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ft
home
p13
www25
《今天》文学杂志网络版
线
《今天》杂志今天要闻今天推荐李雾点评专辑诗歌散文小说纪实文学访谈评论


毒气室
唯唯

玛莎第一次接到哈瑞的死讯是二十年前。他在寄给她的信里第一句话中写道, “玛莎,当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像所有倒叙式悲剧故事的开头,先用结尾使读者瘫痪以至于全身麻木,然后再一点点恢复他们的痛觉。哈瑞在信里说, “我无法再讨好自己衰败的身体,它已经变成我的敌人,每分钟都在向我进攻,这狗娘养的在我的每一个重要器官里都安放了定时炸弹,准时地将它们一个个干掉。”

玛莎让自己微微颤抖的身体落在身后一把椅子上,低下头把双手支在膝盖上,长呼吸着。

“自从上次让你见到我那个鬼样子以后,我就一直在策划着离开。白天黑夜地苦思冥想。我不喜欢出乎意料的太尖锐的痛苦,好像我毫无准备,而你知道我是有准备的 人。我也不喜欢因为流血太多而看上去太恐怖,据说人离开时的样子就是他今后永远的样子。最后只有两个方法可以选择,用威士忌吞服大量的安眠药,或者爬到汽 车里将发动机启动。这两种都是熟睡的样子,如果安娜还在她会告诉你,我睡觉的样子还是很不错的。”

她苦笑了一下,拿信的手微微颤抖着。眼里的光变得柔和起来。

“现在看来安眠药很难搞够数量。我一定要快些做决定,我要在那些医生护士脱去我的上衣和裤子之前,在他们冷着面孔在我身上插满针头和管子之前,在他们抽干我的血,把我变成医学书上的那个骷髅之前,爬到车库里,发动引擎。我打听过那些一氧化碳没有臭味,我会昏头昏脑起来,然后安静地失去理智,要知道失去理智的时 候是很难做到安静的。随后就失去知觉。永远地睡去。”

那是一个阴沉的初春的傍晚,玛莎强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前,后院的草坪经了一冬的雨水,显得格外绿。那两棵杨树也开始抽芽。满目的翠绿使她头晕。可她眼睛却并没有留在这里,而是转到脑后,透过脑后的头盖骨,盯着身后通往车库的门。一股寒气从尾骨沿着脊椎向头上爬,她仿佛听到引擎的震颤,听到一个人无声地呻吟,和那呻吟里依稀可辨的喜悦。

“我要你参加我的追悼会时,带上一大捧金黄色的向日葵,和你那些随口而来的笑话。我要你笑得像每次打桥牌赢我钱的时侯那样美。”

她垂下眼皮,不由得抬手整理一下头发。嘴角浮上一丝温暖的微笑。

玛莎刚会走路就认识了哈瑞。他们两家后院相连。中间原有一个歪歪扭扭的木栅栏,后来塌了,木板被拿去点壁炉了。再没人想到修起来。他们在同一个教堂做礼拜, 进同一所小学,同一所中学。她的一生好像总有哈瑞在眼前晃来晃去,有时候她真是讨厌他到了极点。直到哈瑞和她的好友安娜结了婚,搬到另一个城市。后来听说 搬到了国外,二十年前安娜死了。哈瑞和安娜有一个孝顺儿子约翰,他为了照顾母亲的病随父母搬来搬去。安娜去世后,儿子和他妻子将母亲的骨灰带回加州,埋在 教堂后面一片小公墓里。并在旁边给他父亲留了一个空位。哈瑞没事就溜到安娜的墓旁,去看他的空位子。约翰留在加州一个小镇做律师。

接到哈瑞的遗书后,玛莎一直没有收到追悼会的通知。这种事无法打电话去问。她想如果哈瑞本人接的电话,她该说什么呢?“你怎么还活着?”。如果他儿子接的电话,她又该怎么说呢?“追悼会什么时候开?”

