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美国去---之三

 

决定周一去签证。

 

周日的傍晚，表弟阿光请我出去吃饭。我们去的是南方大厦边上的爱群大厦顶楼的旋转餐厅。阿光说，我们转它一圈，转出你的好运来：）

 

我们坐在一个靠窗的位子上，边聊边吃，难得有这样机会，就我们两人，可以说说心里话。我们从小来往很多，他的母亲秀姨是老师，常在暑假里带他们兄妹三人到南宁来玩，我们从小就感情很不错。所以我一直相信，小孩子的感情是小时候玩多了才能建立起来的。

 

秀姨丈是50年代从马来西亚归来的侨生。说起来好笑，姨丈告诉过我，新中国成立时，他们在南洋的华侨听说家家都可分到地，很多人就回国了。他的家里就派了他这个当时还在上中学的长子跟着乡亲们一起结伴回国。地大概没分着，他就留在国中上学。毕业后也是教书，后来在他们那儿的教育局里工作。姨丈多才多艺，还有偏方治蛇伤。我有年寒假去他们那儿，看他养了很多蛇，真的很可怕。

 

因姨丈家里的人对让姨丈回国很是内疚，所以长期在经济上给他们很多支持。秀姨家里就有很多侨汇券，那个年头，侨汇券特别值钱，可以到侨汇商店买到很多外面买不到的东西。秀姨给我们家里不时就寄侨汇券来，老妈用它们买了不少东西，自行车，电饭锅，熨斗等等。我大学毕业后买的那辆非常炫的紫红色的永久牌26吋女士自行车，也是用秀姨给的侨汇券买的。秀姨还给我寄过很多奇装异服。

 

阿光在那个晚上告诉我，他打算很快就从单位里正式辞职，出来自己做了。我听了还是很为他担心的。那是1988年年底，我那单位的头儿威胁要我辞职，我是不敢的。所以我让阿光三思。他说没啥可思的，这体制外的天地是天高任鸟飞啊。这样，我们的话题就转到了那个我念不忘的美女小方。他说学经济的小方现在广东省政府机关工作，一切都好，也很安定，也想要安定，很反对他的这种不安份想法，是坚决不能同意他辞职到社会上自己干的。他呢，却不能放弃自己的理想，也不能保证自己能给小方一份她想要的安稳的生活，只能算了。

 

我说不出话来。我们都在要对自己的人生作出决定性选择的时刻，只能举杯相互祝福。

 

夜色慢慢降临。看过了峡谷一样的街市，远处的灯火，太阳沉到珠江里，船，树木，那些蚂蚁般的人。我们离开。

 

夜里春宁到了。我们聊着天。记得很清楚的是，那个时候就老有鸡鸭们打到旅馆房间的电话。阿红还喜欢跟那些人聊上几句，逗逗笑。我让阿红给总台的人打电话，

让人家第二天早早就叫醒我们，

 

我跟春宁一早就起来了。我那天早晨，穿得非常朴素：）----这是TIPS 之一。他们告诉我，你既是申请留学，就要让人家看着你是个读书人的样子，是真心想去念书的（那个时候的观念好笑，难道读书人就不可以衣着时髦吗？）

 

 

 

 

[87年夏天在华华家的阳台上。那个时候，这种样子是不像读书人的]

 

 

那时我已经工作了，交结了我大学毕业后最要好的女友华华。我第一次见到她，她站在阳光里，裤线笔挺，穿一件下摆是非常时髦的圆尾的衬衣，我就被她吸引了。她后来跟我讲，她看到的是坐在阴影里的我：“这是一个清秀的女孩，我想，可是，她的裤子没有熨过”----华华后来告诉我她对我的第一印象。我们很快就成了形影不离的女友，整日勾肩搭背，出双入对。我带她到家里，华华竟就跟我老爸讲湖北话----她的老妈是湖北人嘛，当然她的口音很可疑的。老爸为我交了个如此“敦厚”(华华，你喜欢用“敦厚”来形容你吗？---  就像我第一次上华华家里，被她奶奶以“文静”来表扬，我们出来笑出了泪!)的朋友而高兴；我到她家里，跟她的兄妹，父母很快打成一片，常常就坐在她家的餐桌上大吃大喝----她们家的菜真是好吃！烧得那个讲究。华华老爸广东中山人，建筑设计师；老妈湖北人，跟华华老爸是同学。奶奶竟是出生在美国的中山富商的女儿；中美建交后，那奶奶立刻去了美国，住不惯又回来了，跟他们住一起。

 

