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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杀死了我
黄孝阳

6

要怎样,你才肯放手?苏蓝把手指放在嘴里轻咬,神情若有所思。

韩雪林的声音提高几个分贝,苏医生,你就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无耻?真荒唐。我没去你的单位上告你破坏我的家庭,你倒自己找上门来。放手。你以为这是一件东西,想放就能放的?

他又老又丑又蠢脾气又怪,晚上还打鼾,打得那样响。你都不愿意与他同枕共眠。可是,我离开他的鼾声,我就睡不着,心里发冷。韩姐,既然你不要他了,为什么不给我?

若不是因为小圆,若不是怕担心影响孩子的成长,我真愿意把他转让出去,还不收转让费。苏医生,如果今天你找我就是谈这事,我不再奉陪。天底下的男人还没死绝。别自己轻贱了自己。三条腿的男人难找,两条腿的蛤蟆到处是。苏医生,我没把口水吐在你脸上,就算是给你留下情面。我呸。见过不要脸的,就没见过像你这样不要脸的。

韩姐,别急着走。我的话还没说完。你一定会感兴趣的。你是给我留了情面。没扯我的头发,没找人砍我的胳膊,没找人往我脸上浇硫酸,没找人强奸我再拍一些相片威胁我。你是大学老师,有文化,有修养。这些事你干不出来,甚至想都没想过。我表示感谢。我真的很佩服你。这么沉得住气。明明心知肚明丈夫撒谎了,还当没事情发生。男人是猫,在外面吃了几口腥就会回来。你是这样认为的吧?可你为什么不想想,我怎么就敢这样不要脸?韩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苏蓝把坤包抱入怀里,小声说道,我本来只想给他做情人,做一辈子的,用自己剩下来的时间守着他。我本来以为他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庭。可我后来发现,他过得一点也不幸福。他真蠢。女人说什么,他都信。他真可怜。他到现在都不晓得小圆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你胡说什么?韩雪林的眉毛竖起,嘴唇发了颤,你别血口喷人!

苏蓝没看她,眼神痴痴的,继续说道,我本来想替他生个孩子的。我想,有了孩子,我就不会那么怕冷,我可以每天晚上抱着孩子,喂孩子吃奶,给孩子换尿布。一开始,他坚持要戴套子。我就拿针在套子上扎针眼。后来,我骗他,说我有吃避孕药,叫他射在里面。我还看好多相关书籍,研究什么样的体位与饮食结构能帮助我生下一个女儿来。我喜欢女儿。可肚子一直没动静。我起了疑心。你知道的,我是医生,是一个还不错的医生。我都帮你治好了子宫肌瘤。我拿他的精液做检查。他的精液异常,里面没有精虫。他的睾丸存在先天性的病灶。他是不育者。这种不育症在目前的医疗手段下无法得到治疗。我没法怀上他的孩子。

苏蓝转过身,眼珠子定定地看着韩雪林,你说,是我贱,还是你贱?是我无耻,还是你无耻?现在科技很发达的,只要做一个亲子鉴定就可以。几百块钱的事。

我懵了。这一定是幻觉。一定是我走多了夜路撞见了鬼。若小圆不是李欣平的女儿,为何李欣平生前没发现一丝蹊跷?苏蓝又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李欣平?苏蓝既然手握这种把柄,韩雪林难道还不会乖乖臣伏?不可能,我是眼花了。我所看见的,并非真实存在过的。我肯定是把某部电影或小说里的情节与李欣平的生活混淆了。这个该死的李欣平,他脑子都装的是什么东西啊。我愤怒地用双手捶打脑门。我看见韩雪林一点点坐直身,从手提袋里慢慢地掏出一支口红,一个化妆盒。她先在唇上扑了一点粉,上了一层遮瑕膏,用唇笔仔细勾勒出唇形,再把口红抹上。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有湿润的光。可能是细砂子吹入了她的眼。她没伸手去揉,强自撑住。她把口红与化妆盒放回包中。

