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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的将军
伍亚权

五姨太以为将军之所以把珍秀家报喜的礼物拿过来,是不想让自己的那拙劣的厨艺坏了那份好的心情。于是,五姨太才架火准备专门为将军打一碗荷包蛋。将军制止了五姨太,他的理由也很简单,他说,把这礼物留着待客吧?过几天请支书李全过来吃一餐饭,他对我们太关照了。其实,他那样做也怪为难的,他还年轻,要求前途,他不像我们已老了。他还有可能往上冲的。五姨太打消了架火的念头,她觉得将军说得对,李全这样做是背了很大的风险的。五姨太不用出全勒,但队上仍能分给她粮油和柴火。这从哪里也是说不过去的,但自己又有什么可以答谢人家呢?她只能每年偷偷地接支书李全吃餐便饭。

五姨太给将军递了一杯热茶,将军接过之后很兴奋地对她说,今天真是喜事连连的。五姨太认真的听着,将军接着说,下午公社的赵秘书找我谈了话,他说我的红苕试验干得很好,他要树一个典型呢!五姨太不相信这是真的,她望了将军一眼,看他是不是在说胡话,将军似乎很快明白了她的疑问,他说,赵秘书说了,要我把这些让给李全,就说这事儿是他一手干起来的。没想到,我的这做法,还受到这般重视了。五姨太说,那就让他好了,反正你拿着也没用,支书拿走说不定还能助他一把呢。将军说,也是也是,我只是没想到这事还能惊动上面,赵秘书太精明了,人家可是在使力推李全呐。五姨太说,你没看到,赵秘书真是个人才哩。五姨太想说的下一句话,她没敢说出来,好在将军也没有觉察出来,不然五姨太是不好自圆其说的,将军说,当然啦,不然别人咋会提成公社秘书呢?他不光长得好,而且还很有水平的。五姨太不知怎的听了就觉得高兴,她私寻思:要是那死鬼还活着,也许就该有这么大了,这也正是她方才没能说出那句话的由头,她想说,那孩子的身板还有些像你呢。五姨太想,如果这话一旦说出来,那她不得不对将军有个明确的交待了,好个短命的小家伙,不是他爹的,而是他留下的种。那个孩子生下以后,没有哭,五姨太知道不好了,第二天奶娘才告诉她,孩子没有捡起来,如果将军知道自己的那一夜激情的结果是这么惨,他该会有多伤心呢。将军不知怎的,他对赵秘书会有这么好的印象,尽管赵秘书不买将军的账,他对将军的故事将信将疑,他还多次提醒支书李全要站稳立场。

将军说,说不定赵秘书下一步就要提成公社副书记了,因为文书记的年纪大了,怕是闹土改出来的吧!因为这一段历史将军不是很熟,五姨太却是见证过的,所以将军有些事不得不向她求证。五姨太回说,文书记是从闹土改出来的。她不想往下说了,因为河口的土改就是文书记领导干的,那时候,他还是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而且,将军的父亲,自己的丈夫就是他下令毙的,这话也没有人向将军提起过,五姨太更没有理由向他说明。

喝了两杯茶以后,将军也觉得不早了,加上五姨太打了一个呵欠,表明她的瞌睡也来了。将军主动起身说,不早了,我该走了,你早点睡吧。五姨太也没有答,将军独自出了房门,等他出了院门以后,五姨太才把房门闩上。

珍秀有孩子的命名是将军得到报喜后的半月以后。珍秀生这孩子吃了很大的苦,因为这小了太胖,但这时她也能起床了,珍秀的孩子能命啥名是村里人一直很关注的。虽然将军现今的处境并不算好,但村里人无不敬仰他,仰望他的学识。因此,村里人都巴望自己的孩子日后也成为像将军一样受人敬仰的人,于是,哪家生了孩子,都巴望将军也为他命个名,一如将军一样见多识广,哪怕是日后孩子多有变故,甚至是不幸,也不关将军何事。死去的红儿也是将军命名的,将军除了哀伤遗憾外,并未在名声上损折毫厘,将军是看重红儿的,那孩子十分聪明,谁想他会让河水淹死呢?

