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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历史的故事(下)
沈谊三

(3.1)

和男朋友断了以后,K带着一了百了的决绝,对别人的风言风语不再在乎,但也不再和大陆人多来往,只是埋头读她的书。好心的人说她清高,不多搭理人;也有的人,特别是个别女同胞,由此认定传闻都是事实,K是没脸见人。只有我知道,K其实是扔掉了一些不远万里背到美国的包袱。虽然没有什么玩耍的时间,当我们在海滩上散步时,她人变得活跃多了。

南加州的五月,白天已是艳阳高照,夜晚沙滩上也有一股海藻的发酵气息,似乎水也是温的。以前的K,喜欢抱着膝盖坐在海堤的石头上,默默地望着她所从来的那个方向。现在,她却拖着我横过沙滩,向水边走去。

“小心点,别湿了鞋子,海水凉得很。”

“怕什么?大不了你背我回去。”

海水涌上沙滩,又急速退下,在沙滩上塑下一圈又一圈的长长的弧线。弧线间残存的一薄层海水,映照着斑斑驳驳的月光。海水和月光转瞬又神秘地消失,沉入无言的沙滩,只剩下沙粒吸了水之后的湿沉沉的黑,还有海面上滚过来的啪啪的沉闷水声。接着,下一轮海浪又涌了上来。

想像力丰富的诗人,总是说浪潮一涌而来,又一涌而去。我们学理工的,却知道海浪的波谱,一定是个复杂的混合,波长接近的振动,一定会互相干涉。一涌之时,海浪还带着无数的由这种干涉引起的不易察觉的细微脉动。如果说一排排的海浪是大海悠长的呼吸,那么这种脉动就是大海急剧的心跳。大海的呼吸和心跳,在沙滩上画出了物理上牛顿环实验里的干涉光斑那样的弧线,当然尺度大得无可比拟。

“你看到了什么?”我问专注凝视着沙滩的K。

“不是看到,而是感受到大海的呼吸和心跳。有声音,有光,有海风味,有海和大地的力量交换。这么粗野的自然力,却能在内心挣扎之中,产生了如此美妙的图案。”

K似乎沉浸在幻梦之中。“读中学时,我就非常喜爱徐志摩的《海韵》。今天我懂了,为什么他的女郎会消失在沙滩。”

女郎,散发的女郎,
你为什么彷徨
在这冷清的海上?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你听我唱歌,
大海,我唱,你来和。
在星光下,在凉风里,
轻荡着少女的清音──
高吟,低哦。

K诵着诗走上湿沙。我还没从她的高吟低哦中回味过来,只听得一声惊叫,一抹海水已经卷过了她的小腿。

进了水的鞋子走起路来吱吱地响,冰凉的海水冷得K嘶嘶抽气,还要乖女孩做了坏事似地咯咯地笑。我急忙连拖带抱地把K拽到干沙地上坐了,拉掉她的鞋袜。K用手绢把脚擦干净,半推半就,换上了我的鞋袜。

沙滩上有一些公用的BBQ炉子,其实也就是用水泥围个井筒,中间放个铁栅栏。我们找到一个还留有不少炭的,从书包里掏出赠送的人民日报海外版,撕成长条,用打火机点着了引火。

这是我在农村学会的绝招。有时懒得去打柴,就把报纸撕开,叠成长条,烧一条,叠一条,印有油墨的报纸烧起来很旺,用得得法,一份人民日报能烧一锅速食面。K听得兴致勃勃,抢过报纸就自己试了起来。

要是在大山里就好了,去偷两个红薯,烤得香香的,献给坐在身边的美人。

炭终于点燃了。我把K的鞋子倒着放在炉沿上。就是她从国内带来的尼龙袜麻烦,不能直接烤,给炭火爆到就是一个洞。一时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拉开衬衣领子往里一丢。

“你干什么?要生病的!”K又是一声惊叫。

“没事,烤着火,一会儿就干的。?这点事要是会生病,我早死在大山里了。女孩子家就是喜欢大惊小怪。刚一活过来,就神气活现,又要管男人的事,也不想想自己。“K,看潮水打到你时,吓得那个狼狈样!到底没敢象徐志摩的女郎那样投身怒海吧??