一个月过去了,她终于忍不住打电话过去,没有人接。她想,他大概真的走了。她不知自己到底希望他死了还是活着。她常常觉得她的命脉就在他的命脉里流动。他想要做的也正是她希望的。

玛莎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哈瑞的情景,那是接到这封遗书的三个月前,哈瑞七十岁生日。他儿子为他办了一个辉煌的生日晚会。从全世界请来哈瑞所有的老朋友,爵士乐队,鸡尾酒,三层蛋糕,还把哈瑞的生平拍成幻灯片一遍遍地放。每个桌子中间的花瓶都插着一个小旗子,上面印着哈瑞开心大笑的头像。她走进去时看到哈瑞被一群人围着,拥抱,接吻,大笑。哈瑞银白色的头来回转动,满脸堆笑。她在一个角落的椅子坐下来,默默地望着他。她觉得她不喜欢哈瑞大笑的样子。好像是另外一个人。

当哈瑞看到玛莎时,脸上的笑容一下子不见了,好像被他收起来放进裤子口袋。她走过去坐在他旁边。他没有抬头,垂着眼皮。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缝。嘴角因为用力而出现两条深深的皱纹。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她想起哈瑞最近一直在抱怨他的糖尿病,说他恨透了每天挨一针胰岛素。还破口大骂他儿子,说将他最喜欢吃的东西都从一日三餐中除去,甚至逼他戒烟。他咬牙切齿地说,人性中最丑恶的不过是喜欢看别人受罪,现在他们得逞了。

生日晚会的前一个星期,她收到他的电话。“你知道我越来越进步了。”他冷笑着说,“人家又发现我得了口腔癌。”她打了一个冷战。他接着说,“我已经戒了烟,还要怎么样?剩下的就是戒命了。”

“也许是误诊呢。”她安慰他。“再说现在很多癌症都是可以治疗好的。”

“医生说需要手术,怎么手术?”他在电话里喊起来,“把我的半个脸切去?我留那半个脸有什么用呢?做鬼脸吓唬人还可以。”

在他的坚持下,手术推到七十岁生日后。“我可不愿意人家大老远跑来,连我的面都见不到。”他在挂电话前最后说了一句。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坐着,听着对方的呼吸。直到儿子叫去吃蛋糕,她才慢慢地起身离开。他没有抬头看她的背影,她也没有回头看他。

收到那封信后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玛莎到底也不知道哈瑞是生是死。她也不想知道。因为生死都不是她想听到的结局。一年后的一天,应该是哈瑞七十一岁生日,她突然收到一封信,信封上是哈瑞的笔迹。

“你一定以为是鬼在给你写信,不过也差不多了。我进了这个倒霉的监狱已经快一年了。命运和我开玩笑,本来应该去的地方没去成,半路拐弯,到了这个鬼地方。你知道我一向是计划很周密的,上次生日后第三天,儿子一家出门旅游。我钻到汽车里把引擎打着,打开车窗,闭上眼睛。引擎的声音很大,这是我预料之外的,不能安安静静地死真是遗憾。可就在这时,我无意中发现表盘上指示没有汽油了。我想要是引擎因为没有汽油而停下来,而我正半死不活可就惨了。已经开始头晕脑涨,我 还是决定去加油。我已经几年没开车了,开出去没有几个街口,就撞了人。后来听说那人在医院里死了。咳,该死的是我呀!我这个老不死的,生命的价值已经变成负值。”

玛莎将信封翻来翻去看了几遍,没有找到回信的地址。他能在哪个监狱呢?她知道他住的城市里有个第一监狱。玛莎想哈瑞的命可真不好。连死都这么多事。

玛莎继续看下去,“监狱的日子慢啊。每天还要挨那一针。我以为在监狱里可以躲开现实生活中的事,但是监狱有监狱的现实。不过在这里那一针就是小意思了。我那口腔癌也不知道哪儿去了,没人关心我口腔里多了什么少了什么。看来连癌都是势利眼儿,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弃我而去。人在富裕悠闲的时候,身上会多出很多东西来,什么扁桃体,前列腺,艰难的时候,这些东西都不见了。”玛莎不由地微笑着。

“不过我又在计划了,要是能判死刑就省去我很多麻烦。不过这次我要更周密地计划一切,不会再出现因为没有汽油而失败的事。我对你唯一的要求,是不要来看我!我知道你是唯一听我话的人。”

玛莎没有去看他。但她没有一刻不想到他,和他的周密的计划。她开始看一些有关监狱的小说,一遍遍看那些越狱的细节。有几次她无意中看到关于死刑的描写,她粗粗地扫了几眼很快地翻过去,她觉得读那些东西很不吉利,好像她在做思想准备,而她根本不希望那件事会发生。