珍秀的孩子命啥名一直是受许多人猜测的,但将军始终闭口不谈,他要等到那天才揭开谜底。那天,珍秀的公爹公婆除了盛请将军外,还请了五姨太。将军同珍秀的长辈闲聊时,五姨太就去珍秀的房里抱孩子,那孩子太乖巧了,五姨太抱着,他睡得沉香沉香,而珍秀却在床上欣赏五姨太送来的那些漂亮的衣帽。珍秀觉得五姨太的手太巧了,那些个花案就如同生在衣帽上似的。珍秀问五姨太是怎么学成了这样一手好手艺的。五姨太说,谁说是学来年,这可都是用苦水熬来的呀。五姨太望着怀里抱着的那胖小子,突地落起泪来。珍秀急了,说,奶奶,我有什么得罪您了吗?五姨太说,哪里,丫头,都是我想起了过去的一些破事来。珍秀算是长出了一口气。

午饭的时候,将军和五姨太被请在上席,将军去了,五姨太死活不去,这时支书李全来了,他说,您不去这席就开不成了。五姨太才挨着将军勉强坐下。开席之前,将军就报了他给孩子取的名,叫“同学”开始,大家还不是很认同,过了一会儿,李全才说,这名字太好了,我以后得了儿子您只怕再想不出比这还好的名了。将军哈哈笑了,全屋子里的人都笑了,他们这才领会出这名的含意,一则表示学无止境;二则寄予孩子新的希望。

其实将军此次来命名,大伙还有一个心愿,就是想撮合将军与五姨太。都这些年了,大伙都知道,将军之所以回来,是他心里一直有一份隐忍的牵挂。虽然,五姨太一时难以从过去的恶梦中清醒过来。

这话最先是珍秀的公爹提头的,不想,五姨太却很恼火,她对着在场的人场明,我可是她的五娘呀。说完她下席走了,怎么劝也劝不回来。那天中午,将军喝了好几杯酒,直至酩酊大醉,才叫人给送回了那间土墙屋。那以后的几天,将军没有再和五姨太见过面,他在专心地写那部农耕技术的书。关于春日树虫的防治,他也有了初步的方案,只待最后征得支书李全的认可,他对这次成功有很大的把握。

那天一早,将军就去了李全家,他认为灭树虫的方已经很成熟了,他不仅用了硫磺,还夹杂了“三六”粉,只这下办好了,明年春季的树虫准能防好。将军上了李全家的稻场,只见那只大黄狗呼地一下窜出来了,势头很凶的样子,“汪汪汪”叫几声后,就用鼻子闻将军的裤腿,将军俯下身去抚了它那只在头。李全的父亲出来了,他是一个老老实实的庄稼人。李全的父亲对黄狗嚷道,狗东西滚一边去,没看见是将军爷呐!将军发现李全的父亲神情很糟,就问,文广,你今天是怎么了。李文广说,将军,其实也没啥的,您到屋里坐吧。将军随文广进了屋,文广说,全儿敬重您哩。将军笑笑说,他是支书,我们应该树他的威信才是。文广说,他那孩子还要我沾您的光呢。将军说哪里的话。我来汇报工作的哩。说着李全的母亲就喘来了一碗鸡蛋,她说,将军爷,您趁热吃了吧,我们还有话说呢。将军推辞了几下,还是接下了碗。将军问,支书呢?文广说,去县里了。将军边吃鸡蛋边说,那好哇,说不定这回出息了。文广媳妇说,还不是仗着您的面子。将军一下子愣了,文广才说,他在县里交流经验了。将军爷,说句丑话吧,他可是用您的成绩。将军说,就是那红苕试验田吧。文广点点头,将军说,那太好了,只是我还没有达到每株100斤哩。文广说,那已经不错了,好多人哭都哭不出来。将军说,他拿去吧,只要他有用,怎么都可以。我留那些有什么用呢。文广看见将军眼圈红了,就想起前几天在珍秀家的那件事。文广说,将军,我们是敬重您的,说不准是五姨太心里还有其他的痛处。您们会走到一起的。将军点了点头。