“我是情绪好,偶尔来次小布尔乔亚情调罢了。”K不好意思地笑笑。

“噢,对了,要是情绪不好,你就骂人了。”我手一摊,作突然明白状。

“骂人?我哪来那么多闲工夫。”K身子往后一仰,手掌撑在沙地上,瞅着我调皮地笑。“心情不好,就拿你出气!”

看着K略弯的手肘突然弹直,乌亮的眸子如流星般横过夜空,又飘回到炭火边。“别担心,我还没那么脆弱。这个世界上,我还有一些留恋的东西。”K犹豫了一下,接着说,“比如,今晚的沙滩;还有,你的大鞋大袜,穿着也挺舒服的。”

心里一热,忍不住要逗她:“那你将来一定是个好妻子。”

“还没有人这么说过我呢。”K傻乎乎地上当了。

“有的女孩嫌女人衣服闷气,到了家就穿男人的衬衫,凯瑟琳岁z纳就演过这么个角色。这种女孩一般都不太小家子气。”我作弄似地一笑:“男人看了也高兴,包在他的衣服里,感觉上就是这才是我的女人。”

我是防着她捣我一拳或耍耍脾气的,K却转过身去,低头不语。难道K生气了?我的玩笑是不是太过分?

月光洒下中天,照在K的沉思的脸上。我呆呆地侧望着她。我一直猜想,K是清朝初年(因张献忠在四川杀人太多)“湖广填四川”时进入四川的客家人的后代。她比一般的四川女孩高大,颧骨也要高一些,还有客家女人的坚毅。因为颧骨高,月光照亮了颧骨的上部和太阳穴下、眼角后面的皮肤,形成一块心形的亮斑。心尖指向耳朵前面的小耳轮;两个半心间的凹陷之处,则恰巧嵌入一抹凤尾似的眼角。脸颊下部映着炭火的红光,几缕黑发随海风拂过,轻轻的眨眼带起轻轻的跳动,多像少女那颗不愿轻易示人却又激情如火的金色的心。在我的家乡,颧骨高是要被认作“克夫?的,此时此刻,却只想轻轻地贴上去,贴上去,把那颗金色的心甜甜地含在嘴里……

半晌,K突然恨恨地冒出一句:“好男人都死完了。”

这是大学以上程度女性中最流行的话,我耳朵都听出了老茧。我随口说道:“你可以找老美嘛。”

“为什么?”K扬起眉毛,满脸警惕地问。

我笑了,企图轻松一下气氛。“老美大概不会在意你的脾气。”

“好,我脾气不好。”K真的生气了,嗓门也高了起来。“那也没见你怕呀,你找我勤得很嘛。”

“你对我是不凶,除了迎新晚会那一次。”我老实承认。“吃海带吃好的。海带里含有丰富的镁,镁专治情绪不稳。治PMS的药,镁是主要成份。”

“人家哪点对你不好了,你怎么还要提那次迎新晚会的事?”K皱起了眉头,显得很是委屈。“你这个人呐,和你在一起永远不boring,但有的时候,却很难知道你那些笑话后面的真实感情。”

我顿时心如锤击。真实感情?K,你可知道,有位心理学家曾经说过:人生是一系列的windows,每一个“窗口”都有它的特定使命,都是一个特定的心理发展过程。过了就永远过了。难道,人生路上,还有另一扇窗口,允许我站在那里,轻快地唱着小夜曲?K,你应该明白,我至多只有跳窗的资格……

“别装出这付老气横秋的样子么,你只不过比我大七岁。”K的话里有一种少见的撒娇的语气,她用手肘轻轻地捅了捅我。

确实是“只”大七岁。可惜,这不是四十七对四十,七年差距无关紧要;也不是二十七对二十,男的成熟,女的娇艳。我们这七年,对读书人而言,恰恰跨在男的已经成家、女的正想结婚的两端……

我能做的,只是点明真实状况。今晚大概也是非说不可了:“我确实是不怕你。我是一个有家的男人,有恃无恐啊。但是,对有心要和你结婚过日子的人,则是另一回事。”

K转过头去,望着幽黑的海水,不说话了。鬓角下的金色心形,轻轻地抖动了几下。

我掏出袜子,递给K。K无言接过,换上自己的鞋袜。

“干了吗?”