韩雪林小声说道,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你到底爱他什么?他是作家?别开玩笑了。这年头的作家早已被阉割,不是被体制阉割,就是被市场阉割。要他们为了爱情或荣誉什么的,跳进罗马古圆斗兽场与人决斗,还不如要求他们在针尖上跳舞。他们唾面自干,忍羞含辱,藏在文字的背后,对着键盘发泄不满与恶毒。你以为他是例外的吗?或许你爱的是他的作家的身份?现在的作家在公众眼里远远比不上一个戏子。你既然关心文学,想必知道那个写入当代文学史的洪峰上街乞讨的事。你到底爱他什么?我不明白。真的,我一点也想不明白。你这么年轻,长得这样好看,还有一手精湛的医术。

我说了,你也是不信的。我与他的事,我对你说过一些。我不是感恩,我很清楚。在手术台下,我不能碰别的男人,哪怕无意中碰了他们的手,我也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呕吐,甚至会导致痉孪与晕厥。你别去劝我看医生。我自己就是医生。我明白这是为什么。只有他才能让我感到暖和。苏蓝转过身,身子缩成更小的一团,我们都是女人,女人又何苦为难女人?你可以带着小圆生活。假如我有一个这样的女儿,我就什么都不再需要了。你们离婚。我给你补偿。我会尽最大能力补偿你。我会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小圆。我知道物质上的补偿很有限。钱不能买到一切。但请你理解。

韩雪林闭上眼,一滴清泪在睫毛里闪动,缓缓坠了下来。

小妹,不是我不愿意撒手。我记得对你说过,我是在一个不幸的家庭里长大的。我不希望小圆步我的后履。孩子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庭,哪怕是一种假象。你能不能看到小圆的脸上放过他?她叫你阿姨的。你还给她买过洋娃娃。我求求你。韩雪林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软弱。

你不肯放手,恐怕还是为了自己这张脸。韩姐,我了解你,我用了整整五年的时间了解你。流言蜚语杀得死人。你是害怕别人戳你的脊梁骨,说你连老公都守不住,被狐狸精抢走了。

小妹,嘴长在你脸上。你爱咋说,我拦不住。你把你所知道的事全告诉李欣平吧。让他自己去选择。我要走了。

你以为我不敢?我没告诉他,是因为不忍心看到他发现自己一直生活在谎言里。他心爱的女儿原来是别人播下的种。他有心脏病,你不是不清楚。嘿嘿,你真狠啊。黄蜂尾上针,毒不过妇人心。

你逼着我们夫妻离婚,就不狠?就不怕他心脏病发,去找马克思报道?韩雪林咆哮起来,姓苏的,我告诉你,你别逼我。

我知道在他心目中什么东西最重要。你们离了婚,他还有我,还有小圆。我们可以共同把这个谎言维持下去。事实上,你们的婚姻是怎么样的,你比我更清楚。饮水自知冷暖。你们多久没做爱了?有一年了吧。他只是因为所谓的责任才没有离开你。你就为了自己的虚荣,就非要把他绑在身边?为何不主动提出来好聚好散?

爱你妈个逼。这个世界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不要脸的人才会变得这样乱七八糟。韩雪林失去冷静,吐出脏话,一脚踢在长条木椅上,突然展颜,咯咯尖笑,姓苏的,我就乐意就这么着他,你管得着吗?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上下两张嘴把我老公待候舒服了,就有资格爬我头上撒尿?别这样骚。别以为自己屁股上就没屎。要不要我提醒你,1992年8月27日的事。你还在那个中医院上班的时候。你别问我为什么知道。这你管不着。你若敢把小圆的事说出去,我就敢把那事说出来。还没过二十年诉讼期限呢。知道女监狱里的那些女犯人是怎么干的吗?她们拿茄子黄瓜捅。你的小逼有得舒服了。你放心,我知道你是医生。医生杀人的手段一向高明。最近有部片子,不晓得你看过没有。一个医生用一种让导致心脏麻痹看上去患者像心肌梗塞的药物杀了好多人。我好害怕哦。韩雪林伸出手指,从唇上抹下一点腥红,顺手抹在苏蓝脸上,如果我死了,我的朋友会帮我把证据公布于世。咱们都别活了,去黄泉路上也好热热闹闹做个伴。所以,你得拜托上帝,务必要死在我的前头。

苏蓝顿时像被雷电击中的麻雀,身子瑟瑟发起抖,脸色雪一样白。她的手抓住自己的胸口。韩雪林从手提袋里摸出一把钥匙,钥匙在手指间晃荡,径自冷笑,李欣平有你房间的钥匙。我就拿着去配了一把,想看看你这个小婊子的床上功夫到底有啥了不起,又在你房间里装了一个摄像头。没想到我看见的秘密真多啊。你还真有钱。收了不少病人的红包吧。都藏在床垫下。我不明白你这样聪明的女子咋会写日记,咋会把自己最稳秘的东西向一张没有感情的纸倾诉?我用数码相片拍下来,每一页都拍下来了。要不要我再告诉你一些秘密?

