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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之恋
林瑟

那天黄昏,我急急忙忙赶火车去北京,一位好友得了晚期肺癌,即将不久于人世,我赶去见他最后一面。

在列车上,我遇到一个女孩,她也是独自一人去北京。她皮肤蜜黄,身材窈窕,扎马尾辫,苹果绿棉格子衬衫配蓝牛仔裤,独自呆靠在卧铺席上。我忙着把行李搬上行李架,挂好伞,一头汗。女孩向我注目。

我喘气,笑说:“差点没赶上,路上堵车,一路奔过来……”

车厢里凉嗖嗖的,开着空调,我在她对面铺位上坐下,女孩拿起不锈钢水壶,为我倒一杯水,“喝水吗?”我意外,漂亮的女孩通常都矜持,少有平易近人的,忙道谢。女孩转而注目车厢外,过道里,两个中年男乘客在聊天。

“你也是一个人去北京?”她问我。

“是啊。”

“我们一样,都是独自去北京,没人陪。”

我默然。似乎是同病相怜。这年头年轻女子独自乘火车出远门的不多,碰巧两个孤身女子凑一块了。

“你是北京人吗?回北京去?”

“是,我回北京,你也是?”

“不,我上海人,”我说,“我很久没出门了,我是赶去见一个好朋友最后一面,他生了癌,快死了。”说着,我伤心起来,想哭,这样的悲伤纠缠了我好几个月。

女孩若有所思,“咱们同病相怜。我刚和男朋友分手,现在要回老家去,也许以后不回来了。”

我愣住。人的悲伤各有不同,未必都能互相沟通,可是这会儿,我感觉她的故事能吸引我。

女孩钻进被窝,似乎在发抖。

“你朋友生了癌,他几岁?”

“八十三岁。”

“八十三岁?你有八十三岁的朋友?他做什么的?”

“他是一个前辈,挺有名的,不过官方有意不报导他,你一定不知道。”

“也许我知道?你告诉我。”

我说出朋友的名字。朋友是思想家,长期受当局打压,外界所知甚少,不料女孩却说:“我知道,久仰大名,不过我没怎么读他的文章。”

我意外,“你知道他?你是干什么的?”

“我新闻系,做编辑的。”

我惊喜,“原来如此!你是知道这个时代真相的人,那我们一路上会有共同语言。”

走在上海的街道上,你会看见许多来来去去忙碌的人,他们中绝大多数被严密控制的舆论蒙在鼓里,只有极少数人通过反封锁软件上网获取资讯,或者通过海外报刊了解真相,极大多数人满足于生活常态,丝毫未曾意识到身处谎言之世。所以,走在上海的街道,我常有飘荡在影子王国之感。想不到,在火车上竟然偶遇一位知己。

女孩微笑。她下巴瘦尖,眼眸传情,一笑妩媚动人。她看向门外,眼眸顿时黯淡,两个男人依旧站在那里。

“这俩人是咱们上铺,我把门关上。”她起身拉上车厢门,松一口气,向我通报来历姓名,“我叫晓露,本科生,念的是新闻系。我喜欢古典文学,不太看思想性文章。你呢?常看思想性的文字吗?”

“我什么都看,贪多嚼不烂,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我笑说,“混了个自由作家的名声,其实什么都不是,勉强混日子。”

“原来你是自由作家,那很好啊。我一直羡慕这种生活,不是所有人都有条件这样做,我就不行。”

她钻进洁白的被窝,把脸深深埋进被子,似有千言万语难开口。半晌,她抬头,说:“我男朋友的爸爸是雷教授,你熟悉思想界,应该知道他。”她说出全名,我一惊。

“雷教授?当然,当然我知道他!”

十余年来文章启发无数人,千千万万读者在雷教授的启蒙下从混沌走向理智,其中包括我本人。万万想不到,竟然在火车上巧遇雷教授公子的女友!