支书李全在县里受到表彰是将军从公社赵秘书口里知道的。赵秘书找到将军,是在河口开现场会的前一天。赵秘书说,李全在县里受表彰了。将军说,那好嘛,您们总要提拔提拔他吧。将军说后,很知趣地笑了笑,他觉得这些话似乎不应该他来说。果然赵秘书发火说,你可要明确身份。这话是你说的吗。将军点点头,不再说什么。赵秘书说,明天要在河口开现场会,我先给你打个防疫针,要是真搞破坏,我就不客气了。将军点了点头。赵秘书从他的土屋里走了。将军看着他走出了门。

河口的现场会开得很成功,来参观的人没有谁不佩服那红苕试验的。将军很知趣,他没有去那块红苕试验田。因为赵秘书有指示在先。李全的这个典型就算树起来了。

关于李全填表的事是支书李全亲口告诉将军的。李全到将军的土屋,这时将军正在写那部书稿,李全叫了声将军,将军才抬起头来,说,我正有事找你呢。支书李全说,将军您说有啥事吧?将军说,明年治树虫的事我已经有方案了。我们以前只用了水药,那力量不够,我这次用硫磺和“三六”粉,保准能灭掉。李全说,我全听您的,您的试验绝对没有错。将军点了点头,他说,要是真能灭了好虫就好了。李全说,我今天来是要特殊地感激您的。就因为您的那红苕试验田,我才在县礼堂露脸呢?将军说,这是好事,不想我这样的人还有点用处。至少能够为你的进步出点力吧。只是我想的目标还没有达到。李全说,县上来的人都说已经很不错了,每株平均都有80斤了。我还要告诉您一个消息,听赵秘书说,我马上就要填表了,等县里批了我就是脱产干部了。我的经验材料都是赵秘书写的呢。将军说,赵秘书的材料一定写得很好,不然他是不会当上公社秘书的。李全说,是呀!还不只这些呢,听说他也马上要提拔了。将军又点了点头。李全换了一话题说,将军,我知道您心里苦,上次珍秀孩儿命名,我们不是存心把事儿办砸的,我们知道你与她的心思,只是五姨婆不愿以这样的方式来成全吧。将军眼里闪着泪光说,谁知道呢,其实我这么远回来,就是想让她明白的。你们的心我领了。李全似乎听出了将军的某些灰心,他说将军,我保证您们能走到一起的,我们河口没有谁不明白事理。将军点了点头,转过脸去摸了把眼睛。

五姨太不用参加队上的劳动是经过大队部同意的,准确地说,是支书李全最终拍板定案的。理由是将军需要人照顾,将军正在完成一部农耕专著,有了这部专著,河口的农业技术就有了保障。同时,大队部还作了一项决定,让将军也搬进大队部的院子,就挨近五姨太的那间砖房,而且房与房之间还有一道门,现在是钉着的,什么时候能打开谁也说不清。

自从在珍秀孩儿命名日的那次不欢而散后,五姨太就一直没见着将军。因为将军把自己关在房里写书,很少出来,况且公社的赵秘书也有交待,他没有理由随便走动的。将军提了棉絮走进大队部时,着实让五姨太心里吃紧,因为将军瘦了。这只有五姨太才有这么深切的感触的。等床铺安顿好以后,五姨太就煮了一碗鸡蛋面条端给他。将军说,这味好久没有尝过了。说着就把碗筷接了过来。五姨太说,再不能那样了,你也不年轻了。五姨太是极度关切的那种口吻。开始将军却是全身一抖,他以为五姨太在说他俩的事,他再看看五姨太的眼神,他才知道五姨太并不是拒绝他的,而是打心里在关心自己。

