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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 残雪 (六之一)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2-06-01 12:11:48

 

                canxue

   

      [在写过前面几篇小说之后,开始听到人们说,我的心理描写有特色,但是小说的故事性有所欠缺——这个说法,或者说,在后来,人们不说,其实大概都有感觉的。当时,我就想,我要好好学习写个故事,一个好读的故事。〈残雪〉就是努力学习故事写作的作业。小说写好后,我也是投到了〈钟山〉杂志。它发表于该杂志2004年第2期上。那时我已经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了〈爱在无爱的硅谷〉一书。出书时,一拍脑袋,用了本名,“啸尘”就是从那时淡出了。一直对没有坚持用笔名感到有些后悔的。唉。

      杂志在发表前,说希望我删节到四万多字。杂志都有所谓篇幅的限制。我就只能删了。所以发表在〈钟山〉上的〈残雪〉,所有铺垫基本都删掉了的。其实作为一部带着悬疑性质的小说,我以为那些铺垫是必要的。现在,我就在这里将未删节版贴出。也是每周周四更新,分六次贴完。谢谢阅读!]

 

  这是一个在现实世界里我极力想要忘却的故事。它却总在我的努力将要成功的时候,突如其来地在梦中寻来。它以银白世界里一抹纯粹的鲜红,将我围堵在幽远的寒冬,一次一次噩梦重温。每一次,梦境都结束在相同的地方:我看到衣衫褴褛的自己光着脚丫在林海雪原里一路狂奔、最后倒在血泊中。又一场漫天大雪,迅速将我掩埋。在我雪地上奄奄一息的意识里,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虚渺而寂寥。静得让人似乎又听到了那串在雪夜里轻轻地踩着我的心跳、在漆黑的楼道里拾级而上的脚步声……

 

  每一次从梦中惊醒,我都感觉到黑夜的心脏里埋藏着丹文那双幽深的眼睛。汗流如注的颤栗里,我一遍遍听着暗夜悠长的探问:你看清楚了吗?你真的看清楚了吗?那个在梦里躺在血泊中、最终被大雪掩埋的女子,真的是你自己?

 

  我不敢回答。我不愿回答。唯有沉默。在沉默中,战战兢兢地着迎接这个无法忘却的故事,再次寻访我的记忆。

 

    初遇丹文的那个雪夜,跟今天已隔有八年的光阴。更因其间曾有过轰轰烈烈的世纪交替,时光隧道里折射出的所有场景,已浮漫起前世般晦暗的清黄。我已经习惯了在这抹不开的清黄里回望。

 

  那是圣诞前夕。一场多年罕见的暴风雪,使美国西北部及北落矶山脉沿线的空中交通完全中断,也使从爱州大学飞来地处黄石国家公园北面、蒙大拿州腹地深处蒙州大学冰山校区面试教职的我,滞留在小小的大学城里。

 

  我在美国西北部已度过了五个雪季,但还是第一次见识那样狂暴的风势、恶劣的气象。一眼望去,小镇上空暗无天日,满目的铅灰。鹅毛大的雪片,在长啸悲鸣的风声里漫天翻飞,落下来时,竟象大小刀片,麻利地直往人的皮肉上割划,让人疼不胜疼,虽未致窒息,但心脏竟是一阵阵麻痹。风横扫过来时,就是咬紧牙关,也能感到一把把冰冷的利剑,直插进喉管,进而翻搅人的五脏六腑,然后直捣双腿、脚跟,好像在剥离你的骨肉。偶见的路人都弯下腰,让风雪撕扯着,一抽一抽地在雪地里蹦哒。高高矮矮的雪松红杉,在雪地里看起来一会儿顺时针转,一会儿逆时针转,成了被暴风狠抽的大小陀螺。不时还有折断了的枝叶,被卷起,高扬,然后四散在雪地上。飞雪打到车窗上,伴着清脆的“辟啪”声,立刻在玻璃上散成冰片,阻碍视线。初雪时,“轰轰轰”喘着大气满城奔跑的扫雪车,这时也消泄了战天斗地的气势,一辆辆就地趴下。只有稀稀密密地在雪山下腹地里散开的大小建筑,是人类最后的城堡,它们披挂着厚重的银装,安静地任由雪打风吹。

 

  学校的期考刚刚结束,赶着回家过圣诞的人们,纷纷在暴风雪突围上路。一时间,电视里收音机里,连续传来班机延迟、水电危机的消息,不时还有关于大小车祸的报导。最严重的一起,发生在离冰山镇三十英哩外的高速公路,已造成一死五伤的惨重后果。这样的消息,让节前本来只是喜庆里带着紧张的小镇,忽然有了点哀伤的气息。