随即我疑惑,“可是你说,你刚和男朋友分手,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分手是不得已,很离奇,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要不哪天你索性把它写成小说罢。”于是,她谈了她的爱情。

我怎么也想不到,天下会有那样的事。真实比虚构精彩一百倍,真实比虚构迷离虚幻。后人会怎样看待晓露的故事,这真爱的美丽和现实的残酷,这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结合呢?然而,故事得见天日的那一天,我无法预见。

女孩晓露说:“我谈过两个男朋友,两个都是好人。我在上海念大学,大学四年,有不少男生追我,我都不喜欢。第一个男朋友是学校论坛上认识的,当时我贴出一首旧体诗,他在下面回复,帮我修改,我们互相探讨,他很高兴,说希望和我浮一大白,我说我是女生,不会喝酒,他就请我吃饭。一见面,他呆住,说,我还以为是个戴眼镜的女生,没想到这么活泼漂亮!他就邀请我加入文学社,我们学校文学社和上海一些作家有来往,我也想多结交一些人,就答应了。他是文学社副社长,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他名字,也不能告诉你我们在哪个大学,我有我的苦衷,我不能说。”

我说:“没关系,后来呢?”

她续说:“他很有才气,非但会写旧体诗词,还会写骈体文,而且不像其他男生那样夸夸其谈。他很踏实,也很努力。他本科读的是国政班,他说他班上个个是党员,后来几乎全出国了,就他没出国,反而考了新闻系硕士。我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不出国?他说他很爱国,不愿投靠帝国主义。”

我笑起来,“是个愤青么?”

晓露说:“不是,他是开玩笑,后来我才知道他另有隐情,当时一点看不出来。他那时还很瘦,日常不太说话,戴一副黑边眼镜,四方脸,说话平静,笑嘻嘻,很和气。在文学社我们一起办校刊,组织活动,后来我们越来越熟悉,越来越好。有时候走着走着,他就伸手从后面护住我,再搂住我,我就让他搂着。这么一来,同学们都以为我们恋爱了,可是他一直没说他喜欢我。他不是那种占有欲很强的人,看见我和别的男生说笑聊天,他就默默走到边上,不说话,我看得出来,他不太高兴。有时候我一回头,看见他注视我的目光,像火焰一样燃烧,可是他一见我回头就低下头,掩饰自己。”

我说:“是个害羞的小伙子么?那你该主动些。”

晓露说:“当时我也这么以为,我以为他是不好意思才那样,现在想起来,不是的,他另有想法。我那时年轻历浅,怎么也想不到世上会有那种诡谲艰险的事。他一直对我很体贴,有很多女生喜欢他,他对她们都很客气,就是对我特别好。日子一久,我真的喜欢上了他,经常想着他,有时候一个人走着走着,就会想象他在我身边。吃饭的时候想,睡觉的时候也想。那是我的初恋。我轻易不会喜欢谁,当时我想,我不可能爱上他,我还不够了解他,他也不够了解我,我们的交流不够深入,两个人互相不了解,怎么可能相爱呢?可是随着他毕业临近,他表现得越来越留恋我。他比我早一年毕业,毕业后自然要和我分开,我想,他毕业后一定会碰到其他姑娘,他会不会忘记我?内心非常矛盾,既渴望和他在一起,又觉得他可能不爱我,只是暂时迷恋而已。一天晚上,他约我到小树林,对我说,晓露,我就要毕业了,我送你一样东西,你不要拒绝。他拿出一个手机给我,那是一只式样新巧的摩托罗拉。”

晓露从白色牛皮拎包里取出一只乳白色折迭式手机,“前几年这种款式的手机很贵,要四五千,我因为家里经济不宽裕,一直没买手机。我就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可以收呢。他执意要给我,我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我?他说不是,作为好朋友毕业前我要送你一件礼物,今后你有什么难处可以直接打我手机。我大声说,既然我只是你的好朋友,凭什么受你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把手机塞到他手里,转身就走。他拉住我,然后他紧紧抱住我,吻了我。”

她微笑起来,面色泛起红晕,“那天的事好像就在眼前。他一直很克制,但那一刻他好像完全失控了,涨红脸,久久地吻我,吻得我喘不过气,我就和他好了。”

我说:“听上去,是个重感情的好男人么。”