吃完面条,将军兴奋得很,这时已是暮雾升腾的时候,冬播后的田野呈现出淡淡的瓦灰色,将军出生入死走过大半个中国,他忘却不了的是家乡这橛的永恒不变的奇妙影色。将军说,上次真把你为难了。五姨太只抹了把泪。将军又说,其实那也不是我的主意。五姨太开口说,你说,我能答应吗?我这身上睡过你好该死的老子。将军说,这又怎的,你本来就该跟我的,况且他也被镇压了。五姨太说,你先前在做啥?你跑了,你成了将军,我呢,我成了什么?将军说,我那时还是个孩子呢,我不像赵六指,他管了我们家这么多年,腰包里多少也是饱饱的,况且,四娘也攒了不少的细软,这些我们都没有。五姨太不吱声了。过了一会儿,五姨太才细声说,河口人会怎么笑话我?我一个人供你们俩父子。将军说,这有什么可怕?我还在前哩。五姨太就用脚踢了将军一下说,老不死的。将军笑说,我不会死了,支书说了,我们会走到一起的。五姨太没有再吱声了。

这一夜将军没有过他房里去,他留在了五姨太房里。他俩忆起了几十年前他让她成为少妇的那个激情的夜晚。这一忆,将军才知道这一次他就让她给怀上了。遗憾的是那孩子没有成活,他死了。将军叹了口气说,这也许是天意吧。自从生了那个孩子以后。五姨太就再没有怀过孕,尽管老爷天天过来干那事,直到他心灰意冷。

几天以后,将军觉得应该打开隔着墙的那扇门了。将军拿了钳子,正准备取下钉着门板的钉子,五姨太不同意,将军也只好罢手。五姨太说,这门就这么打开可不行的,等你我办了手续,你把我娶过去。将军点点头说,也是也是,我是太性急了。老也老了还急个啥。五姨太觉得,她提这个要求也并非为难他,她明明白白地跟着他也是理所当然的。这不就是在大队部开个证明,到公社去领个证么?有了这证,我们就是在马路上睡也没有人说了。

将军把这事给支书李全说了,他是在李全家里说的。李全说,这有啥难呀,不就是开个证明吗?李全父亲文广说,将军,您也算是我们这地头的大人物,您真刀真枪地与日本人干过,我们敬重您,您与五姨太的婚事还要办得热闹一些,我保证出一只羊。将军说,那就多谢你了,多谢你了。将军的眼圈又红了。

那天晚上,将军对五姨太说,文广他们还很支持我俩办事儿的呢。他答应出一只羊为我们办事儿。五姨太说,文广也应该这样,全儿不拿你的成绩他能有如今这境况吗?听说,明年春上他就脱产提干了。将军说,提干是好事,我一个老头子要那些干啥。五姨太说,只怕过河拆桥哩。将军说,谁过河拆桥?全儿不会那样子的,我们还要一起研究防树虫呢,要是真把好玩艺弄好了,全儿提干更顺理成章了,五姨太没有吱声。

将军每天都写书稿,五姨太就给将军研墨,将军的劲头十足,他要在春节前把这书稿写完,他想好了,这书稿写完后他就不署自己的名字,他要写支书李全的名儿,将军也知道,与支书李全竞争的人不很多,邻近的清河村就有一个,他也是支书,与李全的年龄不相上下,将军觉得应该让李全上,他认可他的人格。

将军与五姨太的婚事像风一样马上就传遍了河口。没有人认为五姨太与将军有什么不合适,只是从辈份上说有点反。因为五姨太毕竟是他的五娘。但一说起过去他俩的那段情事,又没有谁觉得这样的结果有啥不好。

这消息同样也能传到公社的那方青砖围成的大院里。第一个发急的是公社的赵秘书,他也是马上就要被提拔的,因为公社老文书要退了,他接替的呼声最高。

支书李全是赵秘书打电话叫他到公社的。赵秘书没有在办公室与他谈话,而是把他叫到菜园的一角,那儿有一方茂密的竹园。赵秘书与其说是找李全谈话,还不如说是找他来发火的。赵秘书的手指差点捣在了李全的脑门上。赵秘书愤愤地说,你干的好事,你是不是还要当他们的证婚人了。你当两个管制对象的保护人,而且还是乱伦的,你要搞垮谁呀你。李全从来没有想到将军的婚事还有这么严重的后果。李全这典型是赵秘书培养的,李全出了问题赵秘书自然也要受牵连,公社其实好多人巴望他出问题呢。赵秘书自己心里是清楚的。因此,他要阻止这事儿了。他要摘掉浮在将军头上的光环。他清楚将军之所以在河口有这么高的威望,是缘于他那些带有传奇色彩的抗战故事。如果没有这些故事,他认为将军很难立足。