 

  这样的气候,使我原本意气风发的心情有些复杂起来。

 

  这是我上个月博士论文答辩通过后,寄出的第一封求职信给我带来的面试机会。虽然工业界对环境工程学科的专才需求量很大,薪资水准也相当不错,但作为时年二十七岁、履历是由一个个学校名称排列而成的年轻女博士,我的理想是做一名大学教授。我喜欢并早已习惯了大学校园里相对游离的生活形态。每一次看到教授们将脚高高跷到凌乱的的书桌上,自信地谈着课题、兴趣、阅读、研究方向那样的话题,我便心痒难耐,忍不住要去想象换到那个位置上的自己,向学生们指点江山的时候,该有多么地神气。我也喜欢独立性很强的研究工作,念书这几年,果然写出了一些有价值的论文。长时间泡在试验室里,从来不会使我厌怠,这肯定跟我自幼就随着做大学教师的母亲泡在她的昆虫实验室里大有关系。

 

  选择蒙州大学冰山镇分校为第一主攻对象,是我的导师狄更生教授的主意。向我建议这个学校时,他告诉我,这儿环境工程系系主任费里教授,是他MIT时代的同门师兄。我起初对狄更生教授的建议并不热衷。仗着年轻,又在高水准的专业杂志上发表过几篇反响不错的学术论文,我的眼睛只往大的学校看。狄更生教授为此专门跟我谈了一次话。按他的意思,美国比较大的学校更喜欢招聘经验较多、有能力独当一面的人。像我这样刚毕业的新人,应该先从小学校做起,积累一些经验。最后他意味深长地提醒我,美国大学求职竞争相当激烈,每一个能利用的优势,都是不能轻易忽视的。狄更生教授对我总有一份忘年之交的情谊,我接受了他的建议。我能够很快得到来蒙大冰山分校的面试机会,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狄更生教授的大力推荐。

 

  我并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生活在这样一个偏远的地方。几年前开车作横跨美国大陆的旅行时,曾经穿过蒙大拿州。有时候连开三、五个小时的车子,都不见人烟。云层总是很低,棕红的土色、荒原上时时出没的野生牛群、天际的远山,让人一路总是想着“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古老诗句。现在冬天里一到这儿,就遇到了大自然的下马威,令人特别想念莫城温柔的雪冬──莫城是我待了五年的爱州大学所在地。在冰山镇的暴风雪里,我心中竟不时有不详的预感。特别是早晨去面试的时候,坐在车里,猛地听到车祸造成死伤的消息,突然起很多年前读过的《安娜·卡列尼娜》:安娜甫出场,一遇到渥伦斯基,火车站上就有一个看守被火车碾碎了。安娜从车站里出来一坐进马车,便嘴唇颤抖,几乎要哭了出来,她说了关键的一句:“不祥之兆啊。”这一串的意念让我大吃一惊。真是见鬼,读托尔斯泰简直是上辈子的事情了,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记起它来,而且细节都这么真切。

 

  一天的面试进行得相当顺利。见过了工学院院长和系里各位相关教授,一路的面谈都聊得很愉快。从他们的表情里,我看出他们对我印象不错。在美国,工程系的教授们不是经常有机会面试一位女性候选人的,所以跟他们的谈话都非常轻松融洽。因为刚作完博士论文答辨,我在两个小时的公开演讲、问答中,表现得也很自如放松,自信没有答错任何提问。

 

  面试结束的当天下午,我坐在环境工程系系主任费里教授的办公室里,等着他散会后一起去吃晚餐。

 

  系秘书凯茜小姐进来告诉我说,费里教授去参加的是工学院临时召开的紧急会议。大概是见我有些意外,也许又因为我来自中国,她解释说,机械系一位毕业在即、马上就要拿到硕士学位的中国留学生,其清华大学本科毕业的学历,被发现是伪造的。校方责成工学院成立了一个专门的委员会处理这个突发事件,委员会将通过投票的方式来决定那个中国留学生的命运。而费里教授是委员会的成员之一。

 

  这个由凯茜漫不经心地说出的新闻,让我为那位中国学生的前途担心起来。我愣了愣神,朝着凯茜自语似地冒出一句:他的学位保得住吗?凯茜耸耸肩,说,什么都是可能的。听说他的成绩很好,全优,他的指导教授又很喜欢他,正为他力争呢。就看能不能说服委员会了。