可以想象，我这种所谓“思想意识不好”的人，一碰到华华会是怎样"臭味相投“！她送我志摩的书，我们换穿衣裳，彼此做对方的心理医生。我摇身一变，成了个追求时髦的人，让我大学里的同学在街上撞到，竟不敢相认。可是，到了这天，我必须翻出“老实的”服装：一件式样简单的米白色夹克衫，里面是间黄底黑格的衬衣，一条黑色的长裤，就这样了，我想华华若在那天早上见到我，是会吓一跳的。

 

 [华华80年代中期到北京时寄给我的PP。这个样子的打扮，在二十年后的今天也没过时吧？华华如今定居多伦多]

 

 

 

我所有的文件都在前一夜弄好了，早晨再检查了一遍。I-20表，TOEFL 考试报名回执。大学毕业证书，学位证书，经济担保证书-----那个年代，大家都没钱，所以不需要甚么银行存款证明啦，房产证等等----我听说如今是要这些文件了。是不是要单位证明，工资单之类，我忘了。

 

我的经济担保是由我曾经的数学老师原子给签的。戴维和原子，是我青少年时代的偶像，我后来，也再没见过有另外一个女士，能有我们原子那样的毅力和拼劲儿。他们是数学老师，我是数学科代表。

 

原子出生在美国两颗原子弹在广岛，长崎上空爆炸的时刻。她是当年福州二中的高材生。她的父母在49年前的离乱中带着她的哥哥逃去台湾，将她和襁褓中的弟弟留给了她的祖母。她父母本以为到台湾安定下来就可以回来接孩子的，可是，哪里想到一隔就是几十年！

 

 

 

[这该是我来美国前的那个圣诞收到的原子戴维寄来的圣诞卡。那时凯戈在念高中。在他们家门前拍的]

 

 

原子在大学时，跟壮乡的儿子戴维碰到了，爱了。他们该是文革前毕业的最后一届大学生，一毕业就留校闹革命，一年后才分配。她随戴维回到戴维的家乡广西，分配到边远的河池地区教书。所谓是金子就一定会发光，讲的就是原子这种人。她在山乡教书，离开时，乡里的农民排着长队送出几十里地！

 

原子调到我们那儿，是因为文革后落实政策。那时她不过三十多岁，我一见到她就很喜欢，我的数学成绩就越来越好。原子和戴维对学生非常好，没有老师的架子，我们暑假里，竟常到他们家里玩，聊天，有时夜里也去，我算是他们最钟爱的学生之一，相处就像朋友。他们在一九八零年移民排期排到---那时，原子的父母，已随原子的大哥大嫂移民美国。我记得我们去送他们那个夜晚，大家都哭得像泪人。原子那年三十五岁，戴维三十八，他们的儿子凯戈八岁。那个年纪到美国白手起家的苦，就不用多说，但原子是金子，她在中国最苦的地区能闪光，到美国也不可能失色。

 

我们长年保持通信。那时，我自幼的密友,她们钟爱的学生之一阿康（她是我们班的物理科代表）已经到了加国，她们都见过面了，给我寄好多照片。都说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在北美重聚。所以当我需要留学的经济担保时，当时已是那个大型的EDS 公司软件工程师的原子，为我签下I134表。戴维在电话里跟我说，我们已经想过了，实在需要，我们就供你几年。

 

 

[90年春假时，我飞往底特律原子家中，和从加国渥太华过来的阿康欢聚。阿康是1985年出国的。她如今住在美国首都华盛顿郊外]

 

 

 

我对原子和戴维是有很特别的感情的。在我到美国的第一个暑假，他们全家就带我们去游了东部各处，然后去到他们底特律的家。后来又专门安排我和阿康到他们家中欢聚。他们的家就像我们在美国的娘家一样。戴维曾带我和阿康到商场里一放，说你们去看看，喜欢甚么衣服就买吧，我给你们买---这不就是老爸的口气吗？

 

[和阿康在美国的娘家里]

 

 如今原子和戴维都已在考虑退休。他们的儿子凯戈从麻省理工念了博士，在一个国防的研究所做事。前几年凯戈结婚时，我还专程飞到波士顿参加了他的婚礼。到了去年圣诞，我看到他们一家三代六口，在圣诞卡里幸福地微笑着。我已很多年没再去过他们底特律的家中了，但我们不时别处会见面，比如加州，比如上海等等。戴维常在电话里提说，我说要去的要去的，却总是感觉抽不出时间。他让我安排联系并组织在美国的同学们一块儿去。我应下的，会记得的，戴维：）戴维十三岁离开家乡，作为广西河池地区的中考状元，被选往中南民院读预科，可是，他的壮话口音，竟在十三岁就定了型？至今还是为我们所模仿逗笑:)  他本身也是个极具幽默感的人，我们在一起，总是笑声不断。

 

他们爱我们大家，有这样的师长，何等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