赵秘书第二天就叫民兵把将军押来了,他要亲口对将军训话,将军走进赵秘书的办公室,赵秘书也没叫将军落坐,就对他说,你说你和日本兵打过仗有什么依据?将军很平静地对他说,这有历史,有战争记录。将军浅笑,赵秘书变了脸色,他以为这是将军在为难他,因为他压根就没念过什么历史书,因此他的话显得很突然,他说,我看你讲的那些故事都是假的。将军笑笑说,这些事假不了,我是亲身经历过的,赵秘书一字一顿地说,我已经作过调查了,你那些故事并不是抗日的,而是打的工农红军,将军一下子愣了,他仿佛听到了一则宣判。他想,你这个年轻人,怎么能这样诬蔑我呢。将军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这话你可不能再说了,我可是听不下去的呀。赵秘书说,怎么样,心虚了吧,你那些故事就是打中国工农红军的,将军感到脑门很热,他一步一步地向赵秘书走过,赵秘书慌慌地说,你要干啥,你想打人。赵秘书边说边退,他被将军逼在了墙角,赵秘书惊叫道,来人啦,将军要谋害干部呐。将军的两只手死死地掐着赵秘书的脖子。赵秘书的脸变得紫黑,嘴里也吐出了白沫。几个民兵好不容易才扳开他那两只铁钳般的大手。将军说,我是替那些战死阵前的军人教训你的。赵秘书蹲在墙角,捂着脖子喘粗气。那几个民兵把将军送过了派出所。

把将军接出来的是公社的老文书记。老文说,委屈您了,事先我并不知道。将军说,我怎么就不明白,那小子为啥这么出言不逊。老文说,你就原谅他吧,他可是个苦孩子呀。老文仿佛还有话要说。将军说,他苦就能这么胡说八道,老文不语,过了好一会儿,老文才说,他确实太苦了。将军越来越搞不明白。

将军是让两个民兵送回大队部的。那两个民兵把将军交给五姨太后就走了。五姨太给将军拍身上的灰哭泣着说,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将军叹了口气说,我今天发脾气了,那小子差点让我给掐死了。五姨太全身一抖。慌忙说,你说啥,你该不是发病吧。将军坐下喝茶平静地说,是真的,那小子说的太不像话了。五姨太说,他说啥,你怎么也不能打公社干部呀?将军说,你说该不该,他说我的坑日故事其实不是在与日军干,反倒是打的共产党,你就,这是人话吗?这混小子。五姨太突然想到一个人,她慌急急地问,你闹了半天到底掐的是谁?将军说,河口抓点的那个姓赵的。将军再不尊称他是赵秘书了。五姨太突然呜咽起来了。将军慌了神,他不知五姨太为何这般伤心。他关切地问道,你怎么啦?将军一连问了好几遍。五姨太突地用巴掌扇将军的肩背,泣说,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伤孩子呀……将军不知所措,在他眼里,这些年轻人都是孩子,都应该呵护,可那小子就不好说了。五姨太突然止住了哭泣,她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这不得不使将军想起她方才哭泣的那句话来。五姨太准备架火烧饭,窗外的田野又腾起瓦灰色的暮霭。将军似乎明白了什么,很沉静地问了五姨太,那小子是不是我们的。将军期待着五姨太的回答。五姨太点了点头,这时灶堂里的火光映着五姨太挂着泪痕的脸庞。将军来回走了几步,自言自语道,真是报应哇。这一夜,五姨太才把有些隐情如实地讲给了将军。那年少爷出走后,五姨太就怀上了,这些情形都瞒不过精明的老太爷和老爷。五姨太受了家法以后才说出这肚里的孩子是谁的。老太爷和老爷也认了,他们都知道少爷是为何出走的。他们灌了了十多样打胎药,连续用面杖压轧,那胎儿就是不掉,五姨太被整得死去活来,最后他们认定这孩子命硬,就随他吧,但他们不能容忍这不伦不类的孩子生长在这名门府第。五姨太足不出户地呆了九个月,那孩子出生了,是个大胖小子,五姨太为生这孩子差点死去了,下身绷得血淋淋的。这毕竟是老爷和老太爷的亲骨肉,他们最后决定由奶娘抱出府第送到观音台,让过往的行人捡去喂养。奶娘把孩子抱出门后,并没有放在观音台上,而是托人偷偷送到了赵六指和四姨太那里,赵六指和四姨太听说是少爷和冬秀的孩子就留下了。他们觉得他俩有今天还得益少爷保密。那时四姨太也刚生下一个丫头,正盼着一个儿子呢。从此,老爷睡了五姨太好些年,她再没结上一瓜一果,以后,老太爷死了,老爷也被镇压了,赵六指和四姨太也把一对儿女养大了,儿子很上进,他是让老文书记招出来的,开始是通讯员,以后提成了公社的秘书。

