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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与头发相遇的故事
简昭惠

【一】

南半球墨尔本的七月寒冷。我开着车,经过笔直宽阔的Mont Albert Road

湿冷的空气凝结在树梢,阳光流晃叶间如倒吊水晶灯饰。

路旁的高筑围墙内,一幢幢造型各异的欧式建筑,掩映在深浅不一的绿色中。

从我家到Box Hill绕了些路,将车窗摇下,天窗开启,让蓝色晴空下干净的阳光洒进来。浓郁的气息自泥土表面迎风而来,寒气沾着花香,追随着我疾驰的敞蓬车。

城东南区Shopping Center内有一家香港人经营的发廊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

购完物,顺便进去喝杯奶茶,坐着读一本自己带来的书或翻阅当期的时尚杂志.躺下来洗头,剪发,整修仪容.......

在那儿,可以什么都不想,只是放松。

早上,通常没什么客人,发廊通敞明亮。

不忙的时候,有个长得像木村拓哉英俊的男孩子会跑过来帮我洗头。高大,安静,微微忧郁的气质。有一张会让人忍不住定睛凝视的脸。

不过大部份时间我在看书,躺在冲水槽区则闭着眼休息。

我的头发很长,这让木村拓哉男孩花去比一般人更多的时间,冲完水他会长久地在我的头皮和颈部按摩。闭着眼时,我可以感觉他的手在太阳穴和耳后部份轻触着,即使很多时候我如此不经心,我仍然无法不感受到他手指的修长触感....那手指传递着这个男孩子的仔细和耐心。

有一次当他的手指伸入我长发深处轻轻地按摩时我忽然止不住这样想:

这样长的手指弹钢琴有多好?

我不是个勤于说话的人,即使曾经有过什么想法大概也只是一闪而过罢了。

「妳看的书,很多都是我也爱看的......」有一次他一边擦干我的头发一边对我这样说。

那天我正在看的是村上春树的「国境之南、太阳之西。」

「你看过这一本?」我将书阖起,将封面捧起来让他看清楚。

他对我点点头:「高中的时候,那是我很喜欢的一本书,我还记得里面的一段话,『我的人生,空空的缺少了什么,失去了什么,而那个部份一直饥饿、干渴着。这个世界上,只有妳一个人能够做到这个。跟妳在一起,我才感觉到那个部份满足了。而且满足之后,我才第一次发现,过去的漫长岁月,自己是多么饥饿、多么干渴。我再也没办法回到那样的世界去了』。」

我讶异地由镜子内注视这一个比儿子大概大不了几岁的男孩。听他熟练地背出书中的文字......

镜中,他的双眼深邃明亮。

【二】

每星期我大约会到发廊一到两次,几乎每一次木村拓哉男孩都会过来替我洗头。

有天清晨客人少,冲水区只他和我,我忽然听见他对着我说:「我把妳弄疼了吗?」

那时候我正神游太虚......躺在那儿以为是家里的床。胡里胡涂昏睡过去。

「啊,是太舒服了,刚刚,我恐怕是睡着了,还作了一会儿梦......」被他唤醒后不久,我这样回答他。

「我看妳皱着眉头,以为我太大力;喜欢我替妳洗头吗?」他的语气温和。

他这样说令我感动,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人比他更细心善待过我的头发。

专业的洗头方式是用指背去按揉头皮而不是用指甲去刮搔,否则会伤害发根和头皮表层。

木村拓哉男孩洗头时很专业也很敬业。除此之外他在按摩头部穴道和脸颈部位时,他的指尖透出力道,温厚灵巧、操控适度。女性洗发师无论如何没有办法做到这样。

我为自己没有及早特别向他表达谢意而自责。而且,我发现,他几乎花比别的客人多一倍的时间替我服务。

「你对我太照顾了....我非常希望每一次都让你洗我的头。」。

「并不是每一次我都轮得到替妳洗,是我和别人换的......」他像个孩子一样老实。

「你让我受宠若惊,为什么?」我特别抬起头很开心地问他。

「因为我喜欢跟妳说话,我常记着妳对我说过的话,睡着前都还反复想着......」

「是吗?......」受到木村拓哉男孩出乎意料外的重视,令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不太记得自已说过什么,倒是记得他告诉我他为什么选择到澳洲,为什么上发型设计学院,以及他曾有过的许多梦想。如果我没记错,他说他的第一梦想是演舞台剧;第二梦想则是画画。