 

  嗯,这就是美国了,多么地现实。看来那小子有机会逃过一劫。想到这儿,我吁了口气。

 

  费里教授的办公室在学校依坡而建的杰森工程楼的第五层上。从窗口望出去,小镇尽收眼底。我发现远处的树木停止了摇曳。因为天暗得早,街市里的灯光,已经零星亮起,看在眼里,陌生而遥远,让我忽然有点莫名的焦虑。我轻叹了一声,再往外看时,注意到远处的灯火十分清亮,天色显然是明朗了起来。经验告诉我,这场风雪可能就要过去了。我趴到窗台上再看了一下,确定没有看错,便高兴起来,看来明天应该可以离开这个小镇了。

 

  嗨,凯茜,你看,天就要晴了,明早飞机大概能飞了!我直起身走出去,朝外间正在为我跟机场联系凯茜叫着。我因为兴奋而飘起来的尖声,跟我身上式样保守的藏青色套装、来到冰山镇后一路的谨思慎行完全不搭界。也许正因为如此,听到我的叫声,凯茜握着电话听筒的手偏开了,侧过脸来向我很调皮地一笑。

 

  凯茜放下电话后,朝我说,我喜欢听你的笑声,我们这种工程系科,简直就是男人的天下,美国女孩子也不学这些。我待在这样的环境里,都快给闷死了。

 

       这话我是爱听的。因为狄更生教授就总是这样鼓励我说,作为少数族裔、女性,你在美国工程界发展很有优势。我将手交叉着抱在胸前,有些放肆地哈哈笑起来,扮了两天的准教授,早已憋坏了。其实教授又怎样?高兴起来还不是将脚高高跷到桌子上?

 

  凯茜这时向我摆摆手,说,你明天飞不了,我问过了,说是下半夜到明晨,又要有一场大雪。唉,这样的天况,连波音七三七都够呛,更别提我们这儿来来去去的都不过是只能坐三、四十人的小飞机了。按天气预报,得两三天后才能飞。你耐心等待吧,你如果走不了,就到我家里过节,我们全家都会很高兴的。听了凯茜的话,我的情绪忽然紧张起来,趋前伏到她的桌子上,说,谢谢你的邀请。只是凯茜,我已经有计划了,我的朋友等着我到西雅图过圣诞啊。太重要了,我必须走,不然来不及了。

 

  看你这么急,是男朋友吧?凯茜轻笑了一声。没等我反应,她又问,那“灰狗”你要不要坐?说着,她拿起电话,握在手中,作出马上要去揿键的样子。没等我回答,她又说,现在公共交通工具大概就只有“灰狗”长途汽车还在运行,怕也是一票难求呢。我看着凯茜,掩不住有些急切地说,凯茜,太棒了!我怎么就没想到“灰狗”?对!我就坐“灰狗”回去,请你帮我订票吧。

 

  我原定的计划,的确是在面试后的第二天,一早就飞回爱州。我与在爱州大学任教的房东逸林、许梅夫妇已经约好了,一起开车到西雅图去。在我毕业离校前,我们都希望能一起过一个难忘而轻松的快乐圣诞。爱州大学所在的莫城,离西雅图是六小时的车程。我们的计划是我到家的当天下午,休息一下就开车上路。可这应该不是我急于离开冰山镇的原因。对于独自漂泊异国多年的我,在美国哪里过圣诞、跟谁一块儿过圣诞,早已无所谓了。何况是留在冰山镇──我当时非常有可能选择将来在那儿生活的地方。

 

  隔了这么多年,我跟凯茜对话时表现出的那种急迫,在回忆里仍是那么真切。这实在有点奇怪,我真是那么急于离开冰山镇吗?是出于什么原因,使得我急于要走?这是我当时真实的心情,还是后来发生的那件事扭曲了我的记忆?