韩雪林在苏蓝面前蹲下身,用手托起苏蓝的下颌,眼里跳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你以为你爱他,你以为天底下只有你的爱才是爱?若不是我身体不好,不能给他,我会睁只眼闭只眼?你知道我跟他受过多少苦?好了,他现在功成名就了,你们这些小女人以为自己的小逼会流水,就想伸手摘桃子。真是开玩笑。知道小圆是怎么来的吗?

韩雪林像一头受了伤的母兽,泪水激涌,声竭力嘶,十二年前,他的小说发不出去,一篇也发不出去。我拿着他的稿子到处去找人。你知道我受了多少冷言,受了多少嘲笑,受了多少羞辱?我知道他是天才,我比你早十二年就知道他是天才。那时的我不比你难看,追我的男人大把。我是瞎了眼,才嫁给他。我可以告诉你小圆是谁的孩子。许知远。这名字你一定熟悉吧。嘿嘿,中国最有影响的文学期刊的主编。若不是许知远,他李欣平能有今天?是的,我骗了他十年。可我为的是什么?我为他付出了这样多,你有什么资格与我抢?叫我放手?滚你妈的吧。

韩雪林的眸子亮得可怕,瞳仁是褐黄的,里面夹杂着一丝白。

苏蓝凝视着韩雪林的眼睛。她脸颊上的口红是一个伤口。各种各样的声音在抓挠着它。它在一点点溃烂,变大。

7

天空中布满各种声波,调频广播、移动电话的低频微波、红外线、肉眼可见光、紫外线、X射线、伽马射线。嘈杂的音浪如千万根银针,在我的皮肤上刺出血痕,最敏感最细微的神经末梢一起发出哀嚎。我想闭上眼,想捂住耳朵,想逃回山林深处。可我动弹不了。我跌入一个最深的梦魇里。湍急的像刀一样的气流在我身边嘶吼。她们的话语像高速旋转着的飞机引擎的涡轮机叶。我没法不听下去。我在这个轰鸣着的机器里,这个巨大的阴森森的怪物里。我的血、我的肉、我的骨被这些闪耀着金属之光的叶片千刀万剐,又在下一个刹那重新聚集成形,然后再被剁碎。我甚至无法叫出声,喉咙里是寒冰,是烈火,是毒蛇的口涎。当她们沉默下来的时候,我的舌头终于从嘴里跳出来,胸腔向里崩陷,耳朵里全是火药炸了枪膛的响声。

我能说些什么?我甚至感觉到不到一点悲伤。

世间事大抵是昨日暖阳,今日冰霜。因与果,始与终,发生于一瞬间,消失于一刹那。我没有眼泪。我缓慢地低下头,我突然看见了所有的因,所有的果,所有的过去与现在。我知道谁是杀死李欣平的人了。上帝把他拿掉的那一段记忆塞回我的脑袋。仁慈的主,你为何要这样残忍?为何要让我得知真相?为何不肯让我安安静静躺在九泉的最深处?我为什么要出现?为什么?

月光不见了。她们消失了。天空中出现一个小黑点,然后是一小块黑幕。黑幕迅速蔓延,越来越大,嗖嗖吼着,仿佛是一只饥饿的怪兽,没有身体,只有一个大头和一张大嘴。空气被它飞快地咽入肚,并从口部下方排泄出来,变成了一匹匹通体黝黑的马。马大小不一,疾速地跑,跑得寂静无声。马鬃飞扬,四蹄倾斜,肌肉虬结。四面八方转眼间涌出一阵难以言喻的沉寂。这些沉寂,如同扭曲的墨色的塑像。它们在我眼前屹立不动,呼着气,一动也不动。我抬起手指,凑近它们的鼻端,我现在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时间像是水的波纹,又轻轻地漾了一下。我回到房间里,不。不是房间。那对相偎相依的年轻男女仍然在我对面相拥相抱,像两条在争咬着一根看不见的骨头的狗。我怔怔地看着天穹的那一小块青白。那几道银灰色的光,是顽童手中掷出的石块,有着奇妙的线条。那是流星。活着的人有一个习惯:在流星出现时许愿。我现在又该许下一个什么样的愿望?一股不知名的寒意蓦然出现在骨髓深处。极冷,要把骨髓冻僵。

