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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铁军的消息
杨邪

有一件事,我也觉得铁军做得太过分了,那就是他把安乐王送进了牢里。

我们上杨家湾小学时,安乐王可是出了名的。我和铁军小薇上一年级的当儿,安乐王还只上二年级,但他比我们大两岁,他连续留了两年的级。那时候大家都叫他安乐王了,因为据说他父亲早就死了,母亲改嫁了,而他太调皮捣蛋,在家里他爷爷奶奶管不了他,在学校老师又管不了他。学校里很多同学都吃过安乐王的亏,就连当时经常欺负同学的铁军也曾经被安乐王欺负。大约是在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回铁军被安乐王揍得流了鼻血,很狼狈,后来放学路上铁军发狠地对我和小薇说,等他长大了要到外面去练武学本领,回来把安乐王的那活儿给连根割了!我清楚记得,那时候看着铁军的脸色,听着他的狠话,我的下身还真的莫名哆嗦了几下子。

从前村里的都说安乐王这孩子不得了,是个牢坯子,长大了肯定得犯事坐牢。可是说也奇怪,安乐王小学毕业后就回家跟着他爷爷种地了,随着年齿渐长,却成了个安分守己的人。在我和小薇上高中的时候,我们就听说安乐王学了门杀猪的手艺,接着没多久,安乐王就在村西边的路廊那儿摆了个猪肉摊儿,白天卖猪肉,晚上则去户里上门杀猪。

安乐王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人缘挺好的,上门杀猪时和和气气,猪肉摊儿上则讲究干脆利索绝不短斤少两。但是他却跟铁军结了怨。安乐王跟铁军怎么结上的怨,有些说不清,村里人普遍的说法是:一方面,铁军把村西边路廊那儿的小菜场硬是搬到了东边,这给家里就在村西的安乐王添了不少的麻烦,安乐王在背地里骂过铁军;另一方面,安乐王先前也想当村长,在村里到处拉票,虽然事情没成,让铁军当了去,可铁军还是惦记着这事儿,心里也一直不痛快。不过有一件事肯定是导火线,那就是事发前几天,小薇去安乐王的摊儿上买过一回猪肉,小薇嫌安乐王割下的那一刀猪肉太肥,而安乐王却跟她说了句玩笑话。“你这么瘦,吃点肥肉有什么关系,还能长膘呢!”这是安乐王的原话。按理说这玩笑话也没什么,而且安乐王开完玩笑还额外割了一小块精肉作了补贴的,但是小薇却觉得受不了,说安乐王当众取笑她,太欺负人了,于是哭了鼻子。

铁军呢,他根本没去找安乐王,而是在几天后的一个中午去安乐王的猪肉摊儿边转悠了一下。不过就在铁军走到安乐王的猪肉摊儿边之前,已经有三个陌生人跟安乐王纠缠上了,纠缠中,其中的一个陌生人拿起肉案上的一把尖刀晃了几下就插到了自己的大腿上……

安乐王就是由于故意伤人的罪名而被起诉然后被判刑两年半的。那天中午小菜场上没几个人,但还是有人过眼到了,说那三个骑摩托车过路的陌生人是不是故意到安乐王的摊儿上买肉找茬儿的不知道,可那人拿起尖刀插到自己的大腿上却绝对是真的。然而这样的事情谁会相信呢?安乐王就是喊冤枉喊破了嗓子也没用——后来作为村长的铁军成了整个事件的关键证人,他说他刚好目击到了,确实是安乐王把尖刀捅进了那个外路人的大腿的!

我跟蔡琳结婚这些年来,几乎很少面红耳赤,可有一次最厉害,差点儿吵了起来。那一次闹别扭,正是由于母亲的电话——因为铁军当了三年的村长了,村里要改选了,所以那段时间母亲的电话来得特别勤。

母亲说,要改选村长啦,村里整个儿闹哄哄的,很多人都想竞选,而铁军更是想坐着不挪屁股,他和小薇两家的人在使劲儿为他拉票!母亲说,铁军是疯啦,他到处放话,说这一届,要是谁选上了村长而把他铁军拉下了马,他就剁了谁!母亲说,“太太”也出来活动了,看见谁都笑,笑得特别甜,我们村里一些轻骨头的男人哪,被这狐狸精一笑,笑得骨头快酥啦,他们肯定会把选票乖乖地送去给她!母亲说的“太太”就是小薇,母亲说这是村里的人给小薇取的绰号,意思是小薇在家什么都不干——在家从来不做饭不涮碗不洗衣服不擦地板,连女儿也几乎从来不理不带的,就光知道睡懒觉看电视穿衣打扮健身跳舞……这个绰号传开后,很多人当面见了她都认真地叫她“村长太太”,她还很高兴呢!母亲用很低的声音说,小薇完全变了,变坏啦,有人在传了,说铁军经常带她去镇上吃饭什么的,她已经跟镇里的两个镇长都搞上了,那两个镇长啊,还为了她争风吃醋差点儿闹翻了呢……