 

  在天色再一次转暗的时候,凯茜为我定到了第二天清晨五时半出发的早班“灰狗”车票。如果一路顺利的话,大概要十二个小时才能到莫城。没有别的选择了,你一路得转两次车呢。凯茜放下电话时,有点担心地对我说。

 

  我一高兴,竟下意识地学着美国同学的样子,吹了一个非常短促的口哨。凯茜冲我会心笑笑,我随即谢过她。

 

  接下来的傍晚,费里教授在小镇最繁华的中央街尽头的牛排馆里,招待我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五十出头的费里教授是英国人后裔。个子细高,脸形细长,头发的鬓角理得很整齐。他穿一件浅棕的毛背心,一条咖啡色的宽条灯芯绒裤。他的手臂里似乎总是夹着卷宗或书本,眼神深邃,面容沉着优雅。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不时没有缘由地温和一笑。在他面前,我不需要被提醒,也不必刻意,自然就会变得斯文起来。因为费里教授的缘故,我对自己后来没有选择到冰山镇去,一直心存歉意。

 

  费里教授的车子开出校区时,风雪已经停了,天色虽然暗了下来,低低的云层深处,却亮着白光。铲雪车又在轰隆隆地来去,小镇似乎喘了一口大气,正在慵懒中兴奋复苏。抢在下一场大雪到来前出城的车子排成了长阵。车子压过的积雪,已经在街面化成黑水,漫流开来。

 

  其实这风雪挺有娱乐效果的。费里教授一边开着车,一边慢条斯里地调侃着。没等我回话,他又说,不然在这小镇的生活会多闷啊。他说着,温和一笑。不过习惯了就好,费里教授又说。我知道费里教授在纽约长大,应该是那种大都市的孩子。不知他这些年是怎么习惯了这个地方的。

 

  我转过头去,正在想着该怎样回答他的话,忽然就注意到路边积着残雪的人行道上,行走着一个肩负重荷的女人。虽然天色很暗,但我却看出那是一个橄榄色的身影。不知为什么,直觉还告诉我,那是一个中国女人。她背着一个很大的双肩包,迈着有些艰难的步履,在雪地上慢慢走着,象是一个旅途中人。

 

  面试的时候,我听系里的教授们聊到,在这人口只有两万多的大学城里,约有中国留学生和家属百来号人。可是除了在工学院的楼道里遇到的两三张东方面孔,我在冰山镇还没有碰到到一个中国女人。我的目光忍不住追随着车外那个缓缓后退的身影。也许是因为看到那个女人因负重而步履艰难的样子,我竟有点感伤。忍不住在心里猜想,这个中国女子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是什么样的际遇,使得她也来到了这个偏远、寒冷的冰山镇?

 

  费里教授领着我走进餐馆时,胖胖的女招待欢快地向我们打招呼。小镇就这样,大家都相互认识,你几乎不可能有秘密。费里教授微微前倾了身子,在稍嫌热闹的圣诞曲声中,笑着向我解释。

 

  餐馆象是家庭经营的那一类,小城镇的生意,多半是这样的模式。从黄石公园到怀俄明一路,我见过不少类似风格的美国餐馆:完全是原木的房子,走在里面,鼻子里总有木头带点苦辛的味道。墙上挂着野水牛带着尖锐弯角的头骨、羚羊的毛皮、漂亮的野鹿角、山地和印地安风味浓厚的挂盘、壁毯。宽大的壁炉堆着大块的木柴,火势熊熊。我们依窗而坐,吃着用碳火烤出的大牛排和风味奇怪的炸洋葱圈。从窗里望出去,是盈尺的积雪和木檐下的冰凌。费里教授说,更远处是一个大湖,湖边是很大的一片森林。出于对落矶山脉地况的了解,我能想象,不下雪时,从这里看出去的风光会是多么美丽。

 

  费里教授跟我谈起了他跟狄更生教授同在MIT的一些往事。狄更生教授这个话题让我们都觉得非常自然而轻松。费里教授最后意味深长地说,你不愧是狄更生的得意门生,思路和概念非常清晰,大家对你的印象很好。我希望你很快就能听到确切的好消息。

 

  不管我在这之前的心情是如何复杂,这都是让人振奋的事情。它明确地暗示了我的初战告捷。从餐馆里出来,一路上我兴奋莫名,虽然我早已忘记我说了些什么话,但是我记住了从餐馆回到旅馆的路上,我一路高声说笑这一事实。我这样有些孩子气的天真,让费里教授受到了感染,在旅馆跟我握手道别时,他开心地拍了几下我的手。他将手收回去插到黑呢大衣的口袋里时,脸上露出了非常柔和的、充满慈爱的表情。

 

  我目送着费里教授的福特车消失在街角处,才转身走进旅馆大厅。这是冰山镇最好的一家三星级旅馆。因已近圣诞,旅馆里客人很少。我看了看大厅墙上的挂钟,只有八点十分。因为兴奋,我在大厅里走了两步,就停住了。我觉得需要出去走走,让欢喜的情绪平静下来,顺便消解胃里过多的食物。

