不可学自己刚肠嫉恶、轻时傲物、锋芒毕露,说:“还是去打铁采药吧。”就出府进山。

六、《广陵散》

夜色幽蓝,山风如嘶,树影似鬼魅。

嵇康把白天采的黄芪、柴胡之类整理完毕,回到茅草屋后,对我说:“你非此中人,不可久留。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我大喜过望,忙说:“当然是《广陵散》!”

“你我有缘,就满足你这个心愿吧。”

嵇康就净手,焚香,在案前正襟危坐,端庄面容,双手抚琴,弦音乍起。琴声先是舒缓缈远,转而江河流转,豪情翻涌,一泄千里;忽而哀怨凄惋,如泣如诉;压抑郁愤,似鲲鹏遭困,宏志不申。忽然琴声急骤,气势如虹,慷慨激昂,如翻江倒海,蛟龙冲天;继而嘈嘈切切,似破竹裂帛……

我直听得心惊肉跳,只感觉杀气逼临,寒气浸身。一曲终了,阴森森的愁雾在茅屋内弥漫开来,雾中鬼影幢幢,有哀叹,有哭泣。

我闭了双眼,不敢视,不敢闻,良久良久……忽然,被浑身的冷汗激醒,睁开眼,见嵇康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见我醒了,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说:“这曲子惊天地,泣鬼神,为什么不传给别人,让它流传百世呢?”

“这个么,” 嵇康丁零丁零拂着琴弦,沉吟良久,道:“你不听这曲子杀伐之气太重吗?”

我点点头,“是啊!”

“你可知道曲子所述之事吗?”

我摇摇头。

“天机不可泄露,但你非此中人,告诉你也罢,免得后世小子胡乱猜疑。——这《广陵散》非他人所作,正是我亲手秘制,所述是战国乱世之中聂政刺杀韩王的故事,正是假托古人之事抒发自己心声啊!” 丁零丁零——嵇康拂着琴弦,幽幽地说:“这杀王之曲如何能够传给别人,又如何能够传世!”

“杀王之曲!啊,你要仿效聂政杀王?”

“有此心而无此意!”

“怎么讲?”

“杀了司马昭又能如何?曹氏自文帝之后早就失去了其祖上的文韬武略,黯弱荒淫,重演汉末旧事,曹魏怎么得来怎么失去,也是天命。司马氏父子祖孙如狼似虎,一代凶悍于一代,而朝中尽是司马氏的家奴爪牙,天下大势已定,纵然杀了司马昭,又能何作为?反而,给了他们清除政敌加紧夺位的机会。世事如此,岂是人力可为?”

“那,西蜀、东吴或许能有所作为?”

“早已成了砧板上的鱼肉,灶膛中的朽木。”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顺应天命,与司马氏合作,或许将来……”

“将来——我心中痛的正是将来——

司马氏自司马懿以来,已历三世,拥权自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倒行而逆施,国中不合流的望族大臣已被铲除殆尽。目前,司马昭之所以不废魏自代,只是顾忌天下人心而已。所以要大肆宣扬‘名教’,鼓吹‘孝治’。宣扬‘名教’实则宣扬尧舜禹禅让,为其篡位张本,贩卖‘孝经’实则行的是‘顺经’。

再者,对我与阮籍、阮咸、向秀、刘伶等辈极尽拉拢之能事,他怎不知我辈平生志向,不过拉去作装饰品罢了。

司马昭之后,其子司马炎必然逼宫篡位。而这司马炎隼目狼心,断不是治世之君。他必然对外兴兵,在内暴虐。或许在他手中能一统九州,但必然引得兵连祸结,内乱不休。内乱不休,外患必至。塞外诸胡,对我中华早就虎视眈眈,必然趁虚而入。果真如此,则天下糜烂,百姓涂炭,我华族的血脉尚能存续吗?……”

我惊得大气不敢喘一声……正在惊诧错愕之际,忽然间,四周风声大作,沙石飞扬,中间杂有千骑的铁蹄声和嘶鸣声。

“好了,该收场了!” 嵇康又整肃衣冠,端正坐姿,脸色一凝,弹起琴来,铮铮作响。

“我不做曹魏的孤臣,也不做司马氏的顺臣,让我做了华族祭坛上的牺牲吧!”。

风吼声、铁蹄声越来越急骤,越来越猛烈,瞬间如飓风般压了下来,将一切碾得粉碎……

七、说梦

浑身一抖,我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飞机落地了。我坐在回家的车上,在车水马龙和流光溢彩的霓虹灯的包围中,恍若隔世,仿佛真的曾跨越时空到魏晋游历了一番。遥望幽蓝的天空繁星点点,高远而神秘莫测,不知隐藏了多少秘密,我探寻在那宇宙的深处,哪一颗恒星是嵇康,正弹着焦尾琴,曲子应当是《长清》或《短清》吧,却不应是《广陵散》,因为早已“换了人间”,这样,《广陵散》或许真的就是成为绝响了。

回家后,我说寻梦之旅毫无收获,倒是在飞机上做了一路的梦,梦景是如此这般。爸爸听了,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这寻梦之旅不是毫无收获,而是十分圆满。也许是你的诚心感动了先贤,成全了一次跨越时空的对话,通过你宣示了一位千年孤独者的内心世界,揭开了一个千年之谜,‘杀王之曲’或许才是《广陵散》的真相,才是绝世不传的真正原因。——不过,当个故事说说还可以,要让世人们特别是专家学者们相信却不行,人们信的还是‘考据’。”

我说:“那我不管,只要我信就行了。”爸爸点点头,妈妈却来催促我洗刷睡觉。

本以为旅途劳顿,而且梦已了,会一夜无梦,谁知躺在床上,总是睡不踏实,脑海中影影绰绰尽是嵇康慷慨赴东市,从容顾日影,傲然抚《广陵》的情景……

八、补记

嵇康由于为吕安辩护,直接卷入政治纷争的旋涡之中。后来吕安在流放途中写给嵇康的书信被截获,司马昭以信中有不满之词为由,又将吕安收押,同时下令逮捕嵇康。审讯后,钟会上书司马昭说嵇康“不事王侯,轻时傲物,不为物用。无益于今,有败于俗。昔太公诛华士,孔子戮少正卯,以其负才乱群惑众也。今不诛康,无以清洁王道。”

公元263年,在钟会等人的诬陷下,嵇康被司马昭以“莫须有”的罪名杀害。史载“康将刑于东市,太学生三千人请为师,弗许。康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曰:‘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年四十。海内之士,莫不痛之,帝寻悟而恨焉。”

《广陵散》遂成绝响。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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