“暖到心。”K的语气冰冷,说完,嘴又紧紧抿住了。

直到走上回家的山丘,K才说道:“你以后说话,不要这么伤人,好不好?你又不是不会拐着弯说话。”眼睛却仍然不看着我。

“K,话是难听了一点,但这是为你好。?我只能认罪。

“好不好我自己知道!?K截断我的话,加快了步伐。一直走到她的家门,我们没再说话。

(3.2)

暑假到了。夏季学期,我和K照样注册,我是要拿钱,她是补点课。开学不久,一天K来到我的实验室,一放下书包,就兴致勃勃地拿出一本书:“嗨,你来看这个案例,好有意思。”

我一看封面,是本心理学教科书。同屋的老陈正在攻读心理学博士,从他那里批发过不少“奇谈怪论”,但我想不明白为什么K要读心理学,而且还是大学程度的课。

K说她必须补上这一课,这里的文科学生都读心理学的,而且心理学也已经成了西方历史研究的有力工具。

“为了在我面前装蒜,你不是买了本哥大的世界简史吗?编这本标准参考书的彼得溶,正在撰写一套五卷的《中产阶级心灵史》,他称之为‘发现了心理分析的历史。’”K像发现了新大陆,显得很兴奋。“第一卷已经出版了,我翻了翻。他用家史、村史的材料,探讨维多利亚时代的人类情欲在民间生活的真实体现,启发好大。”(维多利亚时代的主流意识形态是清教徒的禁欲主义。)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你母校的导师要说你不务正业。”

“国内那些人呐,一说到历史,眼睛里还是只有帝王将相。”K无奈地摆摆手。

我顿时来了劲头:“K,看了好书也不“互惠”?贩卖贩卖吧,我宁愿不听革命史也要听心灵史。”

“触动了哪跟弦了,这么起劲?”

“这不是跟我的文化大革命经历挂上钩了?你要相信人民日报,那我这代人在男二八、女二五达到晚婚年龄之前都是没有性经验的。怎么样,你也写一本?跳墙、钻大山的家史、村史材料我提供……”

小腿上突然挨了一脚重的。“我才不为你们这些坏东西插哥们树碑立传呢。你老老实实看这个案例。”

猛然省悟到K已经过了二十五岁了,赶紧闭嘴,规规矩矩地接过书来看。

这个案例是在人类性心理那一章。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公司经理,生了前列腺癌。作了化疗之后,为了保证疗效,他必须吃点激素。但是这种药会引起性欲的降低甚至阳萎,于是这位老兄坚决拒绝。医生说不吃药要死人的,他老兄痛苦地抗议道:“不行啊!我太太比我小十八岁,我怎么能吃这种药呢?我死了,她可以找别人。我活着,就是我的事。”

我说不出话来。K却盯着我不放:“搞实验的人不说谎,这是你整天挂在嘴上的哦。你今天要是说谎,你的职业道德就毁了。”

“我爱一个女人,可以爱到不要脸。”我沉思着说。“但是像这样爱到不要命的,不要说没这觉悟,连想都没想过。我今天开眼了。”

“哼,只怕你不要脸也爱不到!”

不想让我继续发窘,K转移了话题,“哎,前列腺是干什么用的?”

我心里暗骂,国内中学的生理卫生课都是怎么上的?这话题更让人发窘,腐儒怎么说得出口?“我也搞不清楚。不过,听说前列腺癌是男人到了中年后最常见的癌症。”

“那你当心点,党考验你的时刻也不远了。”K扭头窃笑,似乎自己也感到不好意思。

“你也不是个好东西。”我合上书,向她腿上打去。K这句话还是跟我学的。K被我带坏了,说话越来越随便。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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