我问他为什么不念影剧学校而是发型设计学院?他说他喜欢看电影却不爱念莎士比亚「那种英文实在很难记。」

他邀我有空去看他画的作品,他说他的作品在香港得过奖。

我答应他有空一定。在这之前他曾问我:「听说妳是作家?」

「不是的,我只是个爱看书和写字的人。」

离开那个店前,他体贴地替我穿上外套。「我有机会看妳写的故事吗?」

「有一天,我让你看我为你写的故事。」我笑着对木村拓哉男孩说。

「真的吗?」他露出惊喜的神色,看起来既兴奋又充满期待。

我赶紧转过身,挪动脚步迅速离去。

【三】

儿子去远地渡长假。下午时分,不用赶着回家作晚餐,我悠哉悠哉地坐在购物中心的中庭咖啡座喝茶,准备用一个三明治解决晚餐。

这个购物中心地下层是个火车站,下班人潮开始从我身边流过去,人流移动的速度比早前迅速很多。也许这是个难得的情境,使我在不急于赶着必须去完成什么的心理状态中解脱。

这几年来除了照顾孩子,我的生活内容是什么?

「写作?」也许只是因为拥有很多无聊东西,却又舍不得任它就此流走的徒劳作为吧!

对于这样的生活我应该庆幸还是苦笑?

我过的是快乐而没有成就的生活吗?

人生到底是快乐重要还是成就重要?这个问题巳够令人迷惑了,我不想再用因果关系来摆弄两者的次序。

远处,我看到木村拓哉男孩正向我的方向走过来,也许我不该再这样称呼他。不久前他告诉我他叫「马克」。

本来我以为是一般人惯取的 Mark,但他说不是,是「面具」Mask。至于为什么取这么奇怪的名字?我还没来得及弄清楚。

「下班了?」我叫住他。

「妳怎么还在这?」他有些意外。

「今天不回家,要夜游去。」我逗他玩。

「是真的吗?」他笑起来,「那我带妳去探险要不要?」

「能探险的地方有我这么老的女人出没吗?」

「今天晚上我要到一个有趣的地方,妳跟我走要不要?」

「别哄我开心啦......」我正经起来。

「妳得先跟我回家一下,我要刮胡子、洗头洗脸换干净衣服...」他真的就过来拉我起来。

「你到底要带我到哪里去?」

「我想带妳到我认为妳从来没去过的地方。」

「那个地方有什么?」

「有我,和我想让妳知道的东西......」马克带着自以为是的神秘。

人们迅速赶着回家的人潮中,马克像一根堵住我,让我不往前漂流的树干。

这个夜晚,面具男孩到底将要戴着面具还是缷除面具呢?

送马克回家时,我把车子停在离马克住处不远的空地上。

那是一幢木造旧屋,从外面看来那以前恐怕是被用来当仓库使用的地方。

「我在车子这儿等着你吧。」我对马克说。

「妳可以进屋子来喝杯茶,我会很快的。」我感受到马克的局促不安。

「你慢慢来,不用急。」我从车子后座挑了一本还没看完的杂志。

黄昏已尽,天色暗到根本看不清杂志内容。我望着马克的背影开门进屋 。

不久,马克住的那屋子从原本幽暗的房间窗帘隙缝透出晕黄的灯光。

独自住在这个地方的马克,不工作时有着什么样的生活内容呢?