晓露说:“他是个好人,我一直这么认为,现在还是这么看。但当时我怎么也想不到,他那时其实是个线人。那时各大学就有专门负责监控学生的小组,学生里也被安插了内线,我根本不知道,我爱的男生竟然早被组织发展成内线,经常向上汇报学生动向。他和我恋爱,上头肯定知道,我对政治没兴趣,我想这是他放心和我恋爱的原因。其实那时他还是很犹豫的,压制了很久。”

我震惊,这种事海外网站报导过一些,竟忽然近在眼前。

“他一毕业就进入新华社,做实习记者,我和他还是很好。他带我去周庄,去苏州那些古旧的宅子,我们一起吟诗,很开心。我的工作也是他帮我找的,在一家报社做编辑。现在在上海找工作太难了,没有关系很难找到好工作,尤其这种报社出版社,几百个人竞争一个岗位,社长把几百份履历全扔了,只要熟人介绍的。我要是没他帮忙,真不知道怎么在上海立足。他还说,晓露,这家报社不是最好,管腔文章太多,收入还是不错的。你先做起来,等有了资历再跳槽。”

我赞叹,“很实际,他一个新华社实习记者,帮你到这份上已经尽力了。”

她说:“是啊。我相信那时他真的很爱我。后来他换了部门,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也对我说,他的一些工作涉及机密,不能告诉我。我到报社工作,一开始很不习惯,经常写官样文章,同事们思想老套,跟他们说不通,很压抑。那时我也经常向他诉说苦闷,他知道我做得不开心,对我说,做人要现实,你我都是古典文学爱好者,可是都没念中文系,读的是国政系新闻系,还不是为了得到一个铁饭碗。他父母是干部,希望他高升,所以要他进国政系。我家里人也以为做记者很风光。其实风光都是表面的,良知慢慢被消磨掉,那才痛苦呢。我因为工作,接触了社会上的一些事,对我冲击很大。我越来越关心政治,常到海外网站查资料,查找事实真相。我开始骂政府,批评领导人,他听我抱怨,就说国情如此,只能慢慢改革,不可能一下子变成民主国家。可是他对我的态度变了,和我越来越疏远,后来他就提出分手。他说,你不再是原来的晓露,我爱的女孩是个古典文学爱好者,常常和我吟诗答对,优雅地享受人生乐趣,而不是现在这样愤怒地想改变社会,我可以说,你一个女孩子,什么也改变不了。我大吃一惊,如果他日久生厌,不再爱我,可以接受,万想不到他这么说。”

我叹息:“你的见解刺伤了他。他们这种人,性格很复杂,他知道你一旦了解他的真实身份,一定不能接受他。”

晓露眼里泛起泪光。门一开,两个中年男人进来,爬到上铺,脱衣睡觉。晓露向我说:“我们出去说吧,去餐厅?”

走过一节一节长长的过道,我们走向餐厅。进餐时间已过,餐厅里顾客不多,我们挑选最远程的桌子,各要一份三鲜盒饭,边吃边聊。火车卡嚓嚓前行,她继续诉说。

“分手后的一年,我很艰难,”晓露继续倾诉,“我想不到他那样狠心,说断就断。一开始我不同意,可是他不理睬我,我才知道他真的不要我了。他不承认爱上别人,只说和我合不来,我还痴心地等他回心转意。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去雷老师家采访,认识了雷老师的儿子雷磊。雷磊有些孩子气,和我同龄,他是哲学系出身,在大学里教书,满口哲学概念,人很活跃。他常发资料给我,音乐啊视频啊,约我去看话剧。他为人既忠厚,又坦率勇敢。一次他到我单位来看我,说,晓露,我喜欢上了你,我们可不可以互相了解起来?我一直觉得你不太快乐,不管你过去经历过什么,我希望我可以带给你快乐,你不必马上答应,考虑一下好不好?我考虑了两天,我想既然我挺喜欢他,为什么不试试呢?失落的爱情追不回来了。我就打电话给他,说好吧,我们尝试一下。然后我们去看电影,去旅游,去听摇滚,我们从手拉手开始,越来越亲密,我渐渐把感情都转移到他身上。一年过去了,我们越来越融洽,开始谈婚论嫁,就在这时候,前男友忽然把我叫出去。”