两年后一个四月的星期天下午,太阳好的出奇。她在后院阳光最好的地方种了几棵郁金香,暗红色的花瓣像包着很多秘密一样不肯张开。她想明年种几棵向日葵吧,她 一直没有种是因为那东西太占地方。她坐在长椅上被阳光晒得有点头晕,顺手拿过椅子上的报纸,想要盖在脸上。突然一条消息引起她的注意,“XX市第一监狱一个叫哈瑞的犯人,在监狱护士给他注射胰岛素的时候,突然将数个注射器针头刺入护士的胸部,造成该护士心脏病发作,经抢救无效而死亡。这位犯人平时并无暴力倾向,监狱长认为,该犯人身体健康状况不良,可能造成他精神失控。”

太阳在玛莎的头上燃烧,每一根头发都烧焦了。她看到太阳的黑点在扩大。。。

玛莎醒来时已是傍晚,她躺在后院的草坪上。头痛得厉害,口也很干。

从这天起玛莎开始每天看报纸,她把所有关于哈瑞的消息都剪下来,放在一个影集里。她知道哈瑞被判了死刑,而他的律师儿子正在上述,理由是那个护士原来就有心脏病,那些针头并不是造成死亡的直接原因。哈瑞的案子成了玛莎生活的主线,她关注每一个新动向。她非常想见见哈瑞,看看他拉得很长的脸,取笑一下他周密的计划。可是她已经无法再感受他的心思,他离她越来越远。她想他为什么在死这件事上这么倒霉呢?

日子过得飞快,六年后一个冬天,雨季到来之前,她突然收到哈瑞的信,“我儿子还在打官司想要救我一命。就是因为他的好心,我还在这里受罪。他们希望我活着, 这样他们心里好受些。其实我已经不再那么急头白脸的想要去死了。如果早像现在这样不需要插管子,脸也可以保留,再能抽上几口烟的话,活着其实也不错,我第一次希望儿子的官司打赢。可我已经欠了两条命。决定我生死的都是陌生人,他们不认识我,我无法告诉他们我现在的心情,没人关心我的心情,没人问我到底要怎样,我要死的时候,他们不让我死,我要活的时候,他们也不会让我活的。这些陌生人决定我该死还是该活。明年我八十岁生日的时候,能否找人给我送一束向日葵来?我希望死刑能在生日那天,我可以带着你的向日葵离开。人老了会变得婆婆妈妈。我开始把一些日子藏起来,等到将来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时候拿出来用。我不能没有计划。为什么死刑的日子还定不下来?我可能等不到我的死刑了。”

一天,玛莎在报上看到了哈瑞死刑的日子。是在他八十岁生日的前两个星期。她把那条新闻剪下来贴在影集里,盯着看了好久,好像她一生都在等着这个消息,可是她已经无法将它与现实联系起来,她和哈瑞都变成局外人,像沸水里的油珠,被生活折腾着,却无法溶入。不久以后,哈瑞会像被掐灭的烟头儿一样踩在地上,由正义的鞋底在上面揉搓几下,变成一撮肮脏的粉末。

玛莎接到哈瑞的最后一封信时,正在死刑那天。“后天轮到我的日子了。这回是真的。真的要尝试毒气室了。这是国家建造的,质量一流,这里用的是氰气,绝不会出错。比我的车库要好上多少倍。而且最重要的是那里一定非常安静。我可以坐在那里等着一扇门打开,我就朝那里走进去,然后那扇门在我身后永远关上。谢天谢地。”

他在结尾讲了他最后一餐吃的什么。玛莎已不再读。一切都变得遥远而无关紧要。她慢慢地走到后院,整个后院开满了郁金香,金黄色的最耀眼夺目,她想她该种些向日葵才是。她走过去弯腰将那束金黄的郁金香连根拔起,抖了抖根上的土,缓缓地回到厨房,把根部剪去插到一个花瓶里。然后拿到卧室放到床头。

她换上暗红色的睡袍,对着镜子看了一眼,然后平静地躺在床上。她听到一颗疲倦的心渐渐地平息下来,越来越慢的敲打着,那敲打的声音仿佛水滴被蒸发的声音,她看到那扇门在她面前悄悄地打开,一个少女手捧着金黄色的向日葵,超那扇门奔去。。。

(连载于世界日报,3-12 与3-13-2008)

 
p6
news
jintian journal
book series
jintian people
editorial team
selection
letter from editor
readers feedback
related links
submission
subscription
contact
p23

今天视野
| 版权声明 | 今天杂志 | 读者留言 | 投稿 | 订阅《今天》 | 联系我们
Copyright© 2000-2007, jintian.net, All Rights Reserved.
 
spac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