我遥望远处一列疾驰而过明亮的火车,在发出鸣响后往地平线夕阳沈落的彼处开去......同时感觉被火车辗过的地面微微震动着......

矗立在马克屋旁有棵向高空延展光秃的大树,这棵树春天会开什么颜色的花呢?夏天可有蝉鸣?秋天黄叶是否飞旋于窗前?

星星出来了,当深夜火车经过时,会不会将酣睡的马克摇醒?

坐在车上等待马克的我,忍不住无聊地胡思乱想......

【四】

马克带我去的地方是一个靠近 Fitzroy 区据说被称之为墨尔本「苏荷区」Soho的Brunwick街。

Soho「苏荷」,原来是South of Hou-ston的缩写,本来是纽约曼克顿内的一个区域,在60年代至70年代开始出名,原因是一群艺术家被该区的廉价租金吸引,开始进占租用渐渐搬走的工厂,变成办公室及摄影楼,其邻近区域也在其后的数十年内急速发展。

上百家的艺廊星罗棋布。几十年来,苏荷已成为前卫艺术的代名词。 现在,我们说的「Soho」这个词,代表着个人、自由和创意。

但在墨尔本的Brunwick街区,也许还不那么被商业化,残旧和前卫交杂,原创艺术家蜷伏在巷弄、改造过的工业厂房中,狭巷中往往别有洞天。街旁古异楼阁上的工作室说不定隐居着一位正孜孜创作的艺术天才 。

听说在此区域「探险」经常遇见让人在意识和感官间受到强烈震憾的景象。

也许马克说得对,没有他的引导,我一个人是不可能到这个区域来的。

星光下小酒馆里传出风笛和竖琴合奏的音乐,马克抬起头用他修长的手指向天空比划着:「小时候,我经常在天空作画......」他的眼神有些飘忽,彷佛沈入遥远的记忆中。

他说因为他常梦到天空的景象、譬如飞翔的鸟、飞机、或化为云烟的身体。

他问我:「如果画画,妳会画什么?」

马克的提问一时之间我还不知该如何明白地向他表达。

很久以来没有人询问过我对于生活的一切有什么观感,我的情绪藏在抽屉或皮包里。没有人去翻动,却一直在迭放堆积。

我想,如果我画画,也许我会画出一些结网的蜘蛛,或画一只警觉而四处张望的蜥蜴,吞吐着舌头舌尖发出机灵的嘶嘶声,陷入危急之前就懂先断尾求生。我的内心既存钢钉又柔若棉絮,我是难以开启的秘室,墙上刻着混乱和犹疑......

「妳在想什么?」马克盯住我的眼睛。

回过神,我忽然想起一个有趣的故事所以就说给马克听:「小时候,我爸爸告诉我,我膝盖的关节里有小金块,所以当你一个人孤零零在世界上因为走头无路感到无助时,可以拿个铁锤,敲开你的关节,取出那些金子。」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讲这么奇怪的故事给我听,若是母亲听到恐怕会担心我会因为对父亲的权威「无可抗拒的信仰」,或者无穷无尽的好奇心,真的敲开膝盖。而为了奇怪想象力的出现,父亲通常不会考虑现实存在着什么样的危机。母亲则一向缺乏想象力,对她而言能平平凡凡活到老才算是幸福的人生。

听完这个故事,马克告诉我:「我的母亲在我八岁时就过世了,我对她的记忆太少,但想念太多,我一直渴望像母亲一般温暖的记忆再次回到我的心中,但这么多年,我却从没有得到过。」

忽然,马克将手伸过来,揑住我的手:「能跟妳在一起真好。」他有些脸红,

我则有点错愕。

作为一个比马克年长许多的「我」,到底能对他表露多少真实的自我呢?

我想他不会是我一个对等的倾诉者或是谈话的对象,尽管这个夜晚安静而愉悦,仅管这个孩子给我的感觉如此纯真而善良。

(一)(二)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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