 

  这时天早已完全黑了下来,风雪都停了,四周的空气带着寒冷的清新。在这宁静清朗的寒夜里,秃枝毕露的路树上和低矮的建筑物周边,圣诞节的彩色灯饰显得特别明亮。行人稀少的街道,在这节日的灯光里,有几分异样的寂寥。我这时才注意到,这一带四周另有几家汽车旅馆,还有快餐店,投币洗衣房和加油站。

 

  我走出两个街区后,在街道的拐角处,看到一家小礼品店里灯火通明,仍在做着生意,才想起应该给房东逸林夫妇和其他几位好友带点有蒙大拿特色的礼品,便推门走进小店。

 

  小店里人不少,从他们相互间的搭讪闲聊中,听得出大多是住在附近旅馆里的客人。背景音乐是欢快的圣诞歌声,门在一开一关间,是响亮的“叮咚、叮咚”声。凡有人走进店里,穿着圣诞红花案围裙的店员,便热情地大声问好,而人离去时,则响起人们互祝“圣诞快乐”的叫声,一派小镇的纯朴之风。

 

  店里的开放货架上,有各式各样的音乐盒,大小陶瓷,咖啡杯和画册、卡片、明信片等。我流连于货架间,最后挑了几件印有蒙大冰山分校校徽图案的T恤和咖啡杯。当我选购好礼品的时候,交款台前竟排起了三、四个人的小队。我在圣诞歌声里,捧着选好的礼品站到队伍的后面,忽然看到柜台边的小圣诞树上全是精美的水晶饰品,忍不住移步趋前细看。当我伸手去摸树端一个造型拙朴的小水晶熊时,一个中国女人的身影突然闪进了我的视线。

 

  我的目光越过小熊,隔着花花绿绿的货架,与那个在店堂深处捧着一本打开的图册的中国女人相互打量起来。的确是相互打量,因为就在我看过去时,那个女人好像是感知到了我的目光,慢慢地抬起头,迎上我的目光。

 

  这就是早先在雪地里踽踽独行的女子吧,我在心里很轻地对自己说。不知为什么,我就认定她是个中国女人──虽然我知道,美国生活着来自亚洲各地的人们。

 

  我朝她浅浅一笑。但她只是沉静地迎着我的目光,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稍顷,她似乎还用了一点力气,盯了我一眼之后,将目光又转到她手上的画册上,并不理会我隔着距离送去的友好信号。可几秒后,显然是因为忍不住,她又抬起头来,直直地望向我。这次我看清楚了,她的眼睛细长,鼻子直挺,脸色青白,适中的嘴唇带着被冷风吹过后充血过度的鲜红。她的个子偏高,身形细弱,整个人看上去沉静、冰冷。我可不喜欢这样冰冷的女人,我在心里跟自己说,然后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了。我注意到她脚下搁着一个很大的军绿色大双肩背包,上面搭着一件橄榄绿棉短大衣。她穿一件很长很厚的浅米色宽松毛衣,下身却是一条印着大朵咖啡色花卉和橄榄色枝叶的厚灯芯绒长裙,蹬一双深棕色的靴子。她的长发在脑后松松地束起,看上去有点凌乱,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在暴风雪乍停的夜里,我们两个在异国僻远小镇上邂逅的中国女子,就这样挑剔地打量着对方。

 

  后来丹文跟我说,她在那个瞬间,其实是有点震惊的──我当时自然是没有看出她的震惊。你的气质让我想起我年轻时候的样子,她说。其实丹文不老。我遇见她的时候,她应该只是三十出头。我是不同意她的说法的。我怎么可能像她?她的苍白、冷峻、消沉、游离、阴郁,都是我那时状态的反义词。但我觉得她的说法又很有趣。总是有人说我像他们的熟人,我跟丹文说。是吗?丹文听了并不深究,只是不经意地应着。是真的,我的房东男主人就说过,他之所以决定将房子租给我,是因为我让他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女朋友。我后来记起,丹文听到我说这句时,看我的眼神里,忽然泛起了温柔的光芒。

 

  我接受了那个女人目光里拉出距离的信号。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身交钱,跟店员互祝了节日快乐,然后离去。走出小店时,心情却一下子变得有些颓然。忙碌了一天后的疲惫,也在这时突然袭来,我便踏着积雪,折返旅馆。

 