将军让赵秘书送进派出所的事,很快就在河口传开了,第二天,将军的屋里就聚集了很多的人,这些人都是来安慰将军的。红儿的母亲说,不管他怎么说,我们是相信您的,您打的是日本人。珍秀也来了,珍秀气愤地说,他一个公社秘书,凭什么就说您打的不是日本人还说是红军。不就是出风头想往上爬吗?这样的人迟早是要掉下来的。他们说过之后,就商量着要去找县里领导,要他们也来好好管教随口伤人的赵秘书。

然而,将军却平静地说,你们不要找了,他说的是真,我只是不敢承认这事,我就只好编了另一种说法,我确实是有罪的人,长期以来,我在骗你们,请你们原谅吧。将军流了泪。聚集在他房里有人陆续离去。不久,将军抗日的故事在河口就有了另一种说法,并迅速传开了。将军的人格就像一堆瓦砾轰然坍埸了。河口人闹不明白,将军为什么这么长时间要骗他们,不久,将军就被赵秘书弄去游斗,脖子套着一个强套,有进修还挂着一只装有屎尿的粪桶,并开始有群众上台揭发,第一个带头揭发的是支书李全。从此以后,将军再不能回大队部住了。他让民兵押着改造。有一天,将军意外地捡到一把裁纸刀,那一夜,将军的血液就是从手腕上的那道口子流完的。将军遗体是让几个民兵抬去掩埋的。将军下葬的时候,赵秘书去了,他本想要朝将军的墓穴里尿上一泡尿,但当他看见将军随葬的只有两捆稻草裹身时,他的两条腿就无端地抖瑟起来,而且裤裆里是湿湿的。从此,赵秘书就落下了遗尿的毛病。赵秘书几乎每天都要晒棉被,一年要烂破好几床絮。他四处求医无效。赵秘书的尿臊味越来越重,有他在办公室里就不敢进人。最后组织不得不将他调出办公室,到种牛场去打杂。赵秘书刚一到种牛场,就有一群牛犊撵着他,直至把他逼到墙角舔他的裤裆。赵秘书吓得又尿尿了。

将军死后,五姨太就失踪了。那时候,正值春水上涨的时候,河面上偶尔漂来一只羊或是一头猪,那必定是上游出了险情。而河口无雨,五姨太究竟哪里去了,是个谜。总之,谁也没有再见到她了。

支书李全在率人收拾将军和五姨太的遗物时,发现了一部书稿名曰《农耕常识》,署的是支书李全的名。书稿下是几只爆竹。李全一下明白了这些爆竹是干什么的。河岸的杨柳绿了,毛虫也在成片地泛滥,李全走到片虫害很重的树林,点燃一只爆竹,高高地抛在对枝间,“轰”地一声,夹杂着硫磺和“三六”粉的硝烟四处弥漫,那青枝绿叶上的毛虫簌簌下落。李全喜极了,他想哭,但又说出十分确切的理由,心里酸得要命。若干年后,李全才真正体会出那种心酸的理由,只是物是人非,那一段经过早已在了历史,无可更改。而那时的李全早已是脱产干部了。

(一)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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