那天母亲刚说完村里传言小薇跟两个镇长搞上了的事儿,蔡琳就闹开了。蔡琳早已经就没兴趣知道母亲和我谈话的具体内容了,她说反正看我的表情就知道又在谈小薇和铁军。太无聊了!她说她对我们娘俩真是忍无可忍啦!

我理解蔡琳的心思。蔡琳是个挺较真的人,她经常提起自己的感情,她说自己是个守旧的人,也很晚熟,中学的时候几乎没跟男同学说过话,大学里也没跟任何人谈过恋爱,然后进共城中学,然后就认识了我,她说在感情上,此前的自己是白纸一张,可没曾想,我却有个从小青梅竹马的小薇!虽然蔡琳说这些时都带着玩笑的口气,但她经常说这样的玩笑话,就说明她在心底里还是有那么一点在乎的,可是偏偏,我母亲的电话总是让她想到那个小薇!

面对蔡琳突然的过激情绪,我也有点情绪——我的电话线那头是我的母亲哪,她上了年纪,她爱上了唠嗑,她找自己的儿子唠嗑唠嗑村里的大事小事儿有什么错呢?我不能费点心思陪着生我养我的母亲唠嗑唠嗑吗?再说了,母亲老是说铁军小薇的,我也不想听,但仔细想想,偶尔听听铁军小薇的事儿也没什么不好,这还常常让我回想起童年的时光,而童年的时光是多么的美好与温馨!对了,不是说还有五岁那年的那个插曲吗?那年要是没有铁军,说不定我跟小薇还真的都被淹死在老家后门的那条河里了呢!如果说我这人的命都是因为铁军而捡回来的,那么我有什么怨言呢?

我们互相闹了一两天的别扭,谁也不理谁,后来我找了个空隙把自己的心里话对蔡琳一说,蔡琳的气居然马上消了。再后来,碰上母亲来电话而我又陷入被动的倾听时,蔡琳再也没流露出不满了。

母亲说,铁军又当上啦!

母亲说,铁军又请客啦,比上次更隆重呢!

母亲说,这天下乱了套了,铁军都大学毕业啦!铁军他这个人哪,连初中也是磕磕绊绊毕业的,现在当了个村长好了,前些时候光是听说他经常进城里读书培训,是什么党校来着,吃吃喝喝,买了一大堆书回来,说什么开卷考试,结果就毕业了,还说他的文凭是正宗大学本科的呢!

母亲说,铁军家要造房子啦。

在我上高中的时候,铁军和小薇家就搬出了原来的老院子,他们两家连同几家邻居,在老院子的西边造了一排齐簇簇的三层楼。铁军家为什么又要造房子,不是说宅基地很紧张?我很奇怪,而母亲说,现在铁军跟父母分了家,独立门户,所以又可以批下一间宅基地了。

母亲说,哇,铁军家造房子啊,拍马屁的人都排着队做他们家的小工,有些还轮不上呢!

母亲说,铁军胖了,好端端的一个俊后生,长成了猪头猪脑的,长得满脸横肉——他还真横呢,动手拔了我们家前门马路边的豆荚说是马路要浇铺水泥,可是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没动工,那些豆荚还是瘪的,要是迟这么些天,我们家早就收成啦……

我和蔡琳好不容易抽了个空,从她父母家接了我们的儿子,带上他去了趟老家。下了车,恰好通行了多年的沙石马路上浇铺水泥的工程启动了,有一辆庞大的压路机正轰隆隆碾着我家前门的路段,有一个人可能是工程队的老板吧,腋窝下夹着个公文皮包,一边很是威风地指手画脚着,嚷嚷得连嘴角都泛出了白沫儿。

我们站着看了一会儿,准备下马路,那老板模样的却向我们的方向笑了笑,点了点头。我仔细一看,才认出来他竟然是铁军。

离上一次也就差不多一年不见,铁军居然长成了这般模样,真是让我惊讶。进家门后我跟父母一说,父亲哼了一哼,说白吃白拿呗,这是腐败的见证!你看看现在的村干部镇干部,都这个死熊样儿!