“那天他请我喝下午茶,我一进餐厅,看见他坐在那里,马上想起从前他对我的种种好处。毕竟和他好了三年,和雷磊才一年,内心里我还是爱他。我想他为什么叫我出来,难道想复合?可是我已经和雷磊好了,不能对不起雷磊。我就抢先说,我有男朋友啦,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雷教授的儿子,说着我还挺得意。他看着我,表情很奇怪,说他刚换部门,不搞监控了,最近要出国。我一听他是搞监控的,呆住了。他说我实话告诉你,我过去几年监控的就是雷老师,你和雷磊的事我知道一点,不过不知道你们进展怎么样。这几年下来,我觉得雷老师他实在是个好人,我一直在帮他,帮了他不少。我还找了雷老师的书看,启发很大。你和雷老师的儿子谈恋爱,我真心为你高兴。”

火车隆隆前行,白色窗纱衬着漆黑的夜幕,灯火像流星划过。我不能置信,“这么巧?”

晓露说:“当时我惊呆了。那天他和我说了很多,他说他从小就是好孩子,家长叫他读国政班他就读国政班,老师叫他汇报同学的情况他就汇报同学的情况。他不太清楚自己做了什么,直到有一次,上头利用他的报告搞了个冤案,有两个同学被关起来,开除学籍。他大受刺激,才知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可那时他难以回头了。他不能出国,他们不会放他出国,他摆脱不了那个组织。他想,要么索性利用这个身份争取进新华社,在体制内也许能有一番作为。我质问他为什么不去做生意,不去教书,而去这种阴险的情报部门?他说,我只想生存得更好,你不也是为了生存去写虚假的吹捧文章吗?这个工作我不做自有人来做,那还不如我来,我不会害人,那两个同学被开除之后,我一直很当心,再没牵连过谁。我一直在帮雷老师,帮了他很多。我知道你不会理解,这就是我的命运,我无法挣脱,现在我也不想挣脱。我知道你了解这些之后不会接受我,所以我才和你分手。一开始我就觉得,你这么纯真善良,我配不上你,可那时我太爱你了。我想也许我可以改变命运,我希望我积攒了一点金钱和势力以后,可以自立门户。可是一进特权机构,看见那些人长年累月搞阴谋,若无其事,贪赃枉法,我才知道自己只是一粒小棋子,什么也改变不了,我也不想改变了。我太虚弱,而你从未丧失正直的勇气,我真心祝福你和雷磊。”

“他说他并不愿意欺骗我,这件事一直压在心里,他很难过。他送给我一张照片,是我的照片,他说那是我还没有爱上他的时候,他偷偷跟踪我拍到的。那张照片上,我独自一人坐在树荫下看书,样子很沉静,他说他最喜欢我这个样子。那一瞬我相信他深爱我,他知道我有了男朋友,所以忍不住要我明白他的心意。可是我要的不是这样的爱,他是什么人?一个秘密警察,整天躲在不见光的所在监听电话,还向上级打报告。他可以清晰地调查我的一切,甚至轻而易举毁掉我,我能爱这样的人吗?我接过照片,礼貌地祝福他,他说他要去欧洲,可能过几年再回来。我很混乱,过了两天,我找到雷磊,说,听说雷老师的电话不安全,你知道吗?雷磊说,这不是秘密,爸爸老说他的电话不安全。我问,为什么雷老师不出国,为什么他甘愿冒险呆在国内?雷磊说,爸爸说这是他的祖国,他不会离开,他不会被坏蛋赶走,应该是将来我们赶走他们。”

我赞:“说得对,应该是将来我们赶走他们。”

晓露续说:“我就把一切告诉雷磊,雷磊惊呆了,说,这么说你前男友是秘密警察,你一直不知道?他一直在监控我爸爸?我们恋爱他都知道?我们越想越害怕,我说,现在接任的不知道什么人,叫雷老师小心点,电话里尽量少说,有什么事发电子邮件。雷磊说,所谓监控,不只电话,连信箱也是受监控的,只有外国信箱才安全。”

我说:“当然,所有国际长途都被监听,他们想监听谁就监听谁,他们可以开任何一家国内网站的信箱。我的朋友也被监控,我一直不敢在电话里多说,都在信里写,现在邮局还算安全,不会拆信审查。”

晓露问:“你知道这一切,不害怕吗?”