  走进旅馆大厅时,我下意识地停了一下脚步,回头去看身后的街道。外面已没有人影,微风徐徐吹过,对面几家汽车旅馆的圣诞灯饰,闪烁的节奏都已慢了下来。我吐了一口气,心想,并没有人跟踪我。我这个想法将自己吓了一跳,便快步走进旅店的大厅。

 

  大厅里温暖如春,到处是花花绿绿的节日装饰,热闹得让人心安。因为没有什么客人,大堂接待台后的小姐显得有些百无聊赖。见我进去,便有些过份热情地大声跟我寒暄。我停下脚步,正要接她的话头时,看到她的目光越过我,朝我身后的大门望去,眼睛瞪得很大,象是让什么给吓着了。我因为有了先前的自我惊吓,看到她的表情,立刻转头过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怎么啦?我再转过头来,紧张地问大堂小姐。真是直觉,我心里又想。从小店里出来,我的第六感觉是一直有人在跟踪着我。

 

  没什么,好像是看到一个人影,在大门外张望,还来回走了两次,柜台小姐说。我得通知警卫去看看,她又说。我张大了口,问,是个东方女人吗?前台小姐将手搁到胸前按了按,努力笑了一下,说,对不起,没看清,我的眼睛有点花。不过请你别担心,我们这样的小镇是很安全的。我再转身,只见大门外明亮的灯下,仍是空无一人,于是便向那个小姐道过晚安,快步上楼走回自己的房间。

 

  回到屋里,我疑神疑鬼地检查起室内各处,连同卫生间。战战兢兢地撩开浴盆前的帘子时,我有点痛恨起自己的神经过敏。最后我很认真地插上了门锁。收拾好行李后,我给房东太太许梅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的行程。许梅在电话里关切地问起我面试的情况,还有我对小镇的印象。我竟然说,见鬼,我得尽快离开这儿。这没头没脑的话,惹得许梅担心起我的情绪,赶忙安慰我,让我不要太计较得失,全当是练兵。那种鸟都不下蛋的地方,其实并不合适你,许梅在挂上电话前,又这么加了一句。我挂上电话后,心想,管它鸟愿不愿意在这儿生蛋,我只是想尽快离开这个弄得我神经兮兮的地方。熄了灯刚躺下,我又忽然跳起来,把灯拧亮。那个夜里,我是亮着灯睡觉的。

 

  清晨四点半,前台按我的预约打来起床通知,将我从梦中惊醒。我昏昏然坐起,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洗好澡,收拾完毕到楼下大厅结账离开之前,凯茜打来了电话,先是祝我圣诞快乐,然后问我还需要什么帮助。我谢过她之后,她忍不住又说,直觉告诉我,你很有可能拿到这个工作的。我在电话这端无声地笑了笑,谢谢,我说。女人的直觉总是很准的,凯茜又加了一句,然后才说,一路平安!

 

  冰山镇的“灰狗”车站就在我住的旅馆对面不远处的一个汽车旅馆里。我到的时候,很多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已经上车了,车厢里满是咖啡的香味,热气腾腾。已经很多年没坐过“灰狗”了。我挤在这些同龄人中,有些兴奋,感觉也很踏实。我的行李很简单,只有一个小旅行箱。我的坐位在比较前,并且靠窗。这时外面又起风了,呼呼呼的,听得让人惊心。又要下大雪啦,有人在叫。管它呢,上了路就好了,听气象预报,往西走,情况会好起来的,有人答说。所以还是越早上路越好,赶在风雪来到之前,走出去远一点啊,又有人接话。我看看窗外,天还黑着,眼皮就觉得重起来,便靠到椅背上,心里想着,现在看来,从冰山镇坐回爱州大学所在的莫城,怕还不止十二个小时,路长着呢,便迷糊起来。

 

  后来就听到车子轰隆隆地响起来,可是好一会儿都没有开。我闭着眼睛,隐约听到有人在大声催促司机快点开车。司机似乎在说,还有人没到,这大雪的天里,大家都不容易,还是等等吧。似乎是又等了一会儿,人们开始不耐烦起来,我朦朦胧胧听到有些高声的责备。又过了一阵,就听到司机在叫,快,快!我们已经误点了,全车人都在等你!这时全车的人都伸长了头颈,连我也张开了眼睛,直起身子,好奇地要看看这是怎样一个姗姗来迟的家伙。

 

  竟然是她!昨晚在礼品店见到的那个冰冷的中国女子,背着她那硕大的双肩包,气喘嘘嘘地出现在车门口。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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