第二天上午我们搭班车回城,坐上中巴刚驶过铁军家的那排楼,就看到了隔壁的水田里有一排楼正在兴建。心想,铁军家的房子就在这其中吧?刚这样想,我就看到工地前站着的小薇了——她打扮得妖妖娆娆的,正在指挥着几个工匠。那背影是那么的楚楚动人,而哪怕是在大声指使人,她的嗓音依然圆润甜美……我突然又想起前一天看到的铁军的那副模样了!

回城后的当天晚上,母亲就又来电话了,母亲说,她打听到了,我们杨家湾村里的这一段马路上浇铺水泥的工程,就是被铁军他们承包去了。母亲说,怪不得该死的铁军这么积极来拔我们家的豆荚呢!

母亲又渐渐经常说到小薇了。母亲说,“太太”花钱越来越厉害了,她现在做头都不在镇上了,全都进城做了,你知道她做一个头多少钱?八百呀!吓死人了,你知道怎么做?头发一根一根接起来,再染,再烫,怪不得前几天头发还不长的,突然就长了很多!我还以为是假发套呢,铁军他娘说不是假发套,是要真的头发接的呢,可是没两天工夫,“太太”又嫌不好看,又进城去把它们都剪掉了,剪得更短,这么一剪,又要一百多块钱哪!

母亲说,铁军哪来的这么多钱?别人私下里塞给他的,白份子分的,包工程赚的,加起来也不太多吧?能多到哪里去?难道是金山银山哪?这边造五层楼的房子,这边“太太”花钱花得跟烧纸似的!铁军八成是贪污了村里的公款啦,村里的账目老是不公布,听说上面又经常拨下来这款那款的!还有哇,村里的用电损耗越来越大,你爸说了,这电能损耗到哪里去,还损耗了这么多,八成是铁军他们爷俩做了什么手脚!

母亲说,现在这世道太黑啦,懒汉宝玉你知道的吧,他的那两个活宝儿子去贩毒,卖什么海洛因,给抓住了,听说要枪毙的,现在铁军帮他们跑关系,上跑下跑的,跑了一阵子,说是花了不少的钱,结果出来啦,都不枪毙,最多只判个十年八年的啦……这有钱都能抵命啦!唉,铁军也真有能耐!

母亲说,不得了,铁军这人怎么这样啊?村西边路廊那边的旧村部你是知道的,就是靠马路的那几间屋哇,前几天租了,你知道铁军租给谁了?是外面的他以前赌博的狐朋狗友,说是要开卡拉OK厅,还有洗脚的按摩的——这不是明着开婊子店嘛!不得了,等那店儿开业了,什么杨梅疮啊爱滋病的,都要进我们杨家湾村啦!好端端一个干净的地方就要给糟蹋啦!

母亲说,你猜猜看,铁军又当上什么官了?猜不着哇?副镇长?那倒不是,他还得当我们杨家湾村的村长——告诉你,铁军他当了“人大代表”啦!这几天村里又搞选举了,又乱成了一锅粥!这“人大代表”到底是干什么的呀?听说要到上面去开什么什么会,权力大得很呢!铁军当上了“人大代表”,他们全家都快要乐翻了天啦!你倒是说说看,这都是什么世道哇,连这什么“人大代表”,都让铁军这样的牛鬼蛇神当去了!

母亲说……哎,这些年母亲说着说着,好像她的嘴巴越来越厉害起来了。但让我生气的是,有一件大事情,她竟然没有说。也不知道母亲的嘴巴为什么突然这么牢靠,连一个字儿都没吐!

那是母亲忽然有好多天没来电话了,那天半上午我从学校回家取一份教学资料,路上正琢磨着她是不是感冒了还是怎么的,回家得打个电话过去。恰好就在小区的大门口,碰上了我的父亲。父亲一手提着小扁担,另一手上还捏着我家的钥匙,他看到我很是意外,晃了晃钥匙说,刚才给我送来了一袋大米和一袋菜。父亲一副好像急着要赶路的样子,他说话忽然有点结巴,而且他的眼睛老是不对着我,侧着脸看旁边的什么。结果我发现他的眼袋底下受伤了,下巴和脖子上也有伤口,伤口刚刚结痂,暗红暗红的,很醒目。

我说怎么弄成这样子?父亲红了脸,又结巴了几下,说没事,是到后院的竹林砍根竹子,让竹梢给刮了。我说这么不小心,幸亏……话没说完,我觉得不对头——伤口不对,根本不像是竹梢刮的,而且他的表情也不对,躲躲闪闪的。我心里一跳,说这是手指甲抓的吧,是不是跟谁吵架了?怎么被抓成这个样?