我说:“一开始也很害怕,后来发现他们有一套体制流程,不会轻易动谁,尤其雷老师那样有名望的人。做这些事他们也要考虑影响。现在异议人士太多了,不可能每一个都抓,可是你要是煽动一帮人,搞什么活动,他们马上就要来修理你了。监控是为了防患于未然。”

晓露说:“我那时惊恐万分。原来我深爱过的人是个秘密警察,那股强大的势力一直笼罩在我周围,可以随时窥探我的一切,我却一直不知道,我能不害怕吗?雷磊受的刺激更大。这件事过了一周,他就提出分手。”

“那天天下着小雨,我走进餐厅,脚一滑,差点摔倒。雷磊坐在窗边,面色苍白,我问他,你生病了?他替我倒一杯柠檬红茶,说,晓露,我真的很喜欢你,可是我思之再三,不得不和你分手。我一想到你前男友是那种人,而且你曾经和他很相爱,而且现在他还爱着你,我怎么也不能接受你。我说,他已经出国了,不会为难我们,他是个好人,我看他是迫于无奈。雷磊冷笑说,好人?他怎么通过的政治审查,在职业生涯里他说过多少假话?再怎么好的人,干这一行,白的也成黑的了。那些人有多坏,一份报告上去,一大帮警察拥到人家家去,抄走电脑书籍,把人家辛辛苦苦写出来的文稿没收,良心被狗吃了,我恨他们!你的前男友是他们一伙的,他为什么从前不和你说,偏知道你我在谈恋爱,却来告诉你?难道他不知道你会害怕吗?我看他是故意的,他是要在你我之间造成阴影,破坏我们的关系。我说,他不是那种人,他是个好人。雷磊说,你心里终究放不下他,是不是?如果他是普通人,我有信心和他竞争,让你有一天彻底爱上我,心里只有我一个,可是我的情敌竟然是干那一行的,我怎么争?还有,你怎么肯定他出国了?也许他根本没出国,也许他现在就在上海,正在监控我们。晓露,我实在没办法接受你,一看见你我就想到他。你们曾经很相爱,他曾经爱抚你的身体,他曾经进入你的身体,我不能接受这一切。他还在关注你,只要你我在一起,我就摆脱不掉这阴影。我要出国,去澳洲,我要把所有这一切丑陋的现实甩在身后,我必须和你分手。”

“他面色苍白,脸孔浮肿,眼神虚无憔悴。那一刻我明白了,他和我前男友一样虚弱,面对那股强大的无孔不入的势力,他们无力反抗,只有从权,或者逃走。我一个女孩子,还能怎么样?我说,要是和我分手,能把平静快乐还给你,我愿意。可是雷磊,我爱上了你,和你分手之后我怎么办?他想一想,说,他还爱着你,你愿意的话,去和他复合;如果你不愿意,就回家,回北京,他是上海人,工作单位在上海,虽然他查得到北京,对你的影响不会很大。我说,万一他调来北京?他说,那没办法,你只有出国,要是你想出国,可以来找我,我帮你。”

“我绝望。我失去了他的爱。一年来我一直幻想嫁给他,我以为我将成为雷教授的儿媳妇,我们会有孩子,家庭是书香门第……我幻想过很多次,注定我得不到这一切。我怎会有这样离奇伤感的命运?我说你真狠得下心和我分手?我们的爱就这么脆弱吗?就为这件事,你把爱情抛开?他说请你原谅我,我甩不掉那层阴影,首先我要争取自由。他轻轻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冰凉,我好像坠入深渊,浑身发冷。他不愿意继续爱我,因为他没有能力再爱我,而且我也不能再给他快乐。我意识到他说得对,发生了这一切之后我们没法相处下去。我哭了,我说我好喜欢和你在一起,你不要这么着急,我们冷静一段时间,再尝试一下好不好?他捧着我的脸说,晓露,你是无辜的,可是我摆脱不了那种厌恶感,我担心这样下去我会伤害你。让我们结束这一切,各自从头开始。我伤心地大哭起来,他抱着我,也哭了。”

