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捧记忆的老人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9-12-02 13:17:09

手捧记忆的老人

 

 

我们说要走了,吉姆像是没听见,仍忙着从地板上捡起一摞摞旧资料给我俩看,其中一迭是卡通剪报。他指着图片上那个戴黑礼帽、蓄尖长胡子的卡通人物,眉飞色舞地对我和安玛丽说:看哪,他们把我弄成卡通主角了!

 

我今天是头一次见吉姆,这趟是来帮安玛丽拍摄访谈的。我不了解吉姆,只听说他在小城开了那个有名的左翼书店,做了一辈子的激进人士。如今站在我面前的吉姆是个长白胡子的秃顶老头,住在一幢六十年代的老房子里,独居了一辈子。宽敞的客厅除了一只小圆书桌和一个玻璃柜书架以外就没什么家具,连给客人的几把椅子都是脏黑的帆布折叠椅。白墙上也光秃秃的,满屋弥漫着他的汗臭,地板上铺满了敞口的纸箱,像是他随时要搬家。但安玛丽告诉我,多年来都是这样子,吉姆说他喜欢简朴的生活,于是就简单到守着一地的纸箱和文件过日子了。

 

本来约好做两小时的访谈,但一开始吉姆就给我们说,他想讲他的一生,从父辈讲起。他七十来年的左翼生涯怎好压缩到俩钟头?

 

的确,一开机吉姆就滔滔不绝地道开了家史,他的父母是上世纪初从乌克兰来到密西根来的贫困移民,那时他们没想得很远,只是来这新大陆寻找土地的。土地没得到,夫妻俩却混进了汽车厂,生活依然贫穷。吉姆的激进也许是从母亲那儿得来的,三十年代的她就冲在了通用汽车公司工人大罢工的前列。

 

吉姆的左翼生涯从少年时代开始,他不止一次地提到做共青团干部的经历,我想说当年我也是,却忍住了,怕让他一愣。

 

我以为左翼的吉姆一直从政,恰恰相反,他却是学数学出身,大部分时间都在美国大学里搞科研,而且,他还是个老字号的程序员,从六十年代起就在超型机上编程了。

 

他的故事没我想象的精彩,除了学术就是政治,几次我都差点在摄像机后头睡着。吉姆酷爱读书,六十五岁退休后又重返校园,拿了个经济学学位,后辗转到老家乌克兰教英文,在那个人生地不熟的故乡呆了七年,还为乌克兰编了一套儿童英语教材。

 

出我们意料的是采访不到一个半钟头就宣告结束,当中吉姆还不止一次地要求休息。采访的后半截,他简直是在读资料,安玛丽不叫他读,就接二连三地提问,但吉姆没词了。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一幕:一贯以健谈出名的他,前半部分还算流畅,但后半截就眼看着他和头脑中的往事失之交臂了。说到中青年,他费力地想补充细节,但时间和人名在他嘴边嘎然而止,他胡须抽搐着不时地埋头找资料。

 

难怪刚一见面他就讲今天不大舒服,我们说改天吧,但他却坚持:因为刚从医院拍片子回来,医生说他的大脑正在严重萎缩。他说今天一定要拍,要抓紧时间拍,他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等我们关了机,他的记忆又在恢复,拉着我们讲了半天他的党员生涯,他不想录下这段。安玛丽后来不以为然地对我说,这有什么呢?又不会连累什么人,那些老共产党员都比他早先入土了。

 

我们的采访主题本来是围绕他那个左翼书店的,因为这个书店成了小城的一景,尤其是在几十年前,代表一种新声音。正如吉姆当年说,他开书店是想让美国人更了解外边的世界,认识陌生的社会主义。这些书不代表真理,但给他们一个非主流的新思路。我从前到那个书店转过,墙上是巨幅的切-格瓦拉海报,也不乏专与政府作对的乔姆斯基的著作。

 