我从青石阶弹起来,猛地意识到一种可怕。我朝着墙壁扑过去,从这对相亲相爱的男女身体里冲过去,一种灼热的血液灌入体内。我疯了般地跨过门,跨过墙,跨过玻璃、金属与一具具人体。楼梯盘旋向上,是一个几乎无穷远的黑暗空间。它慢得令人吃惊。它像羽毛一样在我的身下缓缓飞起。我冲入怡安花苑七栋六零四房。我看见苏蓝。她坐在那张蓝色的沙发上,仿佛睡着了,身上盖着一件毛衣,鼻翼下方流出的两行血已经干涸。那个流血的夜晚,当李欣平抱着她时,她就把他刻在心底。她在那个春日的午后一眼就认出他。他真蠢,还以为是自己的作家身份让她打翻了手中的杯子。想想真是可笑。愿上帝祝福她。我的喉头滚动了一下。李小圆的房间开着灯。

我感到虚弱,感到害怕。我恍恍惚惚地意识到前面会有一个什么样的东西在等着我。一团团烟雾自脚下升起,是黑色的,是一群让人毛骨竦然的像老鼠一样的东西。空气里有一种腥味,是土腥味,有点甜甜的豆荚香。我身不由已地朝着那里走去。我看见了韩雪林,看见了李小圆。李小圆在伏案写作业。韩雪林手中端着两个茶杯。茶杯里的牛奶冒着袅袅热气。李小圆接过杯子,朝外面吐了下舌头,小声说道,外面那位阿姨睡得真香,都不打鼾的。妈妈,你知道吗?有时,你晚上打的鼾可大呢,像火车跑,比爸爸打得还响。

韩雪林没说话,勉强地笑了下。她的眼里有死气。是的。这是我在李欣平身上闻到的味道。李小圆端起杯。我激凛凛打了一个寒战。我看看韩雪林,再看看李小圆,毛孔一根一根竖起来。我终于清楚我的虚弱与害怕来源于何处。我扑过去,想打掉小圆手中的杯子。不要喝。小圆。我疯狂地喊。我的手掌穿过小圆的手,那嫩藕一样的手。我看见了狰狞的死神握着镰刀出现在墙壁的一角。它来这里收割生命。这是它的职责,是它无法摆脱的宿命。它的眼神里充满悲伤。杯子接近了小圆的唇。我的小圆就要死了,死在这片沾满血腥、仇恨、暴力、阴谋与所谓的爱的土地上。泪水挤出骨头。是的,那种惟有人类才具有的液体,它是那样灼热,那样冰凉,那样绝望。小圆,我的小圆。我低低地叫,纵身往茶杯投去。我的举动是可笑的。我无法改变这个俗世里的任何存在。但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掉入杯里。牛奶淹没了我。一种剧烈的疼痛猛地撕裂开我的四肢与灵魂。这种疼与几分钟前的那种疼不一样,身体不再复合,而是一点点消逝。我惊异地看见身体与牛奶里那种可怕的物质发生着奇妙的中和。我的手不见了,我的脚不见了,我的腹腔不见了。我恐惧万分,继而一种莫明的欣喜扼住我。那种可怕的物质在吞噬我的同时,也在迅速分解成对人体无害的液体。

我终于明白了上帝造我的原因。仁慈的主啊。感激你。我愿是你脚下最卑微的尘土,用所有的来世赞美你的恩情。意识缓缓消失。鬼原来也是要死的。当毒药进入眼球,当这个世界陷入死寂之前,我看见泪眼朦胧的韩雪林喝掉手中的牛奶,在李小圆的面前慢慢跪下。

杯子摔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响。只是一声响。


黄孝阳,一九七四年生。江苏省签约作家。已出版《网人》、《时代三部曲》等九部长篇小说。另在“十月”、“文学界”、“天涯”、“上海文学”“西湖”等纯文学期刊上发表中短篇小说约六十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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