我沉默许久。餐车里只剩下一对情侣,火车驶上南京长江大桥,车窗外黑压压一片夜幕,看不见底下长江风光。半晌,我叹息,“年轻男人一遇到压力就逃避,都这样。当初你不跟他讲这事,反而没事。”

晓露以纸巾拭泪,说:“后来我也后悔,还想等他回心转意,可是没多久他就去了澳洲,上个月我听说,他有了新女友,我这才死心。他虽然喜欢我,不像前一个对我感情深。我知道我不能在上海呆下去了,万一前男友来找我,纠缠不清的话更痛苦,我根本不能接受他的职业。我想,还是回家吧,回到爸爸妈妈身边去。”

我笑起来,“北京?那地方暗哨密探比上海多得多,回去能好到哪儿去?”

晓露说:“至少那些密探不认得我。我也不想做编辑记者了,去公司谋个差事吧,但愿不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总不见得北京人个个都是秘密警察。”

我摇头,“以你的性格和经历,注定下次爱上的仍旧是热血青年,你多半还是要和政治打交道,你逃不开的,除非出国。”

晓露说:“我也想过出国,可是出去做什么?我为什么要让他们逼出国,这是我的祖国,我要留下来,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没错!”我说,“我们毕竟年轻,笑到最后的一定是我们。”

夜深寂静,我们回车厢就寝,两个中年男人在上铺睡着了,车厢里响着有节奏的鼾声。一切照常,好像太平世界。但我们知道,这些人睡在谎言制造的世界里,受蒙蔽受欺压有很久很久了。

“这情形,像不像鲁迅说的铁屋子,一车的人都在铁屋子里无知无觉地睡眠?”我钻进棉被,“我们太清醒,反而痛苦。真不知道,我们比他们,谁比谁更不幸。”

“你说的话总是很智慧,”她赞,“你和你朋友怎么认识的?”

“我编一本杂志,向他约稿,他要我写信给他,于是我们持续通信,”我大致说一下经过,“五年下来,感情越来越深,结为莫逆之交。”

“这么美好的友谊,寻常人一辈子也得不到啊。” 她赞。

她的话令我更伤心,“最美的也是最脆弱的,现在他要死了,我是去见他最后一面,我从没见过他,这也是第一次见面。真不知道他死后我怎么办?这些年我精神上一直依赖他。”说着悲恸发作出来,我泪流满面,浑身发抖。

晓露忙安慰,“有过一次美好的经历,只要能留下美好的回忆,就足够了,不是吗?你们的友谊还有我们的爱情,这些感情经历官方不允许公开,好在我们有缘,可以分享彼此的情感,这也是难得的际遇。要不,我们今后保持联系?用外国信箱。”

“好啊。”我和她交换邮箱和地址。

车厢有规律地震动,卡嚓卡嚓,像孩子的摇床。晓露靠在床头,轻声唱起一支英文歌,那是史都华演唱的名曲《Sailing》。我擦干泪,也跟着哼起来。

I am sailing, I am sailing,
Home again, cross the sea.
I am sailing, stormy waters,
To be near you, to be free.

歌曲翻译成中文,意思是:

我在航行,我在航行,
穿越海洋,回到家乡。
我在航行,在风暴中,
向你靠近,迎取自由。
 ……

两个姑娘低声歌唱,火车嚓嚓前行,穿越黑暗的大地,经过长江三角洲,江淮平原,华北平原,驶向中国首都北京。从高空看,那只是一节微弱的细线,里面几千人,其中绝大多数做着半明半昧的梦,两个姑娘在深夜里保持清醒,品味着相通的悲伤,和相知的喜悦。

不要问我这个故事是不是虚构,天下事闻所未闻甚多,你不可能了解一切。无边的夜幕笼罩中华大地,太多未知的真相等着书写。列车驶向终点,驶向两个姑娘一路同行的尽头。不多时天光大亮,一切将会暂时被刺眼的光线湮没,她们很快就要各奔东西,各自面对各自的命运。于是,这篇小说也到了尽头——结束了。

二〇〇七年五月 初稿
二〇〇八年二月 终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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