然而,年迈的吉姆已讲不出太多历史了,戴着助听器的他连安玛丽的问题都听不大清。关于这个书店,他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他发起的一个学习小组,大家经常聚在一起温习讨论马克思主义,对他来说更是补课。有趣的是,这个他自称受益匪浅的八人左翼小组里,其中之一竟是联邦调查局安插的眼线,就连此间谍也在多年的耳濡目染中学得起劲了。

 

临出门的时候,我从地上捡起一只小信封,怕他看不清踩了。他一拿住就乐起来,连连叫我们别走。原来,信封里装着几张珍贵的黑白老照片(奇怪,如此珍贵的照片怎么快踩到脚下当垃圾了?)照片上的几位都是好莱坞老电影的打扮,西装领带,那个潇洒的白人男士还戴着围巾礼帽。

 

他说那是工人领袖约翰-刘易斯给他和马丁-路德金拍的。我吃惊地指着照片上那个白人绅士问:这是你?

 

赶着回家的安玛丽在一旁扫了一眼,不耐烦地说:当然是吉姆!

 

果然,还能是谁,照片的中心一共就黑白两个,吉姆正站在广场上跟一个带一撇儿黑胡子的胖圆脸黑人聊天,此人正是六十年代的黑人民权领袖马丁-路德金。

 

倒不是为跟这个名人合影而吃惊,我吃惊地是这白人绅士看上去并不像我面前颤巍巍的吉姆,唯一没变的是他那个大钥匙般的尖鼻子。年轻时的吉姆一张脸光生生地,戴着黑框眼镜神采飞扬,一看就是个有思想的进步青年。

 

连马丁-路德金的合影也留不住我们,安玛丽拉着我匆匆出门了。吉姆站在门口还在翻着手里的资料,好像仍没找到最重要的一份。他让我们看每资料时,要一张张指明他当年是如何参与的。这是我,这是我,”他接连说。可不是,他要明确地点出自己在历史中的位置。不过,“我”这个位置在人类历史的漫漫长河中果真如此重要吗?

 

等我们上了车,安玛丽说要是再呆下去,他拉着我们看得东西可多着呢,可能十个钟头也走不脱。远远地,看着吉姆的老屋子灯亮着,窗帘敞开,门也没关。我不知道他会在门口呆呆地站多久?

 

也许一直站到电话铃再次响起,因为在访谈开始前,安玛丽问他会不会有人打电话,如果铃声响了是否介意她先跑去接?吉姆达答道不会有人吧,他平时没什么电话,当然也不排除这可能。果然采访当中没来电话,但采访刚结束就听见铃声了,忙着找资料的吉姆甚至来不及接,就让安玛丽代劳。电话是吉姆的外甥打来的,他说机票买好了,很快要来看他。吉姆让安玛丽转告他过会儿再打来,他开始没听清“flight” 好容易弄明白了,只是点点头,又钻回他的纸箱堆里。

 

安玛丽告诉我两次采访里,吉姆都没提起任何兄弟姐妹,若是换个女人,尤其是孤寡老人,三两句就准会讲给你这些了。

 

吉姆,这个快九旬的独居老人,一辈子的马克思主义加无神论者,如今靠一堆旧纸片来维持对过去的记忆。原来记忆有一天也会像雪片似地在我们的头脑里抹去的。此时的他更需要一台小录音机,尽快打捞这艘记忆的沉船。

 

夜幕下的小城依然有一些勇敢的单车手穿行,都是半俯着身子穿紧身衣的年轻人,嗖地一下在自行车道上晃过身轻如燕。一晃,时间也会过去,真难想象有一天漂亮的他们也会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吉姆。

 

记得刚才在吉姆的领尖上别麦克风时,我小心翼翼地怕夹了他铺张的白胡子,就一根根地把他领子旁的捋开,那胡须好薄好细呀,像白米粉丝,并没有梳理过。在那个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对政治一窍不通的女理发师,他也不再是个什么肾上腺素高涨的激进人士,而是个普普通通的老者,温顺地坐在那里,任我倒弄他零乱的发须。那片刻,我几乎摒住呼吸,不仅因为那一股子刺鼻的汗臭,更因为突然离这个孤单的灵魂很近

 

@20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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