我想这伤口肯定是手指甲抓的,应该没错,但父亲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他是不会跟别人吵架的,要吵也只有跟母亲吵——可是也不该呀,父亲跟母亲吵架,那也是我小时候他们年轻时候的事儿了,现在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说他们拌嘴了,更别说吵架的了。我这样想着,一边盯着父亲的眼睛,而我发现,六十多岁了的老父亲,他的眼睛里渐渐闪着泪花了,看他的那副神情,居然有几分像是个受了什么委屈的小孩子!

在我的一再逼问下,父亲终于松了口,说没有跟母亲吵架,倒是跟铁军吵了一架,不过没事儿,当时现场有很多人,被别人拉开了,只是让铁军的手指甲蹭破了点儿皮……

那天真是气急败坏的一天。父亲惴惴不安地走后,我立即用手机给母亲打了电话。母亲听说我碰见父亲了,显得有些慌张,而见我单刀直入地大声询问,更是吞吞吐吐,好久说不出话来。

后来我终于问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五天前,铁军家的新房子上梁,那天中午大办酒席,我的父亲也被邀去了。快散席时,父亲那一桌子有人说起了村里要出卖一批宅基地的事,于是大家议论纷纷。有的说,不能再卖了,反正卖了钱却要上交到市里和镇里,七扣八扣的,最后到我们每家每户就没几个子儿了!有的说,上次卖宅基地的钱,我们杨家湾村的分摊方法不对头,很不公平,这次得用另外的方法!有的说,什么呀,铁军说了,这次的钱哪就不分啦,先放在村里的……父亲肯定是喝了一点酒的,当他听到这里,就拍起桌子了,他说这田地再卖下去不得了,村干部们是在吃子孙的本——噢,既然要卖,卖了钱又不分摊到户,他们想干什么?难道是想贪污不成?

母亲说她不在当场,但根据事后别人的描述和父亲自己的讲述,事情就是这样的。母亲说,也太凑巧,父亲在拍桌子的时候,刚好铁军到这一桌子敬酒,而铁军也喝了不少的酒了,两个人借着酒劲就顶上了,结果说得兴起,铁军就一把掐住了父亲的脖子,掐得死死的,连舌头都吐出来了!母亲说,后来要不是那么多人拉住,父亲说不定被掐死,好在被大家拼命拉开的当儿铁军松了手,只是狠狠抓了一下,让父亲挂了彩!最后一句话母亲忍了一下,但是没忍住,她说,铁军松手后,父亲的脖子上留了一道紫色的触目惊心的掐痕,过了两三天才淡去……

那天我关了手机,气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去家里取了资料,急匆匆回到学校请假,领导没批准。而我的一整串钥匙却不知怎么弄丢了,我从学校找回到家门口,再从家门口找到学校,就是怎么也找不到。上课的时候,我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气急败坏,控制着自己的脸色,控制着自己讲课的声音和语调,然而学生们肯定还是察觉出了我的异常,有很多学生不断地用惊异的眼神看我。

我是那天下午才得以抽身赶去老家的。到了家,父亲和母亲一再阻拦我过去找铁军,可我还是奋力挣脱了他们的阻拦。

我快步跑在前面,气咻咻地冲进了铁军的家——在此之前我担心的是铁军这混蛋不在家,而当我差不多以闯门的姿势冲进他家时,没想到他和小薇都在,他们俩正在餐桌前削苹果。

“杨铁军!你为什么要掐我爸的脖子?”我简直是大吼了。

铁军鼓着嘴,手里的苹果刚咬进去一大口,见我喝问,脖子一伸,几乎没嚼就咽了下去。

铁军挺着粗壮的脖子,说:“怎么?兴师问罪是不是?”

“你想掐死他呀?”我喝问。

铁军说:“我掐死他干什么?你别说傻话啦,你怎么不问问你爸是怎么说别人的?他说我贪污!”